含凉殿临水而建,四面临风,垂着半透明的鲛绡纱帘。
此时正值四月初,天气微暖,殿内并未放置冰鉴,只靠穿堂而过的微风带来丝丝凉意,殿内陈设清雅精致,早已备好了精致的席面。
沈云岫带着沈兰珠在高德胜的引领下落座不久,含凉殿临水的殿门处光影微动,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便出现在门口。
沈砚并未立刻上前,而是停在了几步开外,目光穿越千山万水,锁在席间身着淡青色素锦宫装的女子身上。
殿外有风拂过,吹动垂落的半透明鲛绡纱帘,柔软的纱影轻轻拍打在他脸上。
他站在那,喉间干涩得发紧。
沈兰珠正新奇地打量着桌上精致的御膳,莹白如玉的玉米粒盛在透亮的琉璃盅中里,金黄油亮的凤凰展翅用整只嫩鸡巧制而成,翡翠虾仁颗颗饱满,比她以前吃得精致万分的玫瑰莲蓉酥......
看得她眼花缭乱。
她抬眼准备让姑姑也看时,却敏锐地捕捉到远处小叔眼底深处翻涌不息的东西。
顺着那道目光,沈云岫也抬眼望去。
她并未言语,目光平静地迎上沈砚的视线,唇角的弧度都未曾改变。
数步距离,七载光阴。
没有眼泪,没有呼唤。
数息,仿佛道尽了千言万语。
“小叔,”沈兰珠从座位上跳起来,几步就跑到沈砚身边,笑嘻嘻地挽住他僵硬的胳膊,用力把他往席间拉,“快过来,这里好多好吃的,有些我都没见过。”
她叽叽喳喳地指着桌上的佳肴。
沈砚一个字都没听清。
在沈兰珠的拉扯下,他才从梦境中抽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迅速垂下眼睑,隐去情绪,借着沈兰珠的力道,迈步走向席间。
他在沈云岫座前站定,深深躬身,“臣......沈砚,恭请云妃娘娘玉安万福。”
每个字都像从喉间碾磨出。
沈云岫端坐主位,目光落在他低着的头上,“二哥不必多礼,多年未见,二哥可安好?”
二哥,是她如今唯一能正大光明唤他的称谓。
沈砚抬眸,目光只敢虚虚地落在她面前的杯盏上:“有劳娘娘记挂,兄长与臣一切安好。”
侍立一旁的高德胜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上前几步,亲自执起玉壶为沈云岫斟了一杯果酿,恭敬:“娘娘,将军,二小姐,请慢用,陛下特意吩咐了,今日是家宴,请您几位畅叙亲谊,不必拘礼,奴才就告退了。”
沈云岫微微颔首:“有劳高公公了。”
沈砚也沉声道:“多谢陛下体恤,有劳公公。”
高德胜恭敬退下。
含凉殿外,身着劲装的侍卫韩铮正带着几名侍卫守在外面,韩铮无欲无求,萧彻登基后,依旧做了他的贴身侍卫。
殿内的交谈清晰地传入韩铮耳中。
他若是和他哥分别七年,怕是早就泪如雨下了,云妃娘娘真是坚强。
.
与此同时,紫宸殿内却是另一番景象。
林美人跪在冰凉的金砖上,哭得梨花带雨,声声泣诉:“陛下!您要为臣妾做主啊!臣妾今日在御花园好端端地赏景,却无故被一个野丫头的刁奴打了!您看看臣妾的宫女,手都脱臼了!这宫内还有没有规矩王法了!”
她身边的宫女捂着手腕,配合着发出痛苦的呜咽。
周贵人带着大公主萧暄妍跪在一旁,闻言气得脸色发白:“陛下明鉴!是林美人见暄妍年幼玩耍时不小心碰到她,便大发雷霆,要掌掴公主!幸得路过的沈二小姐仗义阻拦!林美人不听劝阻,竟还想打沈二小姐!沈小姐的侍女为了护主和保护公主,才不得已出手制止了林美人的宫女!”
“你血口喷人!”林美人尖声反驳,“是大公主顽劣冲撞了臣妾,臣妾教导大公主两句,那个野丫头骄横无礼便......”
周贵人斥责她:“林美人你可不要颠倒黑白!”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
萧彻眉头紧锁。
“够了!”
他目光落在一直气鼓鼓瞪着林美人的女儿身上,语气放缓了些:“暄妍,你告诉父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别怕。”
萧暄妍年纪虽小,口齿却清晰,她挣脱母亲的手,往前一步,指着跪在地上的林美人,小奶音带着委屈和愤怒:“父皇!她坏!她骂徐嬷嬷!还要打暄妍!是那个穿红衣服的漂亮姐姐拦住了她!她还想打漂亮姐姐!姐姐的‘侍卫’才把那个凶巴巴的丫鬟按在地上的!”
童言无忌,却最是直白。
萧暄妍口中的“侍卫”自然指的是丹朱,萧彻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恰在此时,安排好含凉殿事宜的高德胜回到了紫宸殿。
他端着新沏的茶进来奉上。
萧彻的目光扫过高德胜:“高德胜,‘沈二小姐’是谁家的?”
近日宫里没有人来探亲。
高德胜何等精明,垂着眼,恭敬道:“回陛下,奴才方才去含凉殿布宴,在玉棠宫外,听宫人议论才得知,那位身着红衣,容色过人的小姐,正是今日奉召入宫觐见陛下的沈将军的侄女,云妃娘娘的娘家侄女,镇国公府的二小姐,沈兰珠。”
他顿了顿,补充道,“奴才布宴途中,确也远远瞧见御花园一角似有争执,但急着办差,未及细看,听林美人与周贵人方才所言,想来二小姐是路见不平,护住了大公主殿下。”
“镇国公府的小姐......云妃的侄女......”萧彻冷冷地重复了一遍,目光刺向跪在地上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的林美人,“好!好一个林美人!不仅对皇嗣无礼,还敢对国公府的贵女动手?谁给你的胆子!”
“陛、陛下!臣妾冤枉!臣妾不知道她是……”林美人还想狡辩。
“住口!”萧彻厉声打断。
“不知?你不知便可肆意妄为吗?骄横跋扈,不敬皇嗣,以下犯上,简直无法无天!传旨:林氏恃宠生骄,德行有亏,着降为宝林,罚抄宫规百遍,禁足思过三日!其名下宫女,交由慎刑司处置!”
“不,陛下!陛下开恩啊!”
林美人……不,林宝林瘫软在地。
萧彻不再看她,对高德胜示意:“带下去!”
高德胜一挥手,立刻有两名内侍上前,将瘫软如泥,哭嚎不止的林宝林强行拖拽了出去。
殿内恢复清净。
萧彻这才将目光转向周贵人和萧暄妍,“周贵人带暄妍受惊了,高德胜,带暄妍去库房挑几件她喜欢的玩意儿压压惊。”
他又对周贵人道,“你教女有方,暄妍很好,起来吧。”
周贵人如释重负,拉着女儿千恩万谢,跟着高德胜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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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凉殿。
精致的菜肴已近尾声,几个人说着场面话,沈砚的眼神却刻意避开了主位上的素影。
沈云岫唇角噙着温婉的笑意,每一次回应“二哥辛苦”“多谢二哥挂念”心湖都荡起无声的涟漪。
夹在中间的沈兰珠,成了殿内唯一的生气。
她像只忙碌的小雀儿,不停地给姑姑夹菜,又给小叔斟茶,嘴里叽叽喳喳不停。
“姑姑,小叔,你们尝尝这个!”她舀起一勺晶莹剔透的虾仁羹,献宝似的放到两人碗里,“还有这个蜜汁藕。”
她顿了顿,忽然眼睛一亮,像是想起什么热闹事,“对了对了,姑姑还记得三年前府里那场刺杀吗?哎呀,真是吓死人了!那贼人射的箭跟下雨似的!”
她夸张地比划着,试图调动气氛,“多亏了小叔!天神下凡!用长枪挡下了箭,姑姑你没看见,小叔那杆长枪舞得......嚯!密不透风!一个人就挡下了一堆人!”
“要不是小叔,我这小命啊,当时就交代在那儿了!”
她说着,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哆嗦,顺势就扑进了沈云岫怀里,像小时候一样,把脸埋在她带着熟悉冷香的衣襟里蹭着,声音闷闷的,撒娇道:“姑姑你是不知道,当时我吓得魂都快飞了,真的以为我要死了......”
沈云岫被她撞得微微一晃,她下意识地环抱住沈兰珠,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侄女乌黑的发顶,如同安抚一只受惊的小兽。
“过去了,兰儿不怕......”她微颤。
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另一幅画面:镇国公府后院的海棠树下,一身劲装的少年手持银枪,身姿矫健如游龙,枪尖划破落花,带起纷扬的花雨......少年意气风发的眉眼,与此刻眼前沉稳刚毅却刻意疏离的沈砚,缓缓重叠。
淡淡的笑意在嘴角漾开,旋即又消散了。
她抬起头,穿透了七年的时光,目光专注地落在沈砚身上,关切道:“刀剑无眼,凶险万分。二哥,还有兄长......你们身处边关,务必万事小心。”
沈砚端着茶杯的一顿。
他依旧垂着眼睑,只盯着杯中浮沉的茶叶,喉结滚动了一下,终是只低低“嗯”了一声。
韩铮无声地叹了口气,上前一步,躬身打破了短暂的温馨:“云妃娘娘,沈将军,二小姐,时辰......快到了,该出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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