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石山的风,裹挟着石粉和阴谋的寒意,尚未从谢垣的赭褐色短褐上散尽。禁军营地的血火与秦昭那掷地有声的“砍他娘的!”犹在耳畔轰鸣。然而,京城漩涡的湍流,从不因个人的喘息而停歇。失而复得的铁力木方料,如同滚烫的炭火,被严密看守在禁军营地的深处,秦昭不顾伤势,正调动一切力量追查袭击营地的凶徒和墨石山矿洞的线索。文渊阁工地的修缮,在沉重的压力下,艰难重启。
谢垣重新回到了那高耸的脚手架之上。他沉默依旧,赭褐色的身影在纵横交错的竹架间移动,沉稳如昔。然而,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深处,却凝结着一层比墨石山的黑石更冷的寒冰。墨石山矿洞深处那人为塌陷的痕迹,矿工老张头浑浊老眼中深藏的恐惧和那句含糊的“酥石……特供……”,如同冰冷的毒蛇,时刻噬咬着他的神经。他知道,真正的风暴,远未平息。对手的触手,已从阴暗处伸向了明处,伸向了文渊阁。
加固工程终于启动。按照谢垣的设计,两根截面稍小、但材质坚硬致密的铁力木辅梁,被小心翼翼地吊装到位。秦昭亲自坐镇,锐利的目光扫视着每一个环节,玄色劲装下包扎着伤口的左臂微微隆起,却丝毫不见颓势。精钢锻造的“燕尾榫”和“楔形托木”在阳光下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尺寸毫厘不差,完美地嵌入两侧的金柱承重位,并与那岌岌可危的主梁紧密顶托在一起。
“落榫!紧楔!”谢垣站在高高的脚手架上,声音沉稳地指挥着。工匠们在他的指令下,用沉重的木槌,将楔形托木一点点敲入榫卯缝隙。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令人心安的、沉闷而厚实的“笃笃”声。铁力木辅梁如同两条坚实的臂膀,稳稳地分担起主梁的重负。当最后一根楔木被敲紧,整个后殿的梁架,似乎都发出了一声如释重负的、低沉的呻吟。
在场的工匠、吴老掌案,乃至监工的工部官员,都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久违的喜色。连秦昭紧绷的嘴角,也微微松动了一丝。
“成了!石师傅!成了啊!”吴老掌案激动得老泪纵横,抓着谢垣的胳膊连连摇晃。
谢垣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锐利地扫视着整个加固节点,确认每一个榫卯都已严丝合缝,受力均匀。他脸上并无太多喜色,反而带着一种完成关键步骤后的凝重。他知道,这仅仅是开始,对手的报复,绝不会就此罢休。
数日后,工程进入内部清理和粉饰阶段。后殿深处,巨大的书架已被移开,露出斑驳的墙壁和需要重新铺设的金砖地面。为了便于运送物料和清理渣土,殿内搭建了几座简易的木架平台。
这一日,天朗气清。崔静姝背着她的青布药箱,再次来到工地巡诊。疫病的阴霾虽已散去,但重伤的赵老七仍需精心护理,其他工匠也难免有些磕碰小伤。她清丽的身影穿梭在忙碌的工匠之间,月白色的襦裙在阳光和灰尘中如同一朵洁净的莲。她仔细地为几个被木刺扎伤的工匠清理伤口、敷药包扎,轻声细语地询问着赵老七的状况,并叮嘱照看的学徒按时换药、按摩伤腿,防止肌肉萎缩。
她的目光,也偶尔会掠过远处脚手架上的那道赭褐色身影。自从墨石山归来,谢垣似乎变得更加沉默,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巨石。崔静姝敏锐地察觉到他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阴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她心中微叹,医者能治身伤,却难愈心疾。她只能尽己所能,为他守护好这方工地的安宁。
午后,谢垣正在后殿东南角一处较高的木架平台上,指导几名工匠铺设一块巨大的、雕刻着祥云纹饰的金砖。这块砖位置关键,尺寸又大,需要极其精准的定位和水平校准。阳光透过高窗,形成一道明亮的光柱,恰好落在这片区域,无数微尘在光柱中飞舞。
“左角再高半分……好,稳住!”谢垣蹲在平台边缘,目光如尺,紧盯着金砖下方用于调平的木楔。工匠们在他的指挥下,小心翼翼地用撬棍调整着。
就在这全神贯注的时刻——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伴随着令人心悸的木头断裂声和无数瓦砾落地的哗啦声,毫无征兆地从后殿西北角——那根被加固的七架巨梁附近猛然爆发!
整个后殿仿佛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啊——!”
“塌了!快跑!”
“救命啊——!”
凄厉的惨叫和惊恐的呼喊瞬间撕裂了工地的平静!
谢垣猛地抬头望去!只见后殿西北角,那根巨大的七架梁安然无恙,但紧挨着它支撑点下方、用于搭建内部施工平台的一座高耸木架,竟从中部轰然断裂、坍塌下来!无数的木板、断裂的木方、沉重的工具,以及堆积在平台上的石灰桶、碎石渣土,如同山崩海啸般倾泻而下!
烟尘冲天而起!瞬间弥漫了小半个后殿!
更令人心胆俱裂的是,坍塌的木架平台下方,正是几名正在清理渣土的工匠!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就被淹没在滚滚而下的废墟之中!
“救人——!”谢垣目眦欲裂,发出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他如同矫健的猎豹,从自己所处的平台上一跃而下,不顾一切地朝着那片被烟尘和死亡笼罩的区域冲去!
崔静姝也第一时间反应过来,脸色煞白,毫不犹豫地冲向烟尘弥漫的坍塌现场!她的药箱在奔跑中剧烈摇晃。
秦昭正在不远处巡视,闻声脸色剧变,拔出腰刀,厉声嘶吼:“禁军!救人!快!”带着几名士兵也猛冲过去!
烟尘稍稍散去一些,露出触目惊心的景象:一座近两人高的木架平台完全垮塌,断木碎板堆积如山,如同一个巨大的坟墓。废墟中,隐约传来痛苦绝望的呻吟和微弱的求救声。
“下面有人!快!搬开木头!”谢垣冲到废墟边缘,声音嘶哑,双眼赤红。他顾不上飞扬的尘土呛入口鼻,双手抓住一根碗口粗的断裂横梁,低吼一声,腰背肌肉贲张,赭褐色的短褐瞬间绷紧,竟将那沉重的横梁硬生生抬起、甩开!
秦昭带着士兵赶到,二话不说,也加入了徒手挖掘的行列!锋利的木刺划破了他们的手掌和手臂,鲜血混着泥土,却无人理会!每个人都如同疯魔般,拼命地扒开断木碎石!
崔静姝跪在废墟边缘,一边大声呼喊着被埋者的名字,试图得到回应,一边迅速打开药箱,准备好绷带、止血药粉和银针。她明亮的眼睛里充满了焦急和决然,白皙的双手沾满了泥土和血迹,却异常稳定。
“这里!这里还有声音!”一个士兵嘶喊着。
众人合力,奋力扒开一处堆积物。一个年轻工匠的上半身露了出来!他满脸是血,一条腿被一根尖锐的断木穿透,鲜血正汩汩涌出!他痛苦地呻吟着,眼神涣散。
“按住伤口!别动腿!”崔静姝立刻扑上前,用干净布巾死死压住他大腿根部的动脉止血,同时几根银针闪电般刺入他几处大穴!她的动作快得令人眼花缭乱,声音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镇定力量,“看着我!坚持住!马上救你出来!”
谢垣和秦昭等人则继续挖掘他身下的障碍。终于,年轻工匠被小心翼翼地抬了出来,崔静姝立刻指挥人用门板抬往临时医庐。
“下面……还有……王……王老五……”年轻工匠被抬走前,用尽最后力气,指向废墟深处一处被巨大石板压住的角落。
众人的心再次沉入谷底!那石板是后殿旧有的装饰构件,极其沉重!
谢垣冲到石板旁,不顾一切地用肩膀去顶!石板纹丝不动!秦昭也加入进来,两人合力,额头青筋暴起,石板依旧如同生根!
“找撬棍!顶木!”谢垣嘶吼着,声音已完全沙哑。
撬棍和粗木迅速找来!几人合力,将撬棍插入石板缝隙,粗木作为支点。
“一!二!三!起——!”秦昭怒吼着,如同受伤的雄狮,全身力量爆发!
沉重的石板终于被撬开一道缝隙!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扑面而来!
缝隙下,露出了一个蜷缩的身影——是工匠王老五!他被石板和几根断裂的木梁死死压住下半身!更可怕的是,他身边散落着一个破碎的石灰桶!大量生石灰粉倾泻出来,一部分沾满了他的身体,另一部分,因为刚才的震动和撬动石板,正被不知何处滴落的水珠(很可能是之前清理地面残留的水渍)浸湿!
“嗤嗤嗤——!”
令人头皮发麻的剧烈反应声猛然响起!生石灰遇水,瞬间释放出灼热的气体和大量白烟!滚烫的石灰浆如同沸腾的岩浆,冒着泡,顺着王老五的身体蔓延开来!
“啊——!!”王老五发出非人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嚎!他的皮肤、衣物在高温石灰浆的灼烧下迅速变黑、碳化!空气中弥漫着皮肉烧焦的恐怖气味!
“不——!”崔静姝发出一声悲鸣,想要冲上前,却被灼热的白烟和翻滚的石灰浆逼退!
“快!水!大量的水!冲掉石灰!”谢垣目眦欲裂,嘶声吼道!这是唯一能减轻伤害的办法!
几名反应过来的工匠慌忙去找水桶。但事发突然,哪里立刻有大量的水?
就在这地狱般的景象中,谢垣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震惊的举动!他猛地扯下自己身上那件赭褐色的粗麻短褐!不顾那翻滚灼热的石灰浆和白烟,一个箭步冲到王老五身边,用短褐狠狠拍打、裹缠住那些正在剧烈反应、灼烧王老五皮肉的石灰浆块!试图将它们从伤者身上剥离!
“嗤——!”布料接触滚烫的石灰浆,瞬间被腐蚀、冒烟!灼热的气体烫伤了谢垣的手臂和手掌!皮肤瞬间红肿起泡!但他咬紧牙关,如同感觉不到疼痛,拼命地用衣服裹挟、扫开那些致命的石灰!
秦昭也反应过来,学着谢垣的样子,脱下自己的外衣,不顾手臂伤口崩裂的剧痛,奋力拍打、包裹着蔓延的石灰浆!
终于,几桶水被提了过来!众人不顾一切地泼向王老五和那滚烫的石灰区域!
“嗤啦——!”大量白汽蒸腾而起!灼热的石灰浆被冷水浇熄,但王老五的下半身,已是惨不忍睹,一片焦黑模糊!他早已在极度的痛苦中昏死过去,气若游丝。
崔静姝强忍着巨大的悲痛和恶心,指挥着众人将王老五小心抬出。她迅速检查,脸色惨白如纸。烧伤极其严重,且生石灰具有强腐蚀性,已深入组织,加上重压造成的骨骼内脏损伤……生机渺茫!
现场一片死寂。只有王老五微弱的呼吸和崔静姝压抑的啜泣声。浓烈的血腥味、皮肉焦糊味、石灰的刺鼻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幸存的工匠们看着惨死的同伴和重伤垂危的王老五,眼中充满了恐惧、悲伤和愤怒。
谢垣和秦昭浑身湿透,沾满泥浆、血迹和石灰粉末,狼狈不堪地站在废墟旁。谢垣的手臂和手掌上,被石灰灼伤的水泡触目惊心,传来钻心的疼痛。但他仿佛毫无知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片坍塌的木架废墟,盯着那些断裂的、本不该如此脆弱的木料接口!
秦昭的□□如牛,玄色劲装被汗水和血水浸透,左臂的绷带早已被鲜血染红。他猛地抬头,血红的眼睛如同暴怒的凶兽,扫视着惊魂未定的工匠和闻讯赶来的工部官员,声音如同地狱刮来的寒风:
“查!给老子查!!”
“这架子!是谁搭的?!用的什么料?!怎么检查的?!”
“为什么偏偏在石师傅在场加固主梁的关键时候塌了?!”
“为什么下面正好有石灰桶?!”
“这是意外?!放他娘的狗屁——!”
他的怒吼如同雷霆,在死寂的后殿中滚滚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滔天的怒火和冰冷的杀意!禁军士兵刀剑出鞘,寒光闪闪,将现场团团围住!
赶来的工部主事陈大人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在秦昭那择人而噬的目光下,双腿发软,几乎站立不住。
谢垣缓缓抬起被灼伤的手,抹去溅在脸上的泥点和血污。他没有去看暴怒的秦昭,也没有看惊恐的工部官员。他的目光,越过弥漫的烟尘和刺鼻的血腥,落在那些断裂的木架接口上。
接口处的木料,颜色和纹理明显异常!断裂面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酥松和脆性!这绝不是搭建平台该用的坚实木料!而是……他缓步走到一根断裂的木方前,蹲下身,不顾手上的灼痛,捡起一块碎片,凑到鼻尖。
一股极其淡的、若有若无的、带着腐朽气息的酸味,钻入鼻腔。
桐油浸泡过的朽木!
谢垣的心,瞬间沉入了冰窟。愤怒的岩浆在冰冷的绝望下凝固。他明白了。这不是意外。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目标是王老五这些无辜的工匠?还是……他谢垣?或者,是冲着他刚刚完成的加固工程,冲着他步步紧逼的追查?!
对手不仅要杀人,还要彻底毁掉他!毁掉文渊阁!毁掉所有可能指向真相的线索!
他缓缓站起身,手中的朽木碎片无声滑落。他看向秦昭,声音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
“秦校尉,不必查了。”
“有人……不想让我们查下去。”
话音刚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和威严的呼喝!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工部匠师石方何在?!”
“拿下——!”
一队身着皂隶服色、腰挎铁尺锁链的大理寺差役,在两名面容冷峻的官员带领下,气势汹汹地冲入后殿!为首一名官员,身着深青色官袍,面色方正,眼神锐利如鹰隼,正是大理寺丞张正!他手中高举着一块令牌,目光如同冰冷的铁钩,瞬间锁定了浑身泥泞血污、手臂灼伤、站在废墟旁的谢垣!
“石方!”张正的声音如同寒冰,“有人举报!你身为文渊阁修缮匠师,贪墨工料,偷工减料,玩忽职守,直接导致此次重大伤亡事故!致多人死伤!罪大恶极!奉大理寺卿令,即刻锁拿归案!不得有误!”
“哗啦!”铁链抖动的声音刺耳响起!两名如狼似虎的差役手持锁链,就要上前锁拿谢垣!
“放屁——!”秦昭勃然大怒,一步跨前,如同铁塔般挡在谢垣身前,染血的腰刀半出鞘,寒光四射!他怒视着大理寺丞,眼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怒火!“谁敢动他?!事故分明是有人蓄意构陷!你们大理寺不分青红皂白,就要拿人?!当我秦昭的刀是摆设吗?!”
“秦校尉!”张正面色一沉,毫无惧色,声音更加严厉,“此乃大理寺缉拿要犯!人证物证俱在!你身为禁军将领,难道要知法犯法,包庇凶犯,对抗朝廷法度吗?!”他身后的差役也纷纷按住了刀柄,气氛瞬间剑拔弩张!
“人证物证?”秦昭怒极反笑,指着那堆朽木废墟,“证据就在眼前!你们瞎了吗?!石方为救工匠,奋不顾身,手臂灼伤!你们……”
“秦校尉!”谢垣突然开口,打断了秦昭的怒吼。
他缓缓从秦昭身后走出。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恐惧,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静。他抬起那双被石灰灼伤、红肿起泡的手,平静地伸向手持铁链的差役。赭褐色的粗麻短褐沾满泥血,在肃杀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刺目。
“不必争执。”谢垣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与洞悉一切的苍凉,“我跟你们走。”
“石方!”秦昭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焦急和不解。
崔静姝也捂住了嘴,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看着谢垣那被灼伤的手和沉静得可怕的脸。
谢垣没有看他们,只是对着大理寺丞张正,再次平静地说道:“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真相如同大地,沉默却坚实,终会显现。”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片埋葬了无辜生命的废墟,扫过重伤垂危的王老五,最后,落在秦昭那因愤怒和焦急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秦校尉,崔医官,护住……活着的人。”
“还有……那些木头。”
“等我回来。”
说完,他不再言语,任由冰冷的铁链“咔嚓”一声,锁住了他那双刚刚还试图从死神手中抢夺生命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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