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牢的阴冷，如同淬了冰的毒针，透过厚重的石壁，无孔不入地钻进骨髓。比大理寺诏狱更深，更静，更绝望。没有跳动的火把光影，只有高墙上狭小气孔透下的、惨淡如霜的几缕天光，吝啬地勾勒出囚室方寸之地的轮廓。沉重的玄铁枷锁紧扣在谢垣的脖颈和手腕上，每一次细微的动作都带来刺骨的寒意和金属摩擦皮肉的钝痛。右臂的伤口在天牢特有的湿冷环境下，如同潜伏的毒蛇，持续地嘶咬着神经，带来阵阵灼热与抽痛。
皇帝那道“亲命内卫看管”的旨意，如同双刃剑。它隔绝了成王府可能的暗手，却也彻底斩断了他与外界的联系。沈青梧的激昂、江浸月的谋算、陈垚的如山威压，甚至崔静姝那双含泪的眼眸，都仿佛成了另一个世界模糊的回响。寂静，无边无际的寂静，只有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在这绝对孤绝的牢笼里被无限放大。
时间如同锈蚀的钝刀，在黑暗中缓慢地切割着意志。高烧虽退，但虚弱和伤痛带来的眩晕感并未远离。他只能靠墙坐着，闭目凝神，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墨石山下那被掩埋的“酥石”矿洞，回忆文渊阁废墟中朽木的气息，回忆父亲图纸上力透纸背的批注……这些画面，是支撑他在这绝境中不堕深渊的唯一浮木。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天，也许是几个时辰。
“哐啷……”
厚重的牢门外传来锁链开启的、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
谢垣猛地睁开眼。不是送饭的时辰。内卫的脚步声如同狸猫，绝不会如此刻意地发出声响。
牢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隙，仅容一人侧身而入。一个身影闪了进来，迅速将门在身后掩好。来人身材瘦小，穿着一身与内卫服色相近但质地略差的玄色劲装，低着头，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面容。
谢垣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肌肉紧绷。是灭口？还是……
来人抬起头。一张清秀却带着长途奔波疲惫的脸庞显露出来，眼神中充满了警惕与担忧。竟是崔静姝身边那个身手矫健、曾随她入诏狱送药的侍女——素云！
“谢公子！”素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姐让我来的！”她飞快地从怀中掏出一个用厚厚油纸包裹得严严实实、仅有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件，还有一个小小的、散发着浓烈药香的瓷瓶。
“这是……”谢垣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
“小姐说，这是‘钥匙’！”素云语速极快，将油纸包和瓷瓶塞进谢垣未受伤的左手中，“‘宝光斋’的出货底单！还有成王府长史周显府上一个小管事私下记的‘暗账’！里面清楚记着周显通过其妻弟，向‘宝光斋’多次、大量订购那种特制高桐油火漆稀释油的记录！日期、数量，与文渊阁纵火前工部库房‘丢失’的那批火油完全吻合！江大人费尽周折才弄到手的！小姐让我务必交给你！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谢垣的手猛地攥紧了那油纸包！指尖传来纸张特有的坚韧触感！宝光斋！周显！火油来源的铁证！
“还有这个，”素云指着那小瓷瓶，眼中忧色更浓，“小姐新配的药，比上次的效力更强，能压制伤口的‘火毒’，防止溃烂入骨。她说……天牢湿冷，你的伤……”她的话语顿住，声音有些哽咽。
一股巨大的暖流混杂着酸楚，瞬间冲上谢垣的心头。崔静姝……她竟能在内卫森严的眼皮下，将如此关键的证据送进来！这需要冒多大的风险！耗费多少心力！
“外面……怎么样了？”谢垣的声音干涩。
“不好！”素云脸色发白，语速更快，“成王府那边像疯了一样！周显知道证据可能泄露，正在疯狂清洗！‘宝光斋’昨夜突然失火，烧了大半个铺子，掌柜和几个老伙计下落不明！工部水部司几个可能知情的老吏，这两天‘暴病身亡’了两个！还有一个在家门口‘失足落井’了！陈垚大人虽然官复原职，奉旨彻查，但阻力大得吓人！那些关键的人证，要么死了，要么闭紧了嘴！沈大人和江大人急得不行，却苦于没有更直接的铁证钉死周显和成王府！”
清洗！灭口！成王府在用最血腥的方式，斩断所有指向他们的线索！谢垣的心沉了下去。手中的“钥匙”固然关键，但若无人证，仅凭这纸面上的记录，对方依旧可以百般抵赖！
“小姐还说，”素云看着谢垣骤变的脸色，急忙补充道，“她正在想办法验证最后一条线索——当年黑石滩河工遗骸指甲缝里的石粉！她需要找到保存更完好的遗骸样本，与墨石山‘酥石’做最精密的比对！但义冢那边看管很严，成王府的人也在盯着……需要时间！”
时间！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成王府的屠刀不会停下！皇帝的态度依旧暧昧不明！而他谢垣，被困在这天牢深处，纵有铁证在手，又能如何？！
“小姐让我告诉你，”素云最后深深看了谢垣一眼，眼神中充满了决绝的嘱托，“‘钥匙’已在你手！‘火眼’已开！无论如何，撑住！等她的消息！小姐说……你的命，比石头重！一定要活着出去！”
话音未落，素云如同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退到门边，侧耳倾听片刻，迅速闪身出去。牢门再次无声地合拢，隔绝了内外，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高烧中的幻觉。
只有手中那冰冷的油纸包和温热的瓷瓶，证明着希望曾真实地降临。
谢垣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紧紧攥着那包着“钥匙”的油纸包，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高墙气孔透下的微光，恰好落在他紧握的左拳上。他缓缓摊开手掌，油纸包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承载着千钧重量的希望之石。
不能坐以待毙！
这“钥匙”不能仅仅是一块石头！它必须成为撬动铁幕的杠杆！
他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将这“钥匙”呈于光天化日之下、让皇帝和陈垚都不得不正视的机会！一个让成王府的清洗也无法掩盖的机会！
接下来的日子，谢垣如同蛰伏的磐石。他按时服药，崔静姝的新药效果显著，伤口的灼热和肿胀感明显消退，虽然依旧疼痛，但那股钻心的“火毒”似乎被压制住了。他强迫自己进食，哪怕是最粗糙的牢饭。他每日在狭小的囚室内缓慢踱步，活动着被枷锁禁锢的僵硬肢体，积蓄着每一分体力。他的眼神，不再有之前的焦灼与绝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潭般的沉静，一种在绝境中淬炼出的、近乎冷酷的专注与等待。
他在等。
等崔静姝的“火眼”找到那亡者骸骨上的致命尘埃。
更在等一个……破局的契机。
转机，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降临。
那日黄昏，送饭的内卫并非往常沉默寡言的那位，而是一个面孔陌生、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探寻的年轻人。他将粗糙的食盒放下时，动作似乎比平时慢了半拍，手指在食盒边缘无意识地敲击了三下，两短一长。
谢垣的心猛地一跳！这是……某种暗号？他不动声色，目光低垂。
内卫放下食盒，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用极低的声音，如同自言自语般快速说道：“奉陈大人密嘱：明日巳时三刻，御前议政，工部积弊乃重中之重。龙案之上，若有惊雷，或可涤荡阴霾。君若有‘石’，当砺其锋。”说完，他如同完成了一件寻常差事，转身便走，再无半分停留。
牢门关闭。
谢垣站在原地，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
陈垚！是陈垚大人传递进来的消息！
明日御前议政！皇帝要亲自过问工部积弊！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若有惊雷，或可涤荡阴霾”……陈垚在暗示他，在皇帝面前，需要一场震动朝堂的爆发！
“君若有‘石’，当砺其锋”……这是让他准备好那致命的“钥匙”——宝光斋的出货底单和周显府上的暗账！
机会！陈垚用这种方式，为他打开了一条通往御前的缝隙！虽然依旧隔着天牢的铜墙铁壁和御前的森严等级，但这已是绝境中唯一的曙光！
谢垣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涌入肺腑，却点燃了胸腔中沉寂已久的火焰。他不再犹豫，迅速回到角落，借着那惨淡的微光，小心翼翼地拆开那层层包裹的油纸。里面是两份折叠整齐的纸笺。一份是“宝光斋”特制的、印有独特暗记的出货单据复抄件，上面清晰地记录着出货时间、数量以及收货方一个隐秘的代号；另一份则字迹潦草，显然是私密笔记，详细记载了周显通过妻弟向“宝光斋”订购火油的具体时间、数量和支付的“加急”费用，甚至还有几句抱怨“王爷催得太急，火油用途不明，恐生事端”的私语！
铁证！无可辩驳的铁证！指向周显，更指向他背后的成王府！
谢垣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刻刀，反复扫过这两份纸笺上的每一个字，每一个日期，每一个代号，将它们死死烙印在脑海深处。明日，他可能没有机会呈上实物，他必须将这一切，如同镌刻在石碑上一般，清晰地、不容置疑地复述出来！每一个细节，都将成为击碎谎言的投枪！
他撕下囚衣内衬相对干净的一块布，用牙齿咬破指尖！鲜血瞬间涌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他蘸着血，在那块布片上，将出货底单和暗账上最关键的时间、数量、代号、以及周显那句致命的抱怨之语，用最简洁也最有力的文字，浓缩记录！指尖的刺痛和鲜血的流逝，让他精神高度集中，每一个字都如同用生命刻下！
做完这一切，他将血书布片仔细叠好，贴身藏于最里层。又将那两份关键的纸笺用油纸重新包好，藏于囚室角落一处松动石砖的缝隙深处。最后，他将崔静姝给的药瓶里剩下的药丸全部吞下。药力化开，带来一股清冽的凉意，暂时压下了伤口的灼痛和身体的疲惫。
他闭上眼，盘膝而坐，如同入定的老僧。
脑海中，不再是黑暗与绝望。
而是明日御前，那金碧辉煌却又暗流汹涌的殿堂。
是陈垚如山岳般沉稳的身影。
是皇帝那深邃难测的目光。
是周显那张阴鸷的脸。
是成王府那盘踞在帝国阴影中的庞大身躯。
他在脑中一遍遍推演。
如何陈述？
如何抓住要害？
如何引燃那陈垚所期待的“惊雷”？
每一个字，每一个停顿，每一种可能遇到的诘难与打断，都在他心中反复预演。
时间，在无声的推演与积蓄中，悄然流逝。
天牢外，夜色深沉如墨。
天牢内，一颗沉寂的惊雷，已在黑暗中砺尽锋芒，只待破晓时那惊天一爆！
翌日，巳时初。
沉重的牢门再次开启。
两名气息更加冷冽、身着御前亲卫特有金线玄甲的内卫出现在门口。他们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过谢垣。
“石方，起身。奉旨，移驾御前问话。”
来了！
谢垣缓缓睁开眼。那双深陷的眼眸，此刻再无半分虚弱与迷茫，只有一片沉静如渊、却又在最深处燃烧着焚天之焰的决绝！他无视脖颈间玄铁枷锁的冰冷与沉重，无视右臂伤口因动作而传来的尖锐刺痛，缓缓站起身。深灰色的囚服包裹着他伤痕累累却挺直如松的身躯。
他迈步，踏出囚室的门槛。
镣铐拖曳在冰冷的石地上，发出沉重而清晰的哗啦声。
每一步，都踏在通往最终战场的前奏上。
离明破暗，只在此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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