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事只能在心里想想,若真拿到台面上来说,大郎君可能只会一笑置之,但另两位主人就保不齐会有怎样的反应了。
毕竟这是劝人背弃祖宗,罔顾礼法的不孝行径。
尽管人活一世,要舍弃的东西千千万,但血缘一事生带来死带去,最难割舍分离。
即便是老侯爷秦维海有如此功绩,亦不敢拿大,说自己可以不畏人言,敢与秦氏一族断绝关系,更遑论他的后辈。
如今侯爷身居高位,更为秦氏一族所重视。
尤其是在直系子孙倦怠而日渐式微的情况下,百年大族看似枝繁叶茂,实则中空破落。旁支却骤然兴旺,发展至今已然凌驾于他们之上。
自古人心难测,秦氏族中那些所谓嫡系的族老太爷没本事萌荫后代,就只能仗着自己本家的地位倚老卖老,苛求侯府这支旁系为直系子孙所牟利,脸皮之厚,犹胜城墩。
秦扬彗见叶湑兮良久没有动作,到底是口不能言,亦不指望她能开导自己,就故作轻松道:“不说他了,回去安歇吧。”说罢起身走在前面。
叶湑兮回神,忙要跟上,只是才迈开步,突然平地起了一阵冷风,卷落了角亭檐上的雪沫子,一时不察就被迷了眼睛。
叶湑兮不得不停下搓揉,挨过那阵不适再抬头,大郎君已经走出去老远,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宛若幽深暗夜中的引路明灯。
叶湑兮见状,赶忙加快脚步跟上。
回东院还需经过后罩房,秦扬彗索性陪到她的房间外头。
分别之际,叶湑兮把剩余的果干包好塞给大郎君。这次他倒是没有再推辞,接过以后摸了摸小哑仆的脑袋就径直回了东院。
总算独自一人了,叶湑兮长舒一口气,随便洗漱了一番,除去衣物躺进被窝。
安歇在榻上,身骨松快,脑子也比先前灵活不少。
此刻静下心来,她突然意识到一个忽略已久的问题,自己之所以在中庭逗留,是有要事在身。但大郎君深夜前往又所为何事?
总不可能是白日里未能好好欣赏雪景,夜半时分突然心血来潮,有感而发,这才顶着隆冬寒风欲在庭中孤芳自赏吧。
现在回想起大郎君的穿着,似乎也有些单薄了,握他手时也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少年人理应心火旺盛,不畏严寒才是?何故被风一吹就成了这副样子?
好在最后一道回来了,不然冻出个好歹来,自己怕是难辞其咎。事后若是让万执事知晓自己与此事有关,怕又是要给自己安一个“狐媚惑主”的名头,她可担待不起。
只是令叶湑兮意料不到的是原本受了冷风的大郎君半点事也无,反而是东院三个小厮病得死去活来。
起因是昨日夜里,东院也得了后舍灶房那边分发的吃食。
平安贪嘴,多用了几盅杏仁酥酪。牛乳制成的甜点,脾胃弱些的人吃多了容易泄泻,平安偏不信邪,仗着自己年轻气盛,不畏寒凉大吃特吃,谁知晚间时候就开始腹泻不止。
而阿廖则多食了几碟鳟鱼脍,这等未断生的吃食本就不宜多用。再加上大郎君素来不喜生食,阿廖为了照顾他的口味,从开始掌勺起就鲜少涉猎生食菜品,多年养成的习惯朝夕怎改,更是无福消受。
至于彭二虽然不是脾胃出了毛病,但叫唤了一夜,说自己胸闷气短。躺在榻上迷迷瞪瞪之际,仿佛见到了逝世多年的翁祖来接自己。
罪魁祸首叶湑兮自是知晓那是挨了自己一拳的缘故,当即心下盘算晚,些时候得出府一趟,去替他抓点药回来。
好在婷云最有自制力,并未像他们那般贪图口腹之欲。
但东院一下子病倒了三人,都是一齐共事的同伴,自是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会说话的皆无法跟随郎君左右,这重担自然就落在昨日刚刚调到东院的叶湑兮身上。
她就这么稀里糊涂的暂代平安,跟在了郎君身边。
为防许溪不会说话在外人面前露了根脚,平安将出门在外的诸般事项交代了一遍。
事后更是细致入微,将叶湑兮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得出评价,颇为不羁。
平安只好委婉道:“好兄弟,咱们做下人的出门在外,亦是侯府的脸面,这行头也要讲究一些。”
叶湑兮忍不住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他怎么不说入冬以后,水房的热汤都是府中主人们先用的,其次才轮到仆妇小厮们。
自己顶着男子身份,如何能与女眷争抢?何况邋遢一些不更合群吗?
不过看在平安对自己照拂有加的份上,叶湑兮自然要尽心竭力将此事办得圆满。
趁郎君还未起身的空档,她回去换了身干净衣裳,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洗得干干净净,精气神一上来,模样都大不相同了。
等秦扬彗穿戴好一身行头出得门来,见小哑仆恭恭敬敬候在廊下,他竟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许溪似乎长高了些,面庞也清晰了许多。
仔细端详才发现是她挺直了腰背,不似以往缩头耷脑,弯腰驼背的模样,无端透出一股子拘谨局促。
“少年人就该这样昂首挺胸落落大方的,日后也应如此。”秦扬彗拍了拍她的肩膀,随即带头走在前面。
婷云却越看许溪越不顺眼,总觉得比起平安,郎君看许溪的眼神莫名多了一丝纵容。
也不知道冬日里十几日不沐浴的臭男人有什么好稀罕的!
叶湑兮不着痕迹斜了她一眼,自己既然扮做男子,自然得模仿得惟妙惟肖不露破绽,否则如何隐藏身份。
似乎为了照顾初来乍到的叶湑兮,秦扬彗今日对待胞弟的态度也有了些许转变。
最直观的表现便是二人在去往主院的幽深小径上不期而遇时,秦扬彗很是随和地迎上去与胞弟搭话。
秦策曦见兄长这副惺惺作态的样子,只觉得他是有意来恶心自己的。
来而不往非礼也,他也有样学样,与阿兄高谈阔论意趣成欢。
跟在后头的小厮们见状,不忍卒睹,就是到外头随意拉两个陌生人来都比他们演的自然。
只不过他们虽然不习惯两位郎君亲近热络的样子,但用来应付夫人却有奇效。
至少在商琼眼里,他们兄弟俩能放下成见和睦共处,就是她这个当娘的最大的祈愿了。
待用罢早饭,秦策曦受不了兄长虚伪造作的嘴脸,告别母亲,领着吉祥逃也似的走了。
今日他还要去给老师拜冬,可没工夫与兄长周旋。
秦扬彗见他走的干脆也有些蠢蠢欲动,但念及自己昨日恶语相向因此伤了母亲的心,就有意服软。
只是不待他起话头,商琼就率先开口了:“大郎,阿娘昨日也自省过了,你功名未竞,确实该把心思放在学业上。若你实在无意,不如等来年科考以后,阿娘再跟你阿爷商议你的婚事可好?”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来有之天经地义。秦扬彗见阿娘为了自己着想,主动包揽错处,放低姿态,心里更加自责。
他从小到大做过的荒唐事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其中最大逆不道的就是为了婚事一事与阿娘红脸。
俗话说谨身节用,以养父母。自己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怎么能有悖伦常,用那等诛心之语中伤母亲。
实在良心难安,秦扬彗立即起身,撩袍跪在母亲跟前:“儿不孝,不该出言不逊让母亲伤心难过。”
商琼如何不知儿子品性,闻言忙去搀他:“大清早的说什么人伦纲常,少年人心直口快也是难免。反而是阿娘自己粗枝大叶,总觉得你比二郎年长早慧,勿需我挂怀,却忘了你也只比他大两岁,平日里又要念书,又要记挂府中往来应酬,少有松快的时候,这才心思过重失了分寸。”
秦扬彗:“阿爷常年不在家中,身为长子理应操持家业,算不得艰难。倒是阿娘夙兴夜寐不辞辛劳,打理府中事务之余,连本家那边也要照顾周全,殚思极虑劳心伤神。儿不体谅母亲辛劳也就罢了,还说那等诛心之言离间母子情谊,与鸮鸟无异,实在愧对先贤教诲。”
商琼知他脾性,说起体面话来引经据典没完没了的,一时有些招架不住,便截口道:“行了行了,母子哪有隔夜气,阿娘就当你是少年意气,原谅你便是。你呢也放宽心不要再自责了,你是阿娘身上掉下来的肉,你若伤情伤身不还是痛在娘身嘛。”
秦扬彗听罢眼眶微红,为掩饰失态,忙弯腰伏在母亲膝头。
到底长子从小聪慧懂事,不及次子心思敏感,懂得讨要父母宠爱。
会哭的孩子有人疼可不是说说而已的。
是以商琼被他这番举措搞得手足无措,但也只是些微怔忡,就顺势把手放在了他头上轻轻抚慰。
辞别母亲,回东院路上,叶湑兮能感觉到郎君的心情似乎不错,不由多瞧了他几眼。
但秦扬彗背后像是长了眼睛一般,很快察觉到她的视线。
他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了?”
叶湑兮打手语:郎君好像心情不错?
秦扬彗颇为认可她的洞察能力,点头道:“的确不错,直至今日我才参悟了那位老师说的话,和其光,同其尘原来是这个意思。”
叶湑兮只是静静看着郎君,等待他的下文。
适时天光透出,笼盖万物泽庇苍生,浅浅碎金点缀,越发衬得少年人眸光粲然,心性坚定。
秦扬彗解释道:“从前我总觉得自己行止磊落,不骄不馁,便是对自己所坚守的道义最好的解释。但今日与母亲服软我才意识到,原来我也能像二郎一样,讨父亲母亲欢心,区别只在于我想不想,肯不肯。从前我不屑与之为伍,却从不曾去了解其中饱含的深意。如今回过头一看,才惊觉那时的自己有多么愚昧无知。所谓锋芒内敛并非是让我摒弃道义,而是混同尘垢以后仍可以维继本我,不堕初心。”
叶湑兮不由都听得入了神,只觉得此时此刻的郎君,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洒脱淡然。
真正印证了何为意气风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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