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如刀,割过墨石山嶙峋的轮廓。荒凉的山脊在惨淡的月光下,如同巨兽蛰伏的脊骨。谢垣伏在冰冷的岩石后,深灰色的粗布短打几乎与山石融为一体。他身侧,是同样屏息凝神的秦昭,玄色劲装下肌肉紧绷,手紧紧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下方被火把围拢的主矿脉入口。
火光摇曳处,人影幢幢。十余名劲装汉子,神色狠戾,正将一桶桶刺鼻的火油倾泻在矿洞入口堆积的枯枝败叶和早已废弃的矿车木架上。浓烈的火油味混杂着山风,弥漫在死寂的山坳里,令人作呕。
“头儿,都泼好了!”一个汉子粗声禀报。
“点火!”为首一个疤脸汉子声音嘶哑,透着刻骨的急迫,“周爷吩咐了,烧!烧得干干净净!一块渣滓都别留下!尤其是深处那几个塌了的鬼地方!”
火把被狠狠掷向浇透火油的柴堆!
“轰——!”
刺目的烈焰瞬间腾起,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木料和洞口边缘裸露的深色岩层,发出噼啪的爆裂声。橘红色的火舌扭曲跳跃,将洞口映照得如同地狱之门,滚滚浓烟冲天而起,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光。
“大人!动手吧!”秦昭身后的一个禁军什长压低声音,眼中怒火燃烧,“再晚,里面就真成焦炭了!”
秦昭牙关紧咬,下颌线绷得如同刀刻。他何尝不想立刻冲杀下去?但他深知陈垚的命令——封锁要道,擒贼擒王!此刻贸然冲下去救火,不仅会陷入混战,更可能被这些亡命之徒反咬一口,甚至让他们趁乱逃脱!他强压下翻涌的杀意,目光死死锁住那疤脸汉子,如同猎鹰锁定了猎物。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如石的谢垣猛地按住了秦昭的手臂。他的指尖冰冷,带着岩石的触感,声音却异常沉稳,穿透了火焰的咆哮:“秦校尉,火救不及了!矿洞深处曲折,结构未明,强行突入灭火,徒增伤亡,更可能引发更大塌方,彻底封死入口!”
秦昭霍然转头,火光映照着他年轻而焦灼的脸:“难道就看着他们烧?!”
“火在洞口烧,一时半刻烧不到深处被掩埋的旧矿段。”谢垣语速极快,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视着火焰肆虐的洞口和上方陡峭的山崖,“他们烧的是入口,想封死通路!但墨石山矿脉盘根错节,废弃坑道如蛛网密布!我早年随父亲勘探过外围图志,知道一条几近荒废的通风斜道!就在那上面!”他抬手指向主矿脉入口上方一处被浓密藤蔓遮掩的陡峭崖壁。
秦昭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月光下,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暗影和纠缠的藤蔓。“当真?”
“千真万确!当年为泄地底浊气所开,早已废弃多年,入口极其隐蔽,仅容一人匍匐!”谢垣眼中燃烧着破釜沉舟的火焰,“趁他们注意力全在洞口大火,我们绕上去!从那里进去!这是唯一的机会!火油助燃虽烈,但其烟毒也重!我们需快!”
秦昭只犹豫了一瞬。谢垣眼中那沉凝如山、不容置疑的光芒,瞬间压过了他心头的焦躁。他猛地一挥手,声音斩钉截铁:“留一半人,盯死下面这些杂碎!一个都不许放跑!其余人,跟我来!保护石师傅,上崖!”
命令下达,行动如风。十余道矫健的玄色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狸猫,悄无声息地脱离潜伏点,借着嶙峋山石的掩护,迅速向谢垣所指的陡峭崖壁迂回攀援。
山路崎岖湿滑,碎石不时滚落。谢垣不顾手臂灼伤未愈的疼痛,手脚并用,攀爬在最前。他深灰色的身影在嶙峋怪石间穿梭,动作带着一种与山石契合的奇异韵律。秦昭紧随其后,目光始终警惕地扫视着周围,一手紧握刀柄,一手在谢垣身形不稳时及时托扶。冰冷的山风卷着下方洞口飘来的烟尘与热浪,灼烧着咽喉。
终于,他们抵达了那片被厚重藤蔓覆盖的崖壁下方。谢垣拨开几根粗壮的老藤,露出后面一个仅有两尺见方、被岁月风化的几乎与山岩融为一体的方形石洞。洞口幽深,一股混杂着岩石粉尘和腐朽木头的陈年阴冷气息扑面而来。
“就是这里!”谢垣低声道,毫不犹豫地矮身,率先钻了进去。
洞内狭窄逼仄,仅容一人弯腰前行。脚下是厚厚的、不知积累了多少年的矿尘,踩上去如同陷入冰冷的灰雪。空气污浊沉闷,带着浓重的土腥味。火把的光芒在这里显得格外微弱,只能照亮身前几步的距离,光线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洞壁湿滑,凝结着冰冷的水珠,触手生寒。通道并非直行,而是沿着矿脉的走向扭曲、倾斜向下,坡度陡峭,有些地方甚至需要手脚并用地攀爬下降。头顶不时有细小的碎石簌簌落下,砸在肩头,带来一阵心悸。
越往深处,空气中那股刺鼻的火油燃烧后的焦糊味和令人窒息的浓烟气息便愈发浓烈,如同无形的鬼手扼住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肺部火辣辣地疼。谢垣用一块湿布紧紧捂住口鼻,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眼神却愈发专注锐利。他时而停下脚步,侧耳倾听岩层深处传来的细微声响,时而用手掌贴着冰冷的洞壁,感受着那岩石深处传来的、常人难以察觉的微弱震动与应力变化。他那布满老茧的手指,就是最精密的探针。
“停!”谢垣突然低喝一声,猛地抬手拦住身后的秦昭。他蹲下身,火把凑近地面一处不起眼的凹陷。凹陷周围的岩层颜色与纹理,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断裂感。“这里……是早年塌陷的边缘!下面空间不小,但结构极不稳定!绕过去!走这边!”他果断指向侧方一条更狭窄、布满碎石的岔道。
秦昭毫不犹豫地跟随。他对谢垣的判断有着近乎本能的信任。在这幽深的地底迷宫,面对随时可能降临的灭顶之灾,这位沉默匠人的一双“地眼”,就是他们唯一的生路。
不知在黑暗与烟尘中艰难穿行了多久,前方通道骤然变得开阔,却又被一堆巨大的、犬牙交错的崩塌岩石死死堵住!岩石缝隙里,浓重的烟尘正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这里,正是主矿道深处,当年那场“意外”塌陷的核心区域!也是疤脸汉子口中必须烧毁的“鬼地方”!
“就是这里!”谢垣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快步上前。然而,当他看清那崩塌的规模时,心猛地一沉。堵路的巨石块垒如山,最大的几块几乎有半间房屋大小,相互挤压嵌合,仅有些许狭窄缝隙。更要命的是,洞顶悬着几块摇摇欲坠的巨岩,在火把光芒下投下狰狞的阴影。下方主矿道入口传来的灼热气流,正不断炙烤着这些不稳定的岩体,细微的“咔咔”声如同死神的低语,在死寂中格外清晰。
“他娘的!”秦昭骂了一句,脸色难看,“这怎么挖?稍有不慎,上面全得砸下来!”他带来的几个禁军精锐也面面相觑,面对这大自然的狂暴伟力,人力显得如此渺小。
谢垣没有说话。他举着火把,沿着崩塌体的边缘缓缓移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规,一寸寸扫过那些巨石的形状、位置、相互的支撑角度。他时而蹲下,抓起一把地上的碎石粉末捻动;时而侧头,将耳朵紧贴在冰冷的岩石上,凝神倾听岩层深处传来的、如同大地脉搏般的微弱声响。火光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映出紧锁的眉头和专注到极致的眼神。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烟尘和头顶岩石不祥的呻吟中一点点流逝。秦昭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焦躁像藤蔓缠绕着心脏。每一秒耽搁,都意味着下方证据被毁灭的风险剧增,意味着洞顶悬岩崩塌的几率飙升!
突然,谢垣在一处崩塌体的边缘停下脚步。这里堆积的巨石相对较小,一块棱角分明的深灰色岩石斜斜地支撑着上方一块更大的、形似卧牛的巨岩。他伸出手,指尖在支撑点附近一块不起眼的、颜色略浅的岩壁上反复摩挲、按压。
“这里!”谢垣的声音带着一种豁然开朗的笃定,“这块‘卧牛石’看着吓人,但它的主要重量,压在这块深灰色的‘砥柱石’上!而‘砥柱石’的下端,楔入了旁边这块稳固的基岩!只要我们不直接撼动‘砥柱石’的承重点,破坏它上方的几块碎石楔子……”他用脚尖点了点几块嵌在“砥柱石”顶端缝隙中的尖锐碎石,“就能让‘卧牛石’沿着一个斜面向外滑移半尺!只要半尺,就能打开一个足够一人钻过去的缝隙!而且这个方向滑移,不会直接冲击上方最危险的悬岩!”
他语速飞快,手指在空中迅速划出几条无形的力线,清晰地向秦昭等人解释着岩石的受力结构和撬动后可能的移动轨迹。那精妙的力学分析,如同庖丁解牛,瞬间将看似无解的危局,剖解出一条清晰的生路!
“好!石方,你说怎么干!”秦昭眼中爆发出亮光,再无半分犹豫。
“找两根最结实的撬棍!要长!”谢垣立刻下令,同时指向那几块关键的碎石楔子,“秦校尉,你臂力最强,看准我指的位置,用撬棍尖端,听我号令,同时发力,撬动这几块楔子!记住,是撬松,不是猛砸!动作要稳、准、狠!一次成功!绝无第二次机会!”
“明白!”秦昭沉声应道,迅速解下腰间备用的两根精铁撬棍。他活动了一下手腕,眼神锐利如鹰,将撬棍尖端稳稳地抵在谢垣指定的那几块碎石楔子的根部缝隙中。
谢垣深吸一口混杂着焦糊与尘土的空气,再次凝神感知了一下头顶悬岩的动静,确认那令人心悸的“咔咔”声尚未加剧。他退开两步,站在一个相对安全又能清晰观察全局的位置,目光如炬,死死盯住那几处关键的撬点。
“预备——”谢垣的声音低沉而稳定,如同绷紧的弓弦。
秦昭双臂肌肉贲张,青筋毕露,全身力量灌注于撬棍之上。
“一!”
“二!”
“三!撬——!”
“喝啊——!”秦昭一声低吼,如同平地惊雷!全身力量瞬间爆发!两根精铁撬棍在他沛然莫御的臂力下,如同有了生命,精准地嵌入岩石缝隙,猛地向上一挑!
“嘎嘣!嘎吱——!”
几声令人牙酸的碎裂与摩擦声骤然响起!那几块作为关键楔子的碎石应声崩飞!失去了下方楔子的支撑,那块承担着“卧牛石”主要重量的“砥柱石”顶端骤然一松!
紧接着,一阵沉闷如雷的轰鸣从巨石深处传来!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那块庞大的“卧牛石”真的如同被无形之手推动,沿着谢垣预判的斜面,沉重而缓慢地向外滑移了半尺有余!
“轰隆隆……”
碎石尘土簌簌落下。就在“卧牛石”与旁边基岩之间,一个勉强能容一人侧身挤过的、狭长而黑暗的缝隙,赫然出现在众人眼前!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陈年腐朽气息和下方火焰焦烟的味道,如同尘封地狱的气息,猛地从缝隙中喷涌而出!
“成了!”一个禁军士兵忍不住低呼出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
“快!进去!”谢垣第一个冲到缝隙前,毫不犹豫地侧身挤了进去!动作迅捷得如同投入暗流的游鱼。
秦昭紧随其后,不忘回头厉声叮嘱:“留两人守住这里!其他人,跟上!动作快!”
缝隙内是一个倾斜向下的狭窄通道,脚下是松软的塌落堆积物,稍有不慎就会滑倒。谢垣举着火把,强忍着扑面而来的呛人烟尘和刺鼻的腐朽气味,目光如同探照灯般扫视着这个被掩埋了十年之久的地下空间。
这里曾是矿脉的核心采掘面。巨大的、被暴力开采留下的岩壁参差不齐,如同巨兽的獠牙。腐朽的矿车木架半埋在碎石中,锈蚀的铁轨扭曲变形。地面上散落着生满红锈的鹤嘴锄、断裂的绳索,还有……几片早已朽烂不堪、颜色难辨的粗麻布片,如同逝者残留的衣冠冢。
谢垣的心跳得飞快,目光急切地搜寻着。父亲图纸上标注的“特供墨石”存储区,应该就在这附近!证据!那致命的“酥石”,究竟在哪里?
突然,他脚步一顿,火把的光芒定格在侧前方一处相对平整的岩壁上。那岩壁下方,堆积着大量开采下来的、未经打磨的原矿石。大部分矿石呈现墨石特有的深青黑色,质地看起来坚硬密实。然而,就在这堆矿石的边缘,靠近一个早已坍塌的矿洞岔口旁,却散落着几十块颜色明显不同的石头!
这些石头,乍看也是深色,但在火光的映照下,表面却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类似劣质陶器般的灰白色泽,质地显得疏松许多,有些甚至能看到细密的、如同劣质糕饼般的孔隙结构!
谢垣的心猛地一缩!他几乎是扑了过去,抓起其中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入手的感觉明显比旁边真正的墨石轻飘!他屈起手指,用指关节在石头表面用力一敲——
“笃……”
声音沉闷短促,毫无真正墨石应有的金石清越之声!反而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酥脆感!
“酥石!”谢垣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眼中瞬间爆发出狂喜的光芒!他毫不犹豫地从怀中掏出那块一直随身携带的、来自文渊阁废墟的朽木碎片,将它与手中的灰白石块并排放在火把下!
火光跳跃。朽木腐朽的纹理,与灰白石块那疏松多孔的劣质结构,在光影的勾勒下,竟呈现出一种触目惊心的相似!它们都代表着根基的腐朽,都浸透了贪婪的毒液,都导致了致命的崩塌!跨越十年时空,文渊阁的朽木与黑石滩的“酥石”,在此刻形成了无声却震耳欲聋的控诉!
“找到了!秦校尉!这就是‘酥石’!这就是当年混入堤坝的致命祸根!”谢垣将手中的灰白石块高高举起,声音嘶哑却带着穿透一切黑暗的力量!
秦昭大步上前,接过那石块,入手的分量和触感让他瞬间明白了这“酥石”的致命之处!他眼神锐利如刀,猛地一挥手:“快!把这些东西,能拿多少拿多少!尤其是这种颜色发白、分量轻的!快!”
禁军士兵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翼翼地将那些散落的“酥石”样品捡拾起来,用随身携带的布帕包裹好。
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远比之前更加沉闷、更加剧烈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巨兽的咆哮,猛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传来!整个矿洞空间都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巨大的落石如同暴雨般砸落!通道顶壁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撕裂声!
“不好!是入口那边!大火烧塌了支撑!这里也要被波及了!快走!”谢垣脸色剧变,厉声吼道!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他们刚刚挤进来的那道缝隙上方,一块原本就摇摇欲坠的巨岩,在剧烈的震动中终于失去了最后的支撑,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砸落!瞬间将那道唯一的生路彻底封死!碎石烟尘如同狂潮般席卷而来!
“退路没了!”一个士兵绝望地喊道。
烟尘弥漫,呛得人睁不开眼。火把的光芒在翻涌的尘埃中剧烈摇曳,如同风中残烛。脚下的大地还在余震中颤抖,头顶碎石如雨点般坠落,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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