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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坤舆载物(上)

惊雷的余音,如同沉重的鼓槌,还在京城幽深的街巷间滚荡。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文渊阁废墟深处那场以血泪为盟的誓言,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绷紧的引信。

谢垣在文渊阁偏殿的草堆上只勉强合眼了一两个时辰。手臂的剧痛和心头翻涌的激荡,让他根本无法安眠。天刚蒙蒙亮,他便强撑着坐起,崔静姝熬制的汤药和细心包扎,让伤口不再肆意流血,但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他倚靠着冰冷的砖墙,目光透过残破的窗棂,投向远处宫阙模糊的轮廓。陈垚大人入宫面圣的结果,将决定这场风暴的走向。

沈青梧和江浸月早已离开,各自去打通关节、联络同僚,将墨石山“酥石”铁证和昨夜河滩冲突的真相,以最快的速度扩散出去,形成清议的浪潮。秦昭虽被暂时解除了兵权,却并未离开,如同沉默的磐石守在偏殿之外,玄色的身影融入黎明前的灰暗,警惕地注视着废墟周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崔静姝则在殿内一角,借着熹微的晨光,仔细整理着药箱,清点着所剩不多的药材,眉宇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忧色。文渊阁巨大的废墟在晨光中沉默,断裂的梁柱如同折断的巨兽肋骨,无声地诉说着昨日的崩塌与今日的危局。

时间在焦灼的等待中,一点点被拉长。

“轰隆隆——!”

一声沉闷的巨响,并非来自天际,而是来自文渊阁主体建筑方向!紧接着,是木材燃烧时特有的、令人心悸的噼啪爆裂声!一股浓烈刺鼻的黑烟,混合着桐油燃烧的独特焦臭,猛地冲天而起!

“失火了!”殿外传来工匠惊恐的尖叫和杂乱的奔跑声!

谢垣、秦昭、崔静姝三人脸色骤变!

“不好!”秦昭反应最快,如同离弦之箭冲向殿门,“石方!崔医官!你们留……”他话音未落,目光扫过偏殿通往主体建筑方向的连廊,瞳孔瞬间收缩!

只见连廊尽头,通往主体建筑的门洞处,一片橘红色的火光正疯狂地舔舐着木制的廊柱和顶棚!火势蔓延极快,浓烟滚滚!更要命的是,那连廊上方,一根被大火烧灼、发出不祥呻吟的巨大横梁,正摇摇欲坠!而下方,几名惊惶失措、试图提水救火的工匠正从下面跑过!

“危险!闪开!”谢垣嘶声大吼,不顾右臂剧痛,猛地从草堆上弹起,就要往外冲!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横梁的重量和砸落的速度!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玄色的身影比他更快!

秦昭如同扑向猎物的猛虎,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他并非冲向火场,而是直扑那几名工匠!双臂如同铁钳,猛地将跑在最前面的两人狠狠扑倒在地,顺势翻滚!

“轰咔——!!!”

那根燃烧的巨大横梁,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轰然砸落!正好砸在秦昭刚才扑救的位置!火星、木屑、燃烧的碎块如同暴雨般四溅!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秦校尉!” “老张!” 惊叫声四起!

秦昭灰头土脸地从地上爬起,顾不得拍打身上的火星,一把将惊魂未定的两个工匠拽起来:“快!离开这里!别救火了!保命要紧!”他厉声吼道,目光焦急地扫向偏殿方向,确认谢垣和崔静姝无恙。

火势借着风势,如同脱缰的野马,迅速吞噬着相连的木结构。浓烟滚滚,遮蔽了视线。混乱中,一群身着工部皂隶服色的人,簇拥着工部主事陈庸,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鬣狗,逆着四散奔逃的人流,气势汹汹地直扑谢垣所在的偏殿而来!

“石方!石方在哪里?!”陈庸尖厉的声音穿透烟雾,带着刻骨的怨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狂喜。他脸色因激动而涨红,指着刚从偏殿门口探出身形的谢垣,厉声咆哮:“就是他!就是这个包藏祸心的贼子!快!给本官拿下!”

“大人!火就是他放的!”一个獐头鼠目的工部小吏立刻跳出来,指着偏殿门口散落的、几个尚未完全烧尽的黑色陶罐碎片和地上流淌的、明显不同于普通火油的粘稠液体痕迹,声音尖利,“看!这就是证据!昨夜他鬼鬼祟祟,不知从何处弄来这些装火油的罐子!定是怀恨在心,蓄意纵火,毁灭文渊阁!罪大恶极!”

“放屁!”秦昭怒发冲冠,一步挡在谢垣身前,长刀虽未出鞘,但那股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气瞬间爆发!“昨夜石方重伤在此,如何纵火?尔等血口喷人!”

“秦昭!你自身难保,还敢包庇钦犯?!”陈庸厉声斥道,眼中闪过一丝得意,“本官已查明!石方因不满朝廷对其延误工期、靡费国帑的责罚,更恐其贪墨工料、以次充好之事败露,故铤而走险,趁夜纵火,意图毁灭证据!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你狡辩!”他猛地一挥手,“来人!将石方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

“谁敢!”秦昭虎目圆睁,如同护崽的怒狮!几名工部皂隶被他气势所慑,一时竟不敢上前。

混乱的火场,汹涌的人心,工部主事陈庸那怨毒而狂喜的脸,秦昭挡在身前如山岳般的背影,还有地上那刺眼的火油罐碎片……这一切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谢垣。他明白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栽赃!一场针对他,更是针对他们刚刚结成的同盟的、恶毒的反扑!目的,就是在他伤势未愈、证据链条尚未完全闭合、陈垚面圣结果未明之前,将他彻底打入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一股混杂着愤怒、悲凉和彻骨寒意的洪流冲上心头。他看着陈庸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看着那些在工部淫威下畏畏缩缩、却又不得不扑上来的皂隶,看着秦昭因护他而孤立无援的背影,看着崔静姝在浓烟中焦急而苍白的脸……

十年隐忍,墨石山下的九死一生,河滩边的浴血搏杀,废墟中的生死盟誓……难道终究要葬送在这肮脏的构陷之中?

不!绝不行!

父亲的血,河工的血,王老五的血,还有他自己这身囚衣下尚未干涸的血……不能白流!

那被掩埋了十年的“酥石”,那沉积在亡骸骨殖中的“离魂砂”,那被蛀空的帝国根基……必须昭雪!

一股沉寂已久、源于大地深处般的力量,猛地从谢垣四肢百骸深处爆发出来!那几乎被剧痛和疲惫压垮的脊梁,在这一刻,被一股名为“守护”的意志,轰然挺直!

“秦校尉!”谢垣的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清晰和决绝,“退下!”

秦昭愕然回头。

谢垣向前一步,越过秦昭的保护,直面陈庸和他手下那群如狼似虎的皂隶。深灰色的粗布短打沾满灰尘,右臂的绷带渗出刺目的暗红,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却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黑暗的火焰!那火焰中,没有恐惧,没有哀求,只有一种洞穿一切的清明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坦荡!

“陈主事,”谢垣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火焰的噼啪和远处的嘈杂,“你说我纵火?证据便是这些罐子?”他指了指地上散落的碎片,“好!我认!昨夜,确有几罐东西,被不明身份之人,趁乱投入此殿附近!”

陈庸眼中闪过一丝狂喜:“你承认了?!哈哈!拿下他!”

“慢着!”谢垣断喝一声,目光如电,扫过陈庸和他身边那个獐头鼠目的吏员,“我认的是罐子!但罐中装的是何物,何时投入,由何人投入,陈主事……你,当真清楚吗?”

他猛地抬手指向偏殿门口尚未完全烧毁的几根廊柱底部,以及地面上流淌的粘稠液体燃烧后留下的焦黑痕迹:“诸位请看!此火油燃烧,焰色偏青绿,烟浓而刺鼻,气味独特!绝非普通灯油或松脂!此乃专用于漆器作坊、桐油含量极高的‘防水火漆’稀释油!此油性烈,极易引燃,且一旦附着,极难扑灭!”

他目光转向陈庸,带着冰冷的嘲讽:“陈主事主管文渊阁物料采买,当知此等特制火油,向来由工部库房专管,领用皆有严格记录!且多用于重要木构件的防水处理,寻常匠人根本接触不到!敢问陈主事,我石方,区区一介匠师,从何得来此等管制之物?又如何能在重伤之下,避开重重守卫,将如此沉重的数罐火油,精准投入这偏殿附近?”

他每问一句,便向前一步。那凛然的气势,竟逼得陈庸和他手下的皂隶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你强词夺理!”陈庸脸色有些发白,色厉内荏地吼道,“定是你勾结奸商,私运入内!”

“奸商?”谢垣冷笑,“陈主事口中的奸商,可是永盛木行?或是其背后真正的主子?昨夜墨石山大火,意图焚毁罪证!今晨文渊阁又‘恰巧’失火,栽赃于我!如此巧合,如此手段!陈主事,你这构陷的伎俩,与十年前黑石滩如出一辙!就不怕天理昭彰,报应不爽吗?!”

“住口!妖言惑众!给我拿下!拿下!”陈庸被戳中心中最大的恐惧,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嘶吼!

皂隶们一拥而上!

“谁敢动他!”秦昭怒吼,长刀终于出鞘半尺,寒光慑人!

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

“大理寺办案!闲杂人等退避!”一声威严的断喝如同惊雷炸响!

沉重的脚步声踏破混乱!数十名身着赭石色差役服、腰挎铁尺、神情冷峻的大理寺吏员,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分开人群,将偏殿门口围得水泄不通!当先一人,身形高大,面容方正,浓眉紧锁,眉宇间刻着深深的“川”字纹,正是大理寺少卿陈垚!他身着象征獬豸神兽的官袍,目光如电,扫过混乱的火场、气急败坏的陈庸、持刀护在谢垣身前的秦昭,最后定格在谢垣那双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眼睛上。

“陈……陈大人!”陈庸如同见了救星,又像是见了煞神,声音都变了调,“您来得正好!这石方……”

“本官已知晓。”陈垚声音沉凝如铁,打断了陈庸,目光锐利如刀,“工部主事陈庸,你指认匠师石方纵火焚毁文渊阁,可有确凿人证物证?”

“有!有!”陈庸连忙指着地上的火油罐碎片和那獐头鼠目的吏员,“人证在此!物证在此!就是他!昨夜亲眼所见石方鬼祟藏匿此物!”

那吏员被陈垚的目光一扫,吓得腿肚子发软,结结巴巴道:“是……是……小人昨夜……巡夜时,看见……看见石方……在……在那边墙角……埋……埋东西……”

陈垚浓眉下的目光转向谢垣:“石方,你有何话说?”

谢垣挺直脊梁,声音清晰:“回大人!昨夜小人重伤在此,未曾离开半步!秦校尉及多位工匠可证!此吏所言,纯属诬陷!至于此火油罐,小人适才已言明,此乃工部专管之物,来源可疑!火势起于主体建筑与偏殿连廊,延烧至此,显系有人故意纵火,栽赃陷害!大人明察!”

陈垚的目光在谢垣坦荡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地上那特殊的火油痕迹,最后落在陈庸那张因紧张而微微抽搐的脸上。他沉默着,那沉默如同山岳般沉重,压得陈庸几乎喘不过气。

“陈主事,”陈垚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你指证石方纵火,仅凭一小吏片面之词及几个来源不明的火油罐碎片,难以定谳。然,石方身负刑案嫌疑(指文渊阁坍塌事故),又涉及昨夜墨石山冲突,身份敏感。此火起于文渊阁,无论是否其所为,皆与其脱不开干系。”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转厉,如同出鞘的利剑:“为彻查纵火真相,厘清所有关联案件,本官依律——”他猛地一挥手,声如洪钟:

“将匠师石方,收押大理寺诏狱!严加看管!待本官详查纵火案及墨石山案后,一并审理!”

“工部主事陈庸,及指证吏员,随本官回大理寺问话!不得有误!”

“大人!”秦昭急道。

“陈大人!”崔静姝失声惊呼。

谢垣的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缓缓放松下来。他看着陈垚那双沉凝如古井、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洞穿一切火焰的眼睛,瞬间明白了陈垚的用意。收押,是保护!在这混乱的漩涡中心,四面皆敌,唯有大理寺诏狱那冰冷的铁栏之后,或许才是暂时安全的壁垒!唯有置身其中,才能彻底跳出眼前的构陷泥潭,将目光投向更深处!陈垚是在用这种方式,将他纳入国法的正式程序之下,隔绝外界的明枪暗箭!

他迎着陈垚的目光,缓缓地、郑重地点了点头。没有辩解,没有挣扎。

两名大理寺吏员上前,冰冷沉重的铁链锁住了谢垣的手腕脚踝。那熟悉的、令人骨髓生寒的触感再次传来。他拖着沉重的镣铐,在吏员的押解下,一步步走向大理寺的囚车。深灰色的身影在晨光熹微、浓烟未散的废墟背景下,显得格外孤寂而沉重。

经过崔静姝身边时,谢垣的脚步微微一顿。他看到她眼中瞬间涌上的、如同决堤洪水般的泪水,看到她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的倔强。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微地、几不可察地摇了摇头。那眼神中,有安抚,有嘱托,更有一份沉甸甸的信任。

崔静姝读懂了他的眼神。她用力地点着头,泪水无声滑落。她看着谢垣被押上囚车,看着那沉重的木栅栏关闭,隔绝了他的身影。她猛地转身,不再看那远去的囚车,而是快步走向那片仍在燃烧、散发着刺鼻桐油气味的火场边缘。她蹲下身,不顾烟熏火燎,从药箱中取出特制的薄刃小刀和几个干净的白瓷瓶,极其小心地刮取着廊柱底部尚未完全烧毁的焦黑残留物,以及地上那粘稠火油燃烧后形成的特殊焦块。

她的动作专注而迅捷,眼神锐利如刀。医者之眼,不仅能验骸骨,亦能辨火痕!她要找出这火油真正的来源!这是洗刷构陷、反击敌人的关键!

秦昭看着远去的囚车,又看看蹲在火场边缘、如同寻找珍宝般的崔静姝,狠狠一拳砸在身旁焦黑的断柱上!木屑纷飞。他眼中燃烧着不甘的怒火,却又被一种更深沉的无力感攫住。陈垚的命令,他无法违抗。但谢垣再次入狱,如同在他心头剜了一刀!

陈垚面无表情地看着囚车消失在街角,又冷冷瞥了一眼面如死灰、被大理寺吏员“请”走的陈庸。他转向秦昭和崔静姝,沉声道:“秦校尉,约束好你的人,静候兵部调查结果,勿再生事端!崔医官,仔细查验火场,任何可疑痕迹,速报本官!”他不再多言,翻身上马,赭石色的官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威压,朝着大理寺的方向疾驰而去。

文渊阁的火,在大理寺吏员和随后赶到的水龙队扑救下,终于渐渐熄灭。只留下大片焦黑的断壁残垣和更加刺鼻的焦糊味,如同一个巨大的伤疤,烙在京城的心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朝野。

“听说了吗?文渊阁又烧了!还是那个姓石的匠人干的!”

“什么?他不是才立了功吗?”

“立什么功!听说他贪墨工料被查出来了,狗急跳墙,放火想毁灭证据!”

“啧啧,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大理寺陈少卿亲自把他锁拿走了!这下他死定了!”

流言蜚语如同污水,肆意泼洒。谢垣的名字,连同“纵火犯”、“贪墨渎职”的污名,再次成为街头巷尾议论的焦点。成王府一系的势力,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在暗处推波助澜,将污水搅得更浑。

“陛下!大理寺少卿陈垚,刚愎自用,偏听偏信!纵容匠人石方在文渊阁肆意妄为,致使阁楼二次焚毁,损失惨重!更纵容其部将秦昭擅调禁军,在墨石山引发地动山火,与京畿卫冲突,死伤数人!此乃渎职枉法,祸乱京城!臣等恳请陛下,即刻将陈垚、石方、秦昭等一干人犯,严加治罪!以儆效尤!”朝堂之上,数名言官在成王党羽的授意下,慷慨激昂,唾沫横飞,仿佛陈垚等人已是十恶不赦。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被这汹涌的浊浪淹没。

“陛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御史颤巍巍出列,声音不大,却带着岁月的沉淀和清流的傲骨,“老臣以为,此案疑点重重!石方纵火之说,仅凭一吏片面之词,难称铁证!反观工部主事陈庸,其与永盛木行勾连,虚抬木价,以朽木充良材之事,沈御史弹劾奏疏条理清晰,户部江员外郎提供的账目比对更是铁证如山!更有墨石山‘酥石’铁证,直指当年黑石滩惨案根源!孰是孰非,孰清孰浊,岂能因一场蹊跷之火便妄下定论?老臣恳请陛下,明察秋毫,勿使忠良蒙冤,奸佞得逞!”

“臣附议!”

“臣亦附议!”

数名清流官员相继出列,声音或激昂,或沉稳,汇成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朝堂之上,清浊两股力量,如同冰与火,激烈碰撞。

紫宸殿内,年轻的皇帝端坐龙椅,面沉如水。御案之上,并排放着两份奏疏:一份是陈垚昨夜面圣时呈上的、字字泣血、请求彻查黑石滩血案的奏疏,以及附带的“酥石”样本、遗骸“离魂砂”验状;另一份,则是今晨工部、以及部分言官弹劾陈垚、谢垣、秦昭的奏章。

皇帝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御案上轻轻敲击着。他的目光,在那两块截然不同的石头——“酥石”的灰白疏松与真正墨石的深青坚硬——之间缓缓移动。一边是七万生灵的血泪控诉和十年沉冤;一边是眼前文渊阁的二次焚毁和朝局的汹涌暗流。那年轻的脸上,有着超越年龄的凝重与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

“传旨。”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下了殿内所有的争吵。

“大理寺少卿陈垚,于墨石山案、文渊阁纵火案,确有处置欠妥之处。着令其暂停职司,于府邸闭门思过,听候发落!”

“匠师石方,身负文渊阁坍塌、墨石山冲突、文渊阁纵火三重嫌疑,着令严加看管于大理寺诏狱,非朕亲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待三案并查清楚,再行定夺!”

“翊麾校尉秦昭,擅调禁军,引发冲突,着即解除一切职务,由兵部收押,严查其过!”

三道旨意,如同三道惊雷,在朝堂之上轰然炸响!

陈垚停职!石方严押!秦昭收监!

成王党羽脸上瞬间浮现出难以抑制的狂喜!清流官员则面如死灰,眼中充满了悲愤与绝望!

皇帝的目光扫过群臣各异的神色,最终停留在御案那两块石头上,深邃难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疲惫地挥了挥手。

“退朝。”

圣旨如同冰冷的铁幕,轰然落下。

大理寺诏狱最深处的单间牢房。

熟悉的阴寒再次包裹全身,浓重的霉味、尿臊味和绝望的腐朽气息,比上次更加刺鼻。铁栅栏外跳动的火把光影,在谢垣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变幻不定的阴影。他靠坐在冰冷的石壁角落,手脚戴着比上次更加沉重的镣铐。右臂的伤口在狱中简陋粗暴的“处理”下,再次发炎肿胀,每一次脉搏的跳动都带来钻心的抽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骨髓里搅动。高烧带来的眩晕感一阵阵袭来,让他眼前发黑,口干舌燥,喉咙如同被砂纸磨过。

外面发生了什么?陈垚大人面圣结果如何?墨石山的“酥石”铁证是否呈上御前?沈青梧、江浸月他们……是否安好?秦昭……那个为了护他而浴血的汉子,又落得何等境地?还有崔静姝……她那双含泪的、盛满担忧的眼睛,总是在他昏沉中浮现。

一个个问题如同毒蛇,啃噬着他高烧中混乱的意识。更深的寒意,来自皇帝那道“严加看管,非朕亲谕,任何人不得探视”的旨意。这如同将他彻底打入孤绝的死地!隔绝了外界的消息,也隔绝了盟友援手的可能。成王府的势力,在这道旨意的掩护下,会如何在这暗无天日的诏狱里对付他?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漫过心口。

“哐当——!”

牢门铁锁被粗暴打开。

两名面目阴沉、眼神凶狠的狱卒走了进来。其中一个手里拎着一个破旧的木桶,里面是浑浊不堪、漂浮着不明杂物的稀粥。另一个则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碗。

“吃饭了!石大匠师!”拎桶的狱卒阴阳怪气地笑着,将木桶重重顿在地上,浑浊的粥水溅出,散发出馊腐的气味。

拿碗的狱卒则走到谢垣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哟?这胳膊怎么了?啧啧,伤得不轻啊!这诏狱里湿气重,伤口最易烂了!来,让爷看看!”说着,竟伸出肮脏的手,作势要去抓谢垣受伤的右臂!

谢垣猛地抬头!高烧让他的视线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陷的眼眸中瞬间爆射出的、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凶狠光芒,竟让那狱卒的手下意识地顿在了半空!

“滚开!”谢垣的声音嘶哑低沉,如同从喉咙深处挤出的血沫,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威胁。

那狱卒被他的眼神慑得一滞,随即恼羞成怒,脸上横肉抖动:“妈的!一个死囚犯,还敢横?!爷今天就让你知道知道规矩!”他抬起脚,狠狠踹向谢垣的胸口!

“住手!”

一个清冷而威严的声音,如同冰锥般刺破牢房的污浊!

正准备施暴的狱卒动作猛地僵住,愕然回头。

只见牢房门口,不知何时站着一个身影。来人并未穿着官服,而是一身素雅的月白色锦缎长袍,外罩一件同色暗云纹斗篷,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只露出线条优美的下颌和紧抿的唇。身形挺拔,气度清贵逼人。她身后,跟着一名同样身着便服、但眼神锐利如鹰、腰间佩着短剑的侍女。

狱卒认出了那侍女腰间悬挂的一块不起眼却代表着特殊权限的乌木腰牌,脸色瞬间大变,嚣张气焰消失得无影无踪,慌忙躬身行礼:“不……不知贵人驾临……小的……小的……”

“出去。”月白身影的声音依旧清冷,不容置疑。

“是!是!”两名狱卒如蒙大赦,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连地上的粥桶都忘了拿。

牢房里只剩下三人。

月白身影缓缓摘下兜帽。一张清丽绝伦、此刻却布满寒霜的脸庞显露出来。正是崔静姝!

她看着角落里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手臂伤口肿胀渗血、浑身散发着高烧热气的谢垣,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眼眸中,瞬间涌上了无法抑制的心疼与怒火!指甲深深掐入了掌心。

“静姝……”谢垣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他没想到,皇帝旨意言犹在耳,她竟然能进来!

“别说话。”崔静姝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无视地上的污秽,蹲下身,动作轻柔却极其迅速地打开随身带来的一个包裹。里面是干净的绷带、烈酒、散发着清冽药香的药膏,还有一小罐温热的参汤。

“你怎么……”谢垣想阻止,这里太危险。

“太医院有特批的验伤勘验之权,尤其是涉及重要人犯伤情及死因存疑时。”崔静姝一边飞快地用烈酒浸湿干净布巾,一边低声快速解释,声音冷静得近乎残酷,“我向大理寺正卿递交了紧急验伤文书,言明你伤势危重,恐有性命之虞,若死于狱中,将影响纵火案关键线索。正卿大人……顶着压力批了。时间不多,只有半个时辰。”她顿了顿,声音微哽,“外面……陈垚大人被勒令停职,闭门思过。秦昭被兵部收押。沈御史和江大人正在极力奔走……但圣意难测,成王府反扑凶猛,形势……很不好。”

冰冷的烈酒触碰到伤口,剧烈的刺激让谢垣浑身猛地一颤,闷哼出声。崔静姝的手却稳如磐石,动作快如闪电。清创、敷上冰凉的解毒生肌药膏、换上洁白的绷带……每一个步骤都精准无比。最后,她扶起谢垣的头,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参汤一点点喂入他干裂的唇中。

一股暖流伴随着浓烈的药香滑入喉中,驱散了些许寒意和眩晕。

“圣旨隔绝内外,这是唯一能送进来的消息。”崔静姝喂完参汤,用丝帕轻轻擦去谢垣唇边的水渍,声音压得更低,语速极快,“火场残留的火油,我已初步验过。确系桐油含量极高的特制防水火漆稀释油!此油配方特殊,京城仅有三家漆器作坊能产。其中最大的一家‘宝光斋’,其幕后东家……正是成王府长史周显的妻弟!”

谢垣眼中精光一闪!果然如此!

“此乃关键物证!我已将残留样本和初步验状密封,设法递给了江大人!他自有门路运作!”崔静姝继续道,眼中闪烁着智慧与坚毅的光芒,“还有,我父亲……太医院崔院判,当年曾参与过承平九年部分河工遗骸的初步查验,虽受命不得深究,但私下留有部分疑点笔记!我已拿到!其中提到,部分河工遗骸的指甲缝、头发中,残留有极细微的、类似某种特殊矿石研磨后的粉尘!与普通河沙迥异!父亲当年便觉蹊跷,却无力深查!”

指甲缝里的粉尘?!谢垣的心脏如同被重锤击中!墨石山!酥石!这极可能是当年河工接触过问题石料、甚至参与过搬运的直接证据!若能找到对应的遗骸……

“这些线索,沈御史和江大人已知晓,他们正在全力追查‘宝光斋’的出货记录,并设法寻找当年可能接触过问题石料的河工遗骸!”崔静姝看着谢垣眼中重新燃起的火焰,心中稍安,但忧虑更甚,“你要撑住!谢垣!一定要撑住!外面有我们!陈垚大人虽被停职,但其门生故旧仍在!清流未散!此案,远未结束!陛下那道旨意,隔绝探视是表象,或许……亦是另一种保护!”

时间飞逝。牢房外传来了狱卒小心翼翼的催促声:“崔……崔大人,时辰到了……”

崔静姝最后深深看了谢垣一眼,那眼神中包含了千言万语——心疼、担忧、鼓励、还有不容置疑的坚持。她迅速收拾好东西,重新戴上兜帽,遮住瞬间泛红的眼眶和即将滑落的泪水。

“记住!活着!等我们!”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的决绝,转身,月白色的身影如同惊鸿,消失在牢房门口沉重的黑暗中。只有空气中残留的一缕清冽药香,证明她曾经来过。

牢门再次轰然关闭,落锁。沉重的铁链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黑暗和阴冷再次如同潮水般涌来。伤口处理过,参汤入腹,烧似乎退下去一丝,但更深的疲惫和虚弱感席卷而来。谢垣靠在冰冷的石壁上,紧紧攥着崔静姝偷偷塞在他手心的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的、散发着清凉气息的退热药粉。

他闭上眼。

陈垚被停职,秦昭被收押,沈青梧、江浸月、崔静姝在外奔走,步步凶险……

皇帝那道旨意,如同冰冷的囚笼。

然而,崔静姝带来的消息,却如同黑暗中的星火——火油来源指向成王府!父亲遗留的笔记指向河工遗骸中的石粉!

盟友未散!线索未断!希望未绝!

一股混杂着悲怆与力量的暖流,在冰冷绝望的心底缓缓滋生。他艰难地抬起未受伤的左手,将那一小包珍贵的药粉,紧紧按在滚烫的额头上。

冰冷的触感传来,如同黑暗中一只温柔的抚慰之手。

他必须活着。

为了父亲,为了那些亡魂,为了废墟中那五只叠放的手,为了那月白身影离去时含泪的嘱托。

坤舆载物,厚德无言。

纵使身陷囹圄,背负万钧。

此身此心,亦为基石。

静待——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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