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诏狱的寒气,如同跗骨之蛆,透过单薄的赭褐色囚衣,钻入谢垣的四肢百骸。铁栅栏外跳动的微弱火把光影,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那双深陷的眼眸却沉静如古井,映着冰冷的铁栏和墙壁上斑驳的、不知是水渍还是陈年血痕的污迹。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一种绝望的、深入骨髓的腐朽气息。
“哐当——!”
沉重的牢门被粗暴地拉开,带进一股阴冷的风。两名狱卒押着一个被打得遍体鳞伤、几乎不成人形的汉子进来,像扔破麻袋一样将他丢进谢垣隔壁的牢房。汉子蜷缩在潮湿的草堆上,发出痛苦的呻吟,鲜血顺着破烂的衣襟滴落,在地上洇开一小片暗红。
“看好了!这就是贪墨工料、害死人命的下场!”一个狱卒冲着谢垣的方向啐了一口,恶狠狠地骂道,随即哐当一声重新锁死牢门,脚步声渐渐远去。
牢房重归死寂,只剩下隔壁汉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谢垣缓缓闭上眼,背靠着冰冷刺骨的墙壁,仿佛一尊失去生气的石像。秦昭愤怒的咆哮、崔静姝含泪的双眸、王老五凄厉的惨嚎、还有那废墟中朽木的酸腐气息……如同冰冷的碎片,在脑海中反复切割。对手的狠毒与构陷的精准,远超他的预料。这大理寺诏狱,便是为他量身打造的囚笼。
时间在绝望的黑暗中无声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牢房甬道尽头,传来一阵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不同于狱卒沉重的皮靴声,这脚步声轻捷、稳定,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感。
脚步声在谢垣的牢门前停下。
一个身影无声地立在铁栅栏外。
来人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靛蓝色的细棉布常服,质地柔软,剪裁合体,衬得身形修长挺拔。面容清雅,眉目疏朗,嘴角依旧带着那抹若有似无的温和弧度,正是户部度支司员外郎——江浸月。他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睛,此刻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莫测,如同能穿透这厚重的牢笼与黑暗,直抵人心。
他手中没有提灯,只是静静地站着,目光落在谢垣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不带情绪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或是在解一道复杂的算学题。
“江大人深夜莅临这污秽之地,是来看草民笑话的么?”谢垣睁开眼,声音沙哑低沉,打破了死寂。他并未起身,依旧保持着倚靠墙壁的姿态,只是微微抬起眼帘,迎上江浸月的目光。那目光平静无波,没有丝毫阶下囚的卑微或乞怜。
江浸月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丝,却并无暖意。“石师傅说笑了。”他的声音清越平和,如同玉石相击,在这阴森的牢狱中显得格外突兀,“本官只是好奇。一个能让秦昭那柄出了名的硬骨头刀为其拔刀相向、让崔医官那等清冷性子为其忧心落泪的人,究竟值不值得……本官深夜走这一遭。”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一颗光滑的玛瑙纽扣,目光依旧锁定谢垣,“文渊阁后殿的坍塌事故,人证(指认石方贪墨劣料)、物证(朽木废墟)俱在,看似铁案如山。大理寺张正,是出了名的铁面判官,最重实证。石师傅身陷囹圄,却如此平静……是自知罪责难逃,还是……另有所恃?”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谢垣的回答简短而重复,与他在工地被锁拿时所言如出一辙,眼神坦荡,“江大人精于算计,当知世间有些账目,并非明面上的数字所能涵盖。如同堤坝之固,根基若朽,纵有金山银山堆砌其上,亦不过……沙上筑塔,顷刻倾覆。”
“沙上筑塔……”江浸月轻声重复着这四个字,清澈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涟漪。他向前走了一步,离铁栅栏更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却字字清晰:“石师傅可知,那批用于搭建后殿内部平台、最终化为朽木废墟的木料,工部账册上,记的是何等名目?采买于何处?作价几何?”
谢垣心头微动,面上却无波澜,只是静静地看着江浸月。
江浸月也不需要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算盘珠子般的精确:“账册载录:上等松木方料,一百二十根,采买自‘永盛木行’,作价每根八百文,总价九十六两纹银。单据俱全,验收画押,一应齐备。”他顿了顿,嘴角那抹弧度带上了一丝极淡的、近乎嘲讽的意味,“账目,做得天衣无缝。”
谢垣沉默。这价格,远高于市价,却符合官场采买的“惯例”。
“然而,”江浸月话锋陡然一转,如同平静水面下暗藏的漩涡,“本官查阅历年营造物料市价簿录,比对永盛木行同期其他官私交易记录,发现一件趣事。”他清澈的目光如同探针,刺向谢垣,“永盛木行供给京兆府衙修缮廨房的松木方料,同样规格,作价仅每根五百文!而供给文渊阁工部的,却凭空高出三百文!这凭空多出的三十六两银子……”他轻轻摊开手掌,做了个“流走”的手势,“去了何处?又为何,这贵了三百文的‘上等松木’,竟会脆弱如朽木?”
牢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隔壁伤者的呻吟也似乎微弱下去。谢垣的目光锐利起来,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寒星!江浸月不是在陈述,他是在抛出线索!一个指向贪墨和构陷的关键破绽!
“区区三十六两……”江浸月微微摇头,似乎觉得不值一提,“比起文渊阁工程动辄数万两的预算,九牛一毛。但账目之道,滴水藏海。这笔小小的差价,如同堤坝上一条不起眼的蚁道,虽小,却足以……指向蚁穴所在。”
他再次停顿,目光从谢垣脸上移开,投向牢房深处跳动的、扭曲的火把光影,仿佛在凝视着那些隐藏在冰冷数字背后的污浊交易。“更巧的是,”他声音更轻,如同梦呓,“本官核查工部近年河工款项核销旧档时,发现一笔同样指向‘永盛木行’的陈年旧账——承平九年,黑石滩固河堤工程,采买用于临时工棚搭建的松木方料三百根,亦由永盛木行供应,作价……同样是每根八百文。”
“承平九年……黑石滩……”谢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父亲!那场吞噬一切的决口惨案!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住江浸月!
江浸月迎着他灼热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眼神中那份清冷的算计,似乎被一丝极淡的、名为“真相”的沉重所取代。“同样的木行,同样的虚高作价,同样的……‘上等松木’。”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寒意,“石师傅,你说,这世间……真有如此巧合之事?一条蚁道,十年之后,竟在另一处堤坝上,重现了?”
轰——!
如同惊雷在谢垣脑海中炸响!十年!整整十年!从吞噬父亲的黑石滩,到险些埋葬他谢垣的文渊阁!同样的手法!同样的贪婪!同样的……草菅人命!那所谓的“蚁穴”,早已盘踞在帝国工部的骨髓深处,吸食着民脂民膏,蛀空着国本的根基!
一股混杂着滔天悲愤与冰冷杀意的洪流,瞬间冲垮了谢垣所有的冷静!他猛地站起身,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栅栏!手背上被石灰灼伤的水泡因用力而破裂,渗出淡黄色的组织液,混着铁锈的腥气。他身体微微颤抖,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
“证据……江大人……可有实证?!”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血沫!
江浸月看着眼前这个瞬间爆发出骇人气势的囚徒,看着他眼中那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与痛苦,清澈的眼底终于掠过一丝清晰的波澜。他微微颔首,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工部账册,白纸黑字,便是实证之一。虽年代久远,但户部度支司存档的核销副本,尚可调阅。”
“其二,”他目光锐利如刀,“永盛木行背后真正的东家,本官已查清。其明面上的掌柜不过傀儡。真正掌控者,乃成王府长史周显……的妻弟。”
“成王府长史……”谢垣咀嚼着这个名字,眼中的火焰几乎要化为实质!成王!果然是他!十年前河工巨款的真正觊觎者!十年后文渊阁阴谋的幕后黑手!
“其三,”江浸月继续道,声音更冷,“本官通过特殊渠道,查到了那批‘朽木’的真正来源——并非采自山林,而是拆自京郊废弃的、早已被白蚁蛀空的旧粮仓!经桐油短暂浸泡处理,掩盖虫蛀痕迹,再以‘上等松木’之名高价售予工部!永盛木行仓库的出货记录虽已被焚毁,但负责运送这批‘木料’的漕帮苦力中,有人认出了那些旧仓特有的标记烙印!人证,本官已秘密控制。”
一条条!一件件!从虚高作价的账目漏洞,到永盛木行背后的成王府影子,再到那批“朽木”令人发指的来源!环环相扣,步步惊心!冰冷的数字,在江浸月精准的推演和深不可测的信息网下,化作了指向罪恶核心的致命利箭!
谢垣紧抓着铁栏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指甲深深抠入铁锈之中。他看着牢门外那个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挺拔的靛蓝色身影,看着他那双清澈如寒潭、此刻却燃烧着洞穿一切黑暗火焰的眼睛。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精于算计的户部官员,竟在无声无息间,为他撬开了这座看似坚不可摧的囚笼!
“江大人……为何帮我?”谢垣的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深知,江浸月此举,无异于将自身置于成王府的对立面,风险巨大。
江浸月没有立刻回答。他微微侧过头,目光仿佛穿透了厚重的牢狱墙壁,投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飘渺的平静:
“户部度支,掌天下钱粮。每一两银子,皆取之于民脂民膏。用之得当,可兴水利,可筑坚城,可养雄兵,可活黎庶。用之不当……”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谢垣脸上,清澈的眼底仿佛凝结着万载寒冰,“便是蛀空国本的毒药,便是焚毁万家灯火的烈焰。”
“石师傅可知,承平九年,黄河黑石滩决口,下游三省二十一县沦为泽国,直接溺毙、流离失所、冻饿而死的百姓,户部有司统计在册的……是七万六千四百三十二人。”他报出这个数字时,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重,“七万六千四百三十二条性命!这背后,是多少户家破人亡?多少孩童沦为饿殍?多少老人冻毙于荒野?”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将谢垣钉穿:“而这一切的根源之一,便是当年被层层贪墨、以次充好的河工款!便是那些虚高的、如同吸血蛀虫般的‘八百文’!它们化作的,不是坚固的堤坝,而是吞噬生民的……滔天血浪!”
江浸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激愤,在这死寂的牢狱中回荡:“本官这双眼睛,看惯了账册上的数字游戏!看惯了官场上的尔虞我诈!但本官这双手拨弄的算盘珠子,拨的不是升官发财的阶梯,而是……民生的秤砣!是国运的基石!”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恢复了清冷,却更加坚定:“文渊阁事故,区区数条工匠性命,在有些人眼中,或许只是蝼蚁。但本官看到的,是同样的贪婪在重演!是同样无视法度、草菅人命的罪恶在蔓延!今日若任其得逞,他日,焉知不会再有七万六千四百三十二条冤魂?!”
他直视着谢垣燃烧着火焰的双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帮你,非为私谊。”
“只为这笔账——”
“天理昭昭,不可不算!”
“人命关天,不可不偿!”
“国法尊严,不可不彰!”
字字如金石掷地,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不再是那个精于算计、温润如玉的户部官员,而是一个以数字为剑、以算盘为盾、守护着某种不可动摇信念的斗士!
谢垣紧抓着铁栏的手,缓缓松开了。他看着眼前这个在昏暗中仿佛发着光的靛蓝色身影,胸中翻腾的怒火与悲愤,仿佛找到了宣泄的出口,也找到了坚实的依靠。他深深吸了一口牢狱中污浊的空气,对着江浸月,缓缓地、郑重地躬身行了一礼。
这一礼,是对同道中人的敬意,是对拨云见日者的感激,更是对那份“天理昭昭,不可不算”信念的无声共鸣。
江浸月坦然受之,微微颔首。“石师傅不必多礼。眼下,你身陷囹圄,强敌环伺。这些账目线索,尚需更直接的、能钉死真凶的铁证。”他目光沉静,“墨石山……那被刻意掩埋的矿洞深处,或许……藏着能将所有线索串联起来、让沙上之塔彻底崩塌的……最后一块基石。”
墨石山!谢垣的心猛地一跳!父亲图纸上的关键石料来源!那隐藏着“酥石”秘密的所在!江浸月,竟连他私探墨石山之事都知晓?!
这个户部员外郎的触角,究竟深到了何种地步?
“秦校尉已调集可靠人手,暗中封锁了墨石山废弃矿区的几条通路。”江浸月仿佛看穿了谢垣的心思,继续说道,“但矿洞深处情况不明,贸然挖掘,恐打草惊蛇,或引发新的塌陷。需要精通地质勘探、熟悉矿洞结构之人,方能找出安全路径,直抵核心。”
他的目光落在谢垣那双布满老茧、被灼伤却依旧稳定的手上,意有所指:“石师傅身怀绝技,尤擅观地脉、察隐患。此等重任,非你莫属。只是……”他看了一眼那冰冷的铁栅栏,“如何让你脱身,还需……等待时机,里应外合。”
“时机……”谢垣咀嚼着这两个字,目光再次投向牢房深处那跳动的、扭曲的火把光影。大理寺的构陷,成王府的杀机,如同密不透风的铁幕。脱身?谈何容易!
就在这时,牢房甬道尽头,再次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狱卒谄媚的声音:“沈大人,您这边请!这边请!那石方就关在最里面!”
沈青梧?谢垣和江浸月同时目光一凝!
只见甬道口,大理寺丞张正,正陪着一个身穿竹青色七品御史官袍、面容清俊却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和怒气的年轻官员快步走来!正是沈青梧!
沈青梧一眼就看到了牢门前的江浸月,眼中闪过一丝讶异,但立刻被更深的忧急取代。他几步冲到牢门前,无视江浸月的存在,目光死死盯住铁栏内的谢垣,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
“石方!你……你可还好?!”他看着谢垣手臂上刺目的灼伤和憔悴的面容,眼中充满了痛惜和愤怒,“大理寺竟敢如此构陷于你!简直无法无天!本官已连夜具本,参劾工部主事陈庸贪墨渎职、勾结奸商、草菅人命!更参大理寺丞张正滥用职权、罗织罪名!陛下震怒,已下旨严查!”
沈青梧的到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块巨石!他带来的消息,更是石破天惊!参劾工部主事!参劾大理寺丞!皇帝下旨严查!这无疑是在这看似铁板一块的构陷之局上,狠狠撕开了一道口子!
江浸月眼中精光一闪,嘴角那抹温和的弧度再次浮现,这次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他对着沈青梧微微拱手:“沈御史来得正是时候。正气浩然,直冲霄汉,令人钦佩。”
沈青梧这才注意到江浸月,微微一愣,随即拱手还礼,但目光依旧焦灼地落在谢垣身上:“石方,你放心!只要我沈青梧在御史台一日,定要为你讨回公道!这朗朗乾坤,岂容魑魅魍魉颠倒黑白!”
谢垣看着牢门外这两位风格迥异、却同样在为他奔走的盟友——清流风骨的御史,精于算计的度支郎。一道炽热,一道清冷,如同两股截然不同的水流,却在此刻,为了同一个目标,汇入了同一条河道。
他缓缓挺直了脊梁,那赭褐色的囚衣下,仿佛有沉寂的力量在苏醒。他对着沈青梧,也对着江浸月,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破开迷雾的坚定:
“有劳二位大人。石方……静候佳音。”
“脱身之机……或已不远。”
他的目光越过铁栏,仿佛穿透了牢狱的黑暗与高墙,投向了那座沉默的、隐藏着最终秘密的墨石山。父亲的血泪图纸,王老五的焦黑残躯,秦昭的染血腰刀,崔静姝的悲悯泪水……所有的一切,都在呼唤着最终的答案。
水落终将石出。
计定乾坤,只在须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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