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水浇头,如同身处冰天雪地。
“这才多大会儿功夫?”一直侍立在侧,早看韩铮腰间佩剑不顺眼的丹朱忍不住出言顶撞,睁大了眼,不满全写在脸上,“离什么宫?娘娘难得见家人一面!”她腰间空荡荡,入宫时心爱的佩剑被卸下,此刻看韩铮愈发碍眼。
赵嬷嬷眼疾手快地拽住她的胳膊,低声斥责:“丹朱!不得无礼!”
韩铮一惊,但依旧恭敬。
而最不愿发生的,还是来了。
沈云岫怀中的沈兰珠猛地抱紧了她,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起来:“不要!兰儿不走!兰儿好不容易才见到姑姑......呜呜......七年了!才这么一会儿......”
她死死赖在沈云岫怀里,任凭沈云岫如何轻拍安抚也不肯抬头。
“我路上吃了那么多苦,小叔还用长枪吓唬我,好不容易才见到姑姑,我、我不走。”她委屈道。
“兰儿,听话。”沈砚站起身。
他看向埋在沈云岫怀里的小侄女,依旧刻意避开了与沈云岫视线的直接碰撞。
“该走了。”
沈云岫的心被那哭声揪得生疼。
她强忍着鼻腔的酸涩,捧起沈兰珠泪痕交错的小脸,用袖角温柔地替她擦拭,声音轻柔得像羽毛:“兰儿乖,以后......要听你爹爹和小叔的话,平平安安的。”
临行时,惜惜分别。
七年才换了这么片刻。
沈砚胸膛剧烈起伏了一下,酸涩、欣慰、无奈、悲凉......交织缠绕。
他竟扯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
笑容短暂而恍惚,连他自己都未能察觉其中究竟是苦涩更多,还是欢喜更多。
韩铮再次躬身,手臂指向殿门方向:“沈将军,二小姐,请。”
沈兰珠被沈砚强硬却又不失温柔地从沈云岫怀中“拔”了起来。
她泪眼婆娑地望向姑姑,眼神里满是依恋与控诉,大颗大颗的泪珠断了线般滚落,委屈绝望地唤着:“姑姑......”
这一声,喊得沈云岫肝肠寸断,几乎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将她留下。
就在这令人窒息,心碎的离别时刻,一道尖细却带着明显喜意的声音传来了。
“陛下口谕——”
殿门外,萧彻身边的太监小顺子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笑,先是朝着沈云岫恭敬行礼:“奴才给云妃娘娘请安。”
随即转向沈砚和沈兰珠,“沈将军,二小姐,陛下有口谕。”
殿内所有人都是一怔。
沈砚浓眉微蹙。
小顺子清了清嗓子,朗声道:“陛下口谕:念及沈将军尚有粮草清点、兵器研制等要务在身,需多留京中一段时日。云妃娘娘思亲情切,特恩准二小姐沈兰珠留于玉棠宫小住,陪伴娘娘,以慰亲思。”
旨意宣完,殿内一片死寂。
沈砚的瞳孔骤然收缩,兄长沈戎的担忧犹在眼前,“我怕兰儿去了再也回不来了。”
这份忧虑还没在沈砚心中沉底,就被身旁一道破涕为喜的清脆欢呼给冲散了。
“真的?!”沈兰珠猛地抬起头,脸上的泪痕还没干透,那双大眼睛却已迸发狂喜,她甚至没等沈砚和沈云岫完全消化这突如其来的旨意,也没顾得上应有的谢恩礼节,就凭着本能“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又无比响亮地喊道:“臣女谢陛下隆恩!谢陛下隆恩!”
一边喊,一边还激动地磕了个头。
她抬起头,脸上笑容纯粹刺眼,“小叔,姑姑,我能留下来了。”
沈砚看着侄女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小脸,所有斥责,担忧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他心头百味杂陈,又深深地看了一眼沈云岫,
至少,兰儿能多陪她几天。
沈砚独自一人,沿着漫长而空寂的宫道向外走去。
宫墙高耸,如同巨大的囚笼阴影,沉沉地压在他肩头。
宫门就在眼前,巍峨而沉重。
守门的禁军将长枪给他。
沈砚的脚步在最后一道门槛处微微顿住,他没有回头。
只有挺直的脊背,在跨出宫门的瞬间,难以察觉地塌陷了一瞬。
.
夜阑人静,玉棠宫寝殿内烛火已调暗,沈兰珠像只归巢的雀儿,穿着雪白寝衣,乌缎般的长发披散着,小脸莹白如玉,从骨子里透出的清丽在昏暗光线下染上几分媚色。
她赖在沈云岫的床上,抱着姑姑的手臂,说什么也不肯去偏殿。
“就一晚嘛,姑姑!”她刚沐浴过,还有几缕碎发潮湿,“明日兰儿就乖乖去偏殿,保证不吵您,今晚......今晚兰儿就想挨着姑姑睡。”
沈云岫无奈,看着侄女在灯光下依赖的眉眼,心软得一塌糊涂。
“好,就一晚。”她轻轻点了点沈兰珠的鼻尖,温柔纵容。
沈兰珠欢呼一声,滚进锦被深处,只露出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沈云岫坐在梳妆镜前梳理长发。
镜中人影绰绰,温婉沉静。
沈兰珠的目光忽然被妆台上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匣子吸引。
“姑姑,那个是什么?”她好奇地支起身子,指着那匣子。
沈云岫梳发的动作顿了顿,侧脸在烛光下笼着一层朦胧的光晕,“一些旧物。”
越是如此,沈兰珠越好奇。
她赤着脚跳下床,几步跑到妆台前,小心翼翼地捧起匣子,“我能看看吗?姑姑?”
沈云岫失笑道:“看吧,都是你写的那些絮絮叨叨的信。”
匣子打开,一股淡淡的墨香和纸张陈年的气息逸散出来。
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封封信笺,打开最上面那封信,里面有句诗:“莫道此身无所有,离愁已在骨中花。”
昭元二十一年冬日的记忆瞬间撞入沈兰珠脑海。
那时母亲缠绵病榻,满府愁云惨雾。
她无意闯入小叔沈砚的书房,便看见他对着这句诗出神。
她懵懂地问是什么意思,小叔沉默良久,才低声道:“思念到了极致,骨头里会生根发芽,开出花来。”
那时她尚小,只觉得这花开在骨头里必定痛极,哭着写信给姑姑,说自己好想好想姑姑,害怕骨头里也生出花来。
此刻再看这句诗,再看匣子里自己那些稚嫩又充满忧思的信笺,沈兰珠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小时候真傻。”她抚摸着那些信纸,指尖划过“姑姑亲启”的字样,眼眶却微微有些发热。
那个害怕“骨中生花”的小女孩,已经长大了,忘记了当时满脸泪痕写信的模样。
沈云岫:“我没觉得傻,兰儿甚是可爱。”
这一夜,她紧紧依偎在姑姑身边,睡得格外深沉安稳。
翌日清晨,沈兰珠还在酣眠。
沈云岫坐在床边,凝视着少女恬静的睡颜,替她将滑落的锦被仔细掖好,才去给皇后请安。
等沈兰珠睡足醒来,日头已高。
青黛带着小宫女进来伺候她洗漱。
沈云岫宫里新裁的几件宫装,样式简洁素雅,沈兰珠换上其中一件月白色的,更显得身姿窈窕,气质清灵,仿佛晨间带着露珠的玉兰。
早膳时,沈云岫已经回来,亲自坐在一旁,不停地往沈兰珠碗里夹水晶虾饺、银丝卷等。
“多吃些,在我宫里不必拘束。”她眉眼间的笑意温煦。
动作间要把过去七年错失的关爱都补上。
“姑姑,真的够了......”沈兰珠看着堆成小山的碗碟哭笑不得,“早膳吃不了这么多的。”
正说着,一个小宫女端着两碗冰糖燕窝低头走进来。
不知是紧张还是地上略滑,她脚下一个趔趄,惊呼声中,手中的托盘眼看就要倾覆!
“小心!”站在沈云岫身后的丹朱眼疾手快,身影一晃便已到了跟前,一手稳稳托住即将滑落的托盘,另一手敏捷地扶住了那小宫女的腰。
动作干净利落,分毫不差。
小宫女惊魂未定,看着丹朱眼中隐隐带着崇拜。
青黛在一旁拍着胸口,见状笑着打趣:“哎呀呀,咱们丹朱如今可不得了!从前在府里就知道抢我的蜜饯果子吃,身手还没这么快,如今在这宫里,抢......咳,救东西的本事倒是练得炉火纯青了!”
赵嬷嬷也笑着帮腔:“可不是!这身手,利落得很!”
丹朱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脸颊微红,故作凶悍地瞪了青黛一眼:“少编排我!跟着小姐......总得机灵点,要是连个碗都护不住,岂不丢人?”
她没明说的是,沈兰珠没少拉着她“行侠仗义”。
身手不好怎么能行?
沈兰珠也跟着笑起来。
这时,外面又有宫女通传,说是周贵人遣人送了些东西来,感谢沈二小姐昨日替大公主解围。
送来的是一对精巧的荷包和几方自己绣的手帕,料子虽非顶尖,但针脚细密,图案也雅致,显然是用了心思,是周贵人能拿出的最好的心意了。
沈兰珠让青黛好生收了,又亲自谢了送东西来的宫女。
待宫女退下,沈兰珠想起那位眼神倔强的大公主,对沈云岫道:“大公主年纪虽小,性子倒是不软和,与周贵人不太一样。”
沈云岫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周贵人性子是和软些,但她对暄妍这孩子,却是倾其所有,给她最好的。她心里,大抵也是盼着暄妍要强点,不必处处隐忍。”
“暄妍......”沈兰珠咀嚼着这个名字,脑中灵光一闪,脱口吟道:“‘众芳摇落独暄妍’,林和靖咏梅之句,‘暄’为温暖和煦;‘妍’为美好明丽。合为‘暄妍’,恰如冬日暖阳下独自盛放的寒梅,虽处清寒之境,却自有其温暖明媚的生命力,坚韧不拔,淡雅芬芳。”
“这个名字取得真好。”她夸赞。
沈云岫眼中露出欣慰:“正是此意,兰儿书读得不错,知道出处,解得也贴切,姑姑心里真是宽慰。”
一旁的青黛笑着补充道:“二小姐有所不知,当初为了取这个名字,可把周贵人愁坏了,那时陛下还是王爷,府中添了位小郡主,特意开恩,准周贵人自己为女儿取名。结果大公主都过了满月,名字还没定下来,陛下那边派人来问了两次,周贵人急了,才跑来找娘娘讨主意,娘娘沉吟片刻,便荐了这‘暄妍’二字。”
素心笑道:“周贵人一听便喜欢,立时就定下了。”
沈兰珠闻言,望向姑姑:“原来是姑姑取的!我就说,非姑姑这般才情不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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