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西斜,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
俞无涯看着前面的小镇,说道:“百里之内再无客栈,今晚就先住在这里吧。”
两人一前一后进镇。
江洵是第一次来这里,并不熟悉,只是一言不发地跟在俞无涯身后。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俞无涯似乎对这里很是熟悉,一路上既未走岔路,也不曾找人询问,径直带着她走到一处街边的一家客栈。
可若是熟悉,神色间总会有些不同,但俞无涯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半分情绪,仍是那个向来从容的虞山派掌门。
夜半,江洵始终没合眼,偶然瞥到一道模糊的身影从窗外一闪而过,鬼使神差地起身追了上去。
那道身影在镇外一扇大门前停下,俞无涯并未转身,沉声问道:“江洵,你入门虞山派多少年了?”
江洵身形一顿,缓缓答道:“十年,从师父接任虞山派那年开始。”
俞无涯道:“十年了。谢无期刚死没多久,我在乱坟岗捡到你和柳梦,那时候你们两个正忙着扒那些已经腐烂发臭的祭品吃。说来也奇怪,明明是乱坟岗,连个木碑都没有,又有谁会去祭奠这些死人呢?不过看那样子也已经很久没人去过了,毕竟那些东西都烂成那个样子了,但你们两个竟然很高兴。
“柳梦捧着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馒头递给你,笑嘻嘻地说没坏,让你尝尝。那样的脏馒头,换作是我说不定会生气的,你瞥了他一眼,我以为你要打掉他的手,结果你接过来了,冷着脸掰了一小块干净的塞到他嘴里。我记得那天很冷,你们两个只穿了一身漏洞的单衣,但看起来却没有病殃殃的柔弱样子,我觉得很有趣。毕竟我刚刚才在街上见过几个偷东西、打架的小叫花,我敢肯定,如果你们两个想抢,一定会得手的。我问你们为什么非要在这里吃死人的东西?你还记得是怎么说的吗?你说,因为不信命。即便生来就是乞丐,但谁说乞丐一定要伸手乞讨才能活下来。那时候你们两个甚至还没有坟头草高。”说到这儿,长长叹了口气。
江洵躬身说道:“师父……血阵……”
俞无涯道:“江洵,回去吧。柳梦会带回来的,他是虞山派的人。而你,也是。”
虽然看不见俞无涯的神情,但江洵还是听到了他最后一句话中气息的凌乱。
身侧蛊中的黑虫游动得越来越快,江洵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师父。”
俞无涯抬头看了眼天,声音是一贯的从容平静,“终于到了。”身形一晃,消失在门后。
江洵望着那扇门,耳边还回响着俞无涯离开前的那句话,“命运而已,别太在意。没死之前,都要好好活着。”
门内,穿过一道狭窄昏暗的地道,面前是一个石台,四周台阶上覆盖着层层叠叠的血迹,石台的边缘破烂不堪,年岁日久,早已看不出当初的模样了。
俞无涯站在石台中间,神情悠然地扫了扫自己的衣襟,沉稳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地下,“来了。”
身后,拂衣和谢与灵并肩而立,手执长剑,剑尖一起对准了俞无涯。
他转过身,视线在两人之间缓缓扫过,“与灵啊,你还真的命大,不像谢无期,那么轻易地就死了,实在是可惜啊。”
拂衣长剑一挺,“看来你很没把握能赢,还要凭借这样的招数扰人心智。”
俞无涯道:“叶姑娘,许久不见了。虞山派一别,过得好吗?被江湖追杀的感觉还喜欢吗?只是没想到你竟然还和谢与灵在一起呢,当初如果不是去虞山救他,玄灵内功一事又怎会泄露消息?你也不至于死了这么多次,不是吗?”
拂衣道:“被江湖追杀的感觉如何,你现在也应该有所体会,不是吗?因为赌坊的事,江湖同道正准备围剿你呢。”
俞无涯道:“这么说来,二位今天也是为江湖正义而来的了?只不过,怎么没见到其他人呢?该不会就凭你们两个吧?谢与灵,谢无期不是我杀的,你一定要把这份杀父之仇算在我的头上吗?这和来送死有什么区别?还要再一次害了自己喜欢的人,实在是蠢得厉害。”
谢与灵一字一字地道:“若我偏要算呢?义父,上次的内力可还受用?”
俞无涯道:“很是受用。”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却突然闭口不言。
拂衣冷笑一声:“俞掌门的气息似乎很是不稳。”
俞无涯压下翻涌的真气,神色平静:“看来你们两个真的很有把握。也好,在吸内力之前就先试试你们的功底,我也好久没见到天水和九转剑法了。”话音刚落,衣袖挥动,一股强劲逼人的内力猛地袭来,四周沙石滚动,尘土飞扬,片刻间已然视线模糊。
俞无涯身为江湖第一,数十年的内力不容小觑,十年来借助鹿吴山傀儡的药性更是功力大增,最近数月更是吸取了不少江湖高手的内力化为己用。
一出手便已抢占先机,两人退开数步才稳住身形。
俞无涯笑道:“这个时候想躲,是不是晚了点?”身形抢上,一柄长剑递出,剑锋横扫过两人。
拂衣冷笑一声,“躲?该躲的人是你才对!”凛冽的寒风肆虐而过,一瞬间的仿若置身数九寒冬的北境冰原。
在这逼人的寒意之中,一道剑气破空而出,幻化成九道剑影了瞬时攻上。
而俞无涯的身后,狠厉的杀意裹挟着深渊般的黑气直取他的后心。
俞无涯笑道:“虚冥内功!果然是真的!”长剑刺向拂衣心口。
这一招以虚掩实,正是要拂衣变招相救,而那时自然便露出了破绽,只需一瞬,俞无涯便可抢下拂衣的长剑,纵是谢与灵拼着自己受伤也要相救也是无济于事。
眼看拂衣就要上当,却见她身形一侧,扑向俞无涯的剑尖,“嗤”的一声,长剑没入身体。
俞无涯全没料到她竟丝毫不躲闪,直直撞上剑身,微一怔愣,剑势有些凝滞。可临敌之际,最忌分神,便是一瞬的怔愣也有可能让自己丧命。
谢与灵趁着俞无涯刺中拂衣的长剑还未拔出,身形一晃,右手剑猛地刺出,直取向他的后心。
俞无涯应变神速,拔出长剑,借势侧身避开,跃开数丈。
可即便如此,背上还是被划出去一道长长的剑伤,鲜血直流。
俞无涯笑道:“谢与灵,利用喜欢的人来进招,你还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拂衣厉声说道:“废话真多,要你管!”立时便将他话中的讥讽打散在尘土里。
拂衣和谢与灵私下早已盘算过,俞无涯的功力深不可测,破绽难寻,纵是只有一线机会,也不能轻易放过,只要伤口不致命,便不需相救。
而今日的俞无涯,一定要死。
石室中内力汹涌,剑光闪动,幻化成一道道光墙,早已看不清招数来势。
两人皆已使出全力,而俞无涯仍能气息平稳地说上几句风凉话。
“这样好的天水剑法,苏寻看到了一定会很欣慰的。不过我差点忘了,你已经不是天水境的弟子了。”
拂衣手中的剑有一瞬间的凝滞,左肩立时被一剑砍中。
“看来苏寻费尽心思为你准备的磨练心境之路收效甚微啊,只不过这么几个字剑法就已经乱了吗?”
“谢与灵,你这样的剑意谢无期知道了一定会很失望的。潇洒灵动的九转剑法,如今变成了血腥的杀人剑,他泉下有知,会不瞑目的。”
谢与灵道:“不论什么剑法,自然比不上你吸人内力的招数!俞无涯,这地方你很熟悉吧?”
俞无涯的身形终于有一瞬的破绽,拂衣乘隙进招,剑锋堪堪划过他的手臂,“忘恩负义的感觉如何?俞无涯,你可还记得当年是谁救了濒死的你!”
俞无涯道:“谢无期救我不就是为了让我活下去吗?我用他的内力活下去不正圆了他的心愿吗?难道要像你一样,被救之后沦为别人的棋子,被人利用?”
拂衣和谢与灵分从左右抢上,势到中途,双双将长剑抛起,点足掠起,避开俞无涯的剑锋,右手一探,将对方的剑握住。
俞无涯赞道:“好剑法!”话音刚落,便觉背后袭来一股极强的内力,混合着玄灵内功的寒意和虚冥内功的杀气。
这一道真气来势极快,纵然他已运内力相抗,还是觉得背上穴道一痛。
“果然是苏寻的好徒弟!没想到连这个也找到了。”
而这一穴道,正是俞无涯内功反噬发作,将要发狂之时的弱点所在。
他体内本就混合了许多高手的各家内力,虽然已经尽力克制化为己用,但反噬发作之时,仍有不少真气会在体内乱窜,若在此时,另有内力自此处穴道汇入,只会加剧狂势,真气躁动凌乱,轻者内功尽失,重者当场便会丧命。
这一击虽中,但仍是被俞无涯的化去了大部分攻势,便如在弱点上轻轻掠过,虽有不适,但并不致命,以俞无涯功力,再多上一炷香,定然能恢复。
不过拂衣和谢与灵并不会给他喘息的机会,一招既成,便应当乘胜追击。
一番猛攻强打之后,两人身上已然全是剑伤,鲜血直流,虽着黑衣看不出血迹,但衣服大半都已被鲜血浸湿。
俞无涯对上两人完全不顾性命的招数,也有些心烦,体内气息越来越不稳。身形一晃,跃下石台,冷声道:“既然想玩,那便玩个痛快吧!”
话音一落,扳动机括,原本的石台轰然塌陷,两人齐齐坠下。
冷风呼啸,仍是冲不散空气中那股浓重的腥臭。身下是万丈深渊。
两人一齐掷出长剑,插在两旁的山壁上,身形跃起,踏在剑身上站定。
俞无涯探出头来,“还真是好身手!”嘴角带着一抹难以忽视的笑容,让人莫名觉得一阵恶寒。
而这阵寒意,很快便有了来处。
寒光闪动,两侧山壁上陡然刺出数十柄长剑,两人所站之处片刻间便被剑光吞没。
两人抓在剑柄上,身体悬于半空,眼见下方又要刺出长剑,半空中突然出现一条粗长的黑色绳索。
拂衣和谢与灵身形跃起,各以一只手抓住绳索,刚要凌空跃起,突然觉得手心一阵湿滑,似乎有东西在手心蠕动。
定神一看,这条绳索上爬满了黑色的长蛇,各自吐着信子,心下一阵恶寒,险些松手坠下。
几条长蛇猛地窜上,尖牙咬在两人的手腕上,拂衣只觉手臂一阵刺痛,强忍着翻身站在绳索之上。
而一旁的谢与灵眉头紧锁,整只手已然发黑。
这些蛇有毒!
俞无涯笑道:“天心莲能解百毒,叶姑娘自然不惧,只是不知谢与灵会如何了。”
拂衣拔出石壁上长剑,剑气到处,几十条黑蛇断成数截坠下。谢与灵强忍着头晕翻身站在绳索之上。
脚下不断有长蛇涌出,在两人身旁快速游走。
便在此时,破空声劲急,数百支利箭从旁射出,四周一时全无可退之处。
两人各舞手中长剑,拂衣不惧蛇毒,一心应对密密麻麻射来的箭阵,谢与灵则斩断蛇群,为两人护住一方落脚之处。
连数丈之上的俞无涯都忍不住赞道:“还真是好配合啊!只是不知,能坚持几时?”
谢与灵的蛇毒急速蔓延,手中的剑逐渐变慢,几次险些立足不稳,坠下深渊,右手挥剑的同时,左手乘隙点中穴道,暂时遏止蛇毒。
拂衣看着谢与灵的身形几次摇摇欲坠,更是担心。便在这心神微分之际,一柄长剑从上方落下,携着一股浑厚的内力,直取拂衣肩头。势道之劲急,便是在石台之上也不易避开,更何况是在这四面受敌之处。
谢与灵道:“小心!”身形抢上。
“嗤”的一声,长剑斜穿过他的右肩,谢与灵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直直坠下。
拂衣没有丝毫犹豫,跟着跃下,一手抓住谢与灵的手腕,另一手抓住绳索。
早被激怒的长蛇立时抢上,一齐咬上拂衣的手臂。
两人的身子被大风吹得来回摇晃,堪堪避过射来的冷箭。
“拂衣……松手……”谢与灵的声音很快被风吹散。
拂衣道:“我不!”
“松、手!”谢与灵勉强伸过另一只手想要掰开拂衣的手指。
“谢与灵!”
一条长蛇沿着拂衣的上身爬下,似是在寻找满意的下口处,身后,一支利箭眼看就要射中拂衣的肩膀。
谢与灵强运内力,想要逼拂衣松手。拂衣只觉手腕一麻,险些脱手放开,紧接着更用力地牢牢地抓住他的手腕,直到有鲜血从指缝中流出。
殷红的鲜血滴落在谢与灵的眼睛里,“拂衣,求你……”语气已经近乎绝望的哀求。
拂衣的的语气固执又偏执,“绝不松手!谢与灵,我们说过的,谁都不能松手!”眼见他就要支撑不住,顿了片刻,急忙喊道:“箭阵!机关!我找到了!在右侧绳索下一尺的地方!”
谢与灵那只满是鲜血的手缓缓动了下,终于凝聚起力气,从怀中摸出拂衣送给他的那柄匕首,抬手飞出,叮的一声,打中机括,箭阵终于止歇。
拂衣的肩膀不知何时已经中箭,越来越多的鲜血落在谢与灵的眼中,他的视线有些模糊,只觉一个凉丝丝的东西划过脸颊,下意识伸手勾住。
那是他送给拂衣的竹坠,不知是被利箭割破还是被长蛇咬断。
拂衣见他接到,觉得松了口气,“把它缠在我们的手腕上!”
谢与灵依言照做。
下一刻,身子一轻,两人凌空跃起,拂衣揽着谢与灵踩在一旁山壁的长剑上,落在上方。
两人踉跄了几步,咚地倒在地上。
而两人的长剑已被拂衣找回,正安静地躺在一旁,剑穗和刻纹上已满是鲜血。
拂衣解开那条坠子,手指疾点,将谢与灵按在一旁,让他靠坐在石壁上,抓住一柄剑,利落地割开手腕,鲜血流进他的口中。
眼看他手臂上的黑色渐渐退去,想来蛇毒已解。拂衣缓缓说道:“忍着点,会有些痛。”话音刚落,猛地拔出他肩膀上的长剑,按住喷溅的鲜血,包扎伤口。
终于处理好后,这才解开了他的穴道,准备站起身。
谢与灵沉声道:“去哪儿。”抓过拂衣的手腕。
拂衣低下头,看着他满手的鲜血,声音有些颤抖,“谢与灵……我不想松手……”
谢与灵抬手想要擦掉拂衣脸上的血,可不知怎的,越擦越模糊,叹了口气,低声道:“是我的错。”轻轻按住拂衣的肩膀,温声道:“这个也会有些痛。”深吸一口气,将插在拂衣肩头的利箭拔出。
石台下面冷风呼啸,仍有一阵阵蛇群的腐臭气传上来。俞无涯早已不知去向,想来是狂症将要发作,已经寻了地方调息压制。
谢与灵的视线从石台下方缓缓收回,半晌说道:“拂衣,我把匕首弄丢了。”语气中有些愧疚。
拂衣点点头,摊开手,“嗯,我也差点把这个弄丢了。”手心是那枚沾满鲜血的竹坠。
谢与灵接过,“有些脏了。”
拂衣微微低下头,“那也要戴上。”
闻言,谢与灵将那上面的血迹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擦,才重新给拂衣戴上。
拂衣道:“俞无涯不知道去哪儿了。”
谢与灵道:“他方才气息已然凌乱,当是狂症将要发作,真气暴走之际,一个时辰内定然不能恢复,一定还在这里。”
两人商议过后,决定先调息运气再去寻俞无涯的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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