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阿也走在鹅卵石路上，两旁锦花招摇，除此之外，皆被浓雾包围，似乎有意让人分辨不清。
她试图控制自己的步伐，手脚却不听使唤，沿着既定路线走下去。
“你又在搞什么鬼？”她有心叫黑焰出来解释，但声音在识海里回荡，如空谷足音。
不多时，前方浓白忽然褪去，依皴合山，石桥横亘荷塘，通往观亭。
上桥的刹那，阿也用尽全力低头，在莲叶与锦鲤间窥见一角倒影，领口的金丝剑纹明晰，而面容被涟漪扭曲。
只一瞬间，阿也被迫抬头，继续向前。
观亭内有两人，皆是女子身形。一人红衣醒目，正趴在石桌上小憩，而另一人身披羽氅，听见声响，急忙转身，青色裙摆如莲绽开。
但那张脸上一片空白，什么也没有。
阿也悚然，视野如镜面被捶裂，脚下一空，掉入漆黑的漩涡，好一阵天旋地转，落地时，黑雾幽幽弥漫在眼前。
眨眼间，雾散尽了，露出背后高耸的崖壁，碎石滩上一览无余，诡异的宁静。
是梦境还是幻境？阿也摇头甩去杂念，走入通道，推开尽头的石门，欣赏自己的杰作——壁画上被熏黑的四方锥塔。
那半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格外显眼。阿也盯了片刻，一时手痒，不住地摩挲储物戒中那块石头。
“塞进去试试。”石厅里忽然冒出个声音，煽风点火，“说不定有惊喜。”
“别装神弄鬼。”阿也揉了揉眉心，“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哎呀，被发现了。”一句毫无诚意的喟叹，黑焰显形，围绕壁画逡巡一圈，讥笑道，“真是虚无的成神之路。”
它转而诱哄阿也，“真的不试一试？说不定是大好事。”
“打住。”阿也告诫黑焰，也告诫自己，别再玩脱了，“我说了不试就不试。”
“真可惜。还以为会有趁虚而入的机会。”黑焰淡去身形，轻飘飘道，“冬眠去咯。”
在华烨残魂这件事上，她和黑焰不可能达成共识，但它没有像往日那样纠缠，倒是令人意外。
走上石台，内里空无一人，锁链被斩断了，或长或短，堆积成一团，而对侧的石池被整个挖走，在原地留下方形的印记。
到处是泥泞的脚印，错综复杂，水迹时聚时散，可见雨中转移人质时的匆忙。
走进角落，阿也抬头看着面前的石壁，一寸寸摸过，终于在底部摸到隐秘的草图，粗看像是随手而为，实则是琅矜留的记号。
图上绘出波动的环形，寥寥几笔水纹，勾勒出湖的模样——老巢大概在湖边？
是她见过的那个湖？阿也继续摸索，湖边有一条起伏的曲线，添了四条短线——花了点时间，她猜出那是蛟龙的四肢，但整体被打上了大大的叉。
是蛟龙？不是蛟龙？阿也拧眉，见没有更多的信息，便迈出石厅，走至通道最深处，一脚踹开暗室大门。
暗室比石厅更加混乱。桌椅倾倒，灯油涂了一地，散乱的衣物被踩满脚印，仿佛被盗贼洗劫过。
“咔。”脚下忽地一硌，阿也低头，是碎了半面的石制名牌，仅剩个字，“二”。
这样的石牌还有不少，恰好十二枚，对应包围她的人数，姓氏已不可考，但字仍然完好，六、八、十六……均为双数。
阿也忽然想起白一。难道说双数代表圣子派，单数代表公子派？
目光落在书案下的碎纸上，阿也弯腰拾起几张，看出信件的格式。好在撕毁仓促，还能看出字迹，她耐着性子拼凑。
“轰——”石室被巨响撼动，抖落簌簌灰尘。
什么动静？阿也垂目静听，却再无下文，直觉不妙，于是加快动作，继续拼信。
“阴阳配母。”
“虚者充盈，老者长生。”
除却这两句外，剩下的都是寒暄之语，并无意义，视线一路往下，忽地顿住了。
指尖捏紧信笺右下角，慢慢掐进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印戳上，简笔的蔓藤生花图，藤卷如环，花瓣垂须——忍冬。
常年开在藏经阁的典籍札帙里，抑或演武场的擂台围栏上，甚至刻在飞舟的青铜灯座中。
即便是那枚尊贵的印章，她也见过许多次。
在卧床修养的那段时间，芳芪虽是闲职，但作为一堂之主，偶尔有事要离开。华重楼担心无人照料，遂来替班，进门时寒暄几句，便坐在案前，斟一杯茶，能坐满一个时辰不起身。
那时，刻着忍冬的印章就起起落落盖在这些纸上。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在石室里徒劳回荡。
终于听出是雷声，阿也自嘲一笑，将拼好的碎纸揉成一团。
“哗啦啦——”
柴拾到一半，忽然下起暴雨。云欢赶忙跑回山洞，从衣下取出柴禾，挑出幸存的，根根垒起来。
“奇怪，最近老是下雨，怎么不下雪下冰雹呢？”云欢埋怨道，见凌栾面色发白，连忙递去一瓶丹药，瞧一眼打坐调息的华谏，气色好了不少，“怎么样？”
“封印解得差不多了。”凌栾倒出一把丹药，仰头吞尽，指向柴堆底部，“底下堵得太严实了，会烧不起来的。”
“这样。”云欢挠了挠头，依言拆了重摆，很快搭出框架，她不急着点火，转而往洞外张望，“小烨怎么还不回来？”
“大概是找地方避雨去了。”华谏适时睁眼，转向云欢，挑起眉头，“不必担心。”
听凌栾说起青蚺一事时，云欢借口出去寻柴，他一下便猜到，与其说是云欢借助赤练和秘术灭蚺，倒不如说是被她出手搭救。
阿也。华谏默念这个名字，她说她叫阿也。
这样看着她做什么？云欢不自在地别开脸，点燃引火的干草，塞进柴堆底下，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脚步声，欣喜地转身，“小——你是谁？！”
火苗登风窜高，照亮了来人。
身披黑衣，长发及腰。女子缓缓抬头，正是华谏在岸边见过的那张脸。
那时她眉黛如墨，颊边两团霞云，口脂艳红，十分动人，现下浓妆被雨洗净，露出姣好的五官，却眼下发青，嘴唇乌紫，一张毫无生气的面容。
“甘棠师姐？”凌栾喃喃道。
女子直直地站在洞口，既不入内，也不后退。雨水无情地击打她的后背，沿着发梢和衣摆蜿蜒流进洞中。
好像一堵遮风挡雨的高墙。云欢想着，默默收回握住长鞭的手。
“你……确定她是师姐？”华谏压低声音，“凌栾，你冷静一点，再好好看看。”
“的确是甘棠师姐……”凌栾紧紧盯着女子的脸，眼神一黯，“不，我不能确定……”
不顾华谏阻拦，凌栾走上前，急迫道，“甘棠师姐？甘棠师姐！我是凌栾，你……你还记得我吗？”
女子咧嘴一笑，脸被电光照得青白，咯咯笑声与雷声交相呼应，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师姐？”凌栾努力在甘棠面前挥手，“师姐！”
真是师姐？华谏回忆岸边相见时，她的确在沙上写下此名，是他不知师姐姓名才引起误会，但此情此景太过诡异，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得不到回应，凌栾逐渐慌乱。见状，华谏急忙劝道：“冷静！她神智尚存，只是无法言语。”
“你见过师姐？”凌栾猛地转头。
华谏将事情完整讲过一遍，“……最后她引我进入断崖，然后就消失了。”
“华烨说她是在去寻你的路上被往生教抓走的。”凌栾沉吟，“这两者之间……”
“我有个猜测。”云欢迎上二人目光，不确定道，“如果小烨没有和你分开……那师姐原本是不是想带你们避开往生教，去救人出来？”
“这……”华谏不可置否。
“师姐是否出手伤你？”云欢问。
“倒是不曾。”华谏如实道。
“那说明师姐无心害你。”云欢转向凌栾，安抚道，“师姐或许是被什么魇住了。”
“有几分道理。”凌栾点头。
华谏不认同道，“但你如何确定甘棠是被魇住了？她甚至没有活人的气息。”
“一试便知。”凌栾义无反顾地靠近甘棠，“师姐来这里，是不是要带我们走？”
女子眼一亮，迅速点头。
“师姐会伤害我们吗？”凌栾又问。
女子慢慢摇头。
“那我跟你走。”
这回答仿佛触发某种机关，女子利落地转身，跑进无边风雨。
“你们在这儿等我。”抛下一句，凌栾迅速跟上女子，雨水洗过后背伤口，犹带血色。
“这算什么试探？你伤成这样还要逞强？等等！”华谏大吼一声，见凌栾头也不回，倏地起身，追了上去。
“师姐！公子！你们的伤！外面还在下雨啊！”一个也没拦住，云欢急得在原地跺脚，赶忙熄了柴堆，一瘸一拐地开始追，“等等！药，药还在我这儿啊——”
“咔咔——”洞口的落叶被人踩碎。
阿也停住脚步，向外望去。
原本的碎石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滩涂，潮水轻柔地扑上岸边，卷起细沙，退去时留下层层波纹，周而复始。
竟然回到此处。阿也抬起眼，天边日头高悬，淡如黄烟，轻风拂过镜湖，涟漪荡开柔光。
眨眼间，黑雾蜂拥涌来，浓稠得挥不开，憧憧鬼影显出模糊的轮廓，齐刷刷投来视线。
阿也扣住袖剑，压下身体不自觉的战栗。这感觉太过熟悉，像是从梦中惊醒，发现床边有人盯着自己。
“咻——”尖锐的口哨声响起。
鬼影逐渐逼近，脚步整齐划一，像是梦魇里那些伥鬼化为实景，手中利器磕碰，刮擦声尖锐。
为首的那人率先破雾而出，平平无奇的脸上流露出笑意。
“终于，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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