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皎月难寻,星斗密布。冬日的夜晚静谧悠远,宵禁棒子敲过以后,坊间只闻声声犬吠与寒风过境的呼嚎,越发衬得隆冬寒夜清冷寂寥。
秦远侯府中庭,池中枯荷受风摇摆,发出簌簌声响,期间似乎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脚步声。
在角亭空地前的叶湑兮顿感不妙,赶忙停下手头动作。
她抬头去看天色,北斗星位悬于西方,算算时辰已近戌时三刻,谁会跟她一样吃饱了闲得,三更半夜放着暖烘烘的被窝不睡,跑来四面漏风的中庭挨冻。
到底所行之事不甚光彩,叶湑兮警惕的看向传来脚步声的方向。心中飞速运转,思考应对之策。
只是待人来到跟前,叶湑兮看清他的模样,不由暗暗松了口气。
“你大半夜不去睡觉,跑这里来做什么?”秦扬彗没想到都这个时辰了,小哑仆还在外头晃荡。又低头瞧见她一双手刨雪刨得通红,只以为她是在此遗落了什么物什,“丢东西了?”
说着从袖袋里抽出一方棉帕子递过去,示意她用来擦手。
叶湑兮哪里肯接,就将手背到身后擦干,又交叉抱在胳肢窝下面夹着,看似取暖,实则拒绝。
也幸好郎君给了台阶,叶湑兮思忖片刻后就想到了推诿之词,忙扯了个谎与他打起手语:我方才在后舍那边帮姑姑收拾灶房,本想将早先得来的赏钱交由她保管,遍寻不着,就以为是落在此处了。
十年前秦扬彗将她从牙行带回侯府时,她刚失声不久。那会儿别说是自己,连她本人都不晓得如何利用手语来表达意愿。
还是后来二人慢慢摸索磨合出一套完整的规律,他们才能如现在这般交流自如。
而且比划铜钱的手语很好懂,秦扬彗将棉帕子收回袖中问道:“丢了多少?”
叶湑兮如释重负,不紧不慢竖起五根手指。
似乎觉得这数额太过微末,秦扬彗想也不想就拍案决定,“不必寻了,明日我让平安给你补上。”
说罢见小哑仆似是松了口气,秦扬彗就以为她是在庆幸有人为她填补亏空。
五枚通宝,自己平日里誊写坏的一张浣花笺都不止这个价,她却宁可顶着寒风掘地三尺也要寻觅,足见珍视程度。
秦扬彗叹道:“早先我听彭二说三娘给你们每人发放了十枚赏钱,为何你只遗落了五枚?”
叶湑兮听大郎君如是说,有些拿不准他是在试探自己有没有说谎,还是在为自己遭受不公对待而鸣不平。
照理说郎君既已决定出资,弥补她遗失钱财的遗憾,应当不会再追问下去才是,莫非是自己表现的太过轻巧,全然不像伤心的样子,因此起疑了?
想想也不是没有可能,毕竟她这一天去过不少地方,没道理只在中庭寻找。她应该多编排几个地方,才更能让人信服自己深夜了还在此处徘徊的原因。
只不过令她始料未及的是,秦扬彗见她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就以为她对这种事早已习以为常。
抑或是从小父母双亡颠沛流离,没人教过她应当如何去应付这种不平之事。
秦扬彗垂下眼睑:“许溪,你想不想脱离奴籍?做一个良民?”
不待她有所回应,秦扬彗自顾自说下去:“你心思通透聪颖绝伦,应当去见识更为广阔的天地,而非困于樊笼,汲汲营营,磋磨掉这一身灵气。”
叶湑兮还在琢磨怎么掩饰自己行迹鬼祟的事,听他话锋一转脑筋差点没转过弯来。
不管了,见招拆招,反正他们撇开主仆关系不谈,也算是半个“竹马”。男人之间哪有那么多扭捏造作,没必要如临大敌一般。
倒是大郎君一句一身灵气,才真的让她感觉到危机所在。
为掩饰失态,叶湑兮只得端起另一幅面孔,满脸戚戚的打手语问:您说我聪明,可我怎么觉得自己蠢笨无比,如果不是脑子不好使,当年在牙行时就该服软。若我会说话,万执事他们应当不会这样刁难于我的吧。
果然,秦扬彗看完她的手语,一时缄默不语。
原来聪慧如大郎君,也会被自己这样拙劣的演技所蒙骗。
沉默良久,秦扬彗才开口:“正因如此才要为你脱去奴籍,不光要还你自由之身,还要请杏林圣手为你医治哑症。这是你应得的,只是年少时我无能为力,让你平白受了许多委屈,往后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事发生了。”
叶湑兮低垂眉眼,尽量阻隔二人视线。有时她真的很讨厌自己,无论对人对事,从来都是三分真七分假。
哪怕这个人是自己从小敬重的大郎君,亦是要利用自己昔年的遭遇,勾起他的善心为自己牟利。
“此事你无需操心,我会全权负责,必定会给你一个完满的答复。”秦扬彗拍了拍她的肩膀。
脱离贱籍对普通人来说百利而无一害,叶湑兮若是违背常理对此抵触,反而惹人生疑,只得应承下来。
“天色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安歇,忙活了一天一夜不觉困倦疲累么。”
叶湑兮本欲转身,突然想起什么,忙伸手入怀,将捂了一天的纸包掏出来递给大郎君。
“给我的?”秦扬彗疑惑地看向那纸包,到底自己与她是主仆关系,居于上位者习惯打赏,倒是很少接受下位者的馈赠。
但看小哑仆诚恳点头的模样,秦扬彗不忍推辞,还是伸手接过了那纸包:“什么东西?”
叶湑兮打手语解释:是陈姑姑做的果脯蜜饯,从前带给你吃过的。
虽然他们能够交流自如,但到底手语不如口语简单明了,有些字词亦无法完美诠释,这其中就包含了姓氏。
也得亏是秦扬彗与她心意相通,知道她可怜后舍灶房的陈姑姑,很小的时候就在那边替她担柴挑水。
为报答这份恩情,陈姑姑总会做些小零嘴给许溪打打牙祭。
秦扬彗:“陈姑姑倒是待你不薄,有些什么东西也从不藏私,时刻都想着你。”
听郎君夸赞姑姑,叶湑兮亦觉面上有光,只是她见郎君迟迟未将东西收下,忙打手语解释:姑姑素来爱洁,郎君不要嫌弃姑姑。
收了手势,她又握着郎君的手合拢他的手指,并将他的拳头推入怀,做足了人情世故那一套。
此前二人虽未共处一院,但因许溪在自己院中劳作,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时日长久,也就看习惯了她这幅瘦小伶仃的模样。
此刻见她的手掌小到连自己的拳头都握不住的程度,心下惊奇之余,又意识到自己这些年终究是没能看护好许溪,致使她终日劳碌,被重担压垮了身体。
秦扬彗垂下眼睑,柔声道:“姑姑将此物赠与你,可不是让你拿来借花献佛的。你若都给了我,她知道了以后恐会伤心难过。”
叶湑兮想想的确是这么个理,就又从他手里拿回纸包。
就着微末星光,将其打开,又怕自己手脏,就托着油纸举到大郎君面前。
期间的盐渍果干虽然品貌不佳,但有一股子清甜的果香味,萦绕鼻尖经久不散。
这就差喂到自己嘴边了,秦扬彗甚至觉得今日若不遂了她的意,小哑仆定然不会放他回去睡觉。
实在盛情难却,秦扬彗叹了口气,顾不得过时不食的规矩,伸手拿了一块果脯慢条斯理吃了起来。
但令他有些意外的是,冬日里本该发硬的果干并不难嚼。
想到原因……秦扬彗突然掩唇清了清嗓子。
叶湑兮虽然心思缜密,但与亲近之人相处时从不心存戒备。是以哪怕大郎君神色有异,她也只当他是被盐渍果干齁得嗓子发痒。
反倒觉得自己能劝慰持重守静的郎君破例,那可是相当厉害了。
为掩饰心中所想,叶湑兮也用油纸拈了块果干送入口中慢慢嚼着。
站着吃东西终究有失体统,秦扬彗便领着叶湑兮到角亭里坐下。
见大郎君用罢,叶湑兮本想继续投喂,却被他抬手制止了。
秦扬彗道:“还有一事,万执事之所以为难与你,是因为我的缘故。数日前外头盛传岑大郎与身边的小厮苟合,因此伤了身体,如今还在榻上将养着。万执事就以为我平日对你多有照拂也是存了那番心思,这才鬼迷心窍做下那诸般恶事。”
眼见小哑仆听了自己的话瞠目结舌,旋即眸中满是戒备,秦扬彗怒道:“你在想什么,我是那种人吗?”
叶湑兮当然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她只是没有想到自己都已经舍弃女子身份了,竟还会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想想万执事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为人如此不着调。
编排她们这些下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大郎君都敢怀疑?
也不想想他自己不惑之年了还未娶妻生子,旁人都没怀疑他有断袖之癖。不过是从外头听来些风言风语,就敢肆意揣测主家行为不端。
难不成顶着个忠仆的名头,就可以肆意妄为?
看来真如阿廖所说,这万坤看似忠心耿耿,实则目中无人,根本不把大郎君放在眼里。
秦扬彗见她满脸愤慨,到没有其他情绪,心下稍安。
看来许溪也觉得万执事过于荒唐。
他道:“我之所以将此事告知于你,是想你日后当断则断,不必再屈于他人淫威,一直退让隐忍。在这府中,只要我不发话,就没人能动得了你。”
叶湑兮听罢,心中五味杂陈,倘若日后,郎君得知自己从始至终都在欺瞒,他们又该如何收场?
为粉饰心中苦闷,她还要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反客为主打趣大郎君心口不一。
方才还言辞凿凿说自己并未存有狭念,如今字里行间对自己极尽偏袒,很难不让人联想他待自己这么好的原因。
秦扬彗看完她的手语,怒极反笑:“反了天了你,还编排起我来了,若我当真对你有意,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叶湑兮没想到他会生这么大的气,当即不敢再打趣:没有就没有吗,为什么诅咒自己。
秦扬彗被她这番忽软忽硬的举措搞得一阵头痛,当即不再理会,兀自闭目安定心神。
少顷,他才叹道:“我只是觉得你比二郎乖巧,若他也像你这样听话该多好。”
叶湑兮闻言一愣,她好歹在侯府待了这么多年,如何不知两位郎君看似兄友弟恭,实则貌合神离。
尤其是侯府这种高门大户,长幼有序,只要长子在世一日,世子之位就轮不到次子。
大郎君自己意识不到,但在旁人眼里,他为人谦和温文有礼,在夫人的教导下,心怀怜悯,傲上而不辱下,可谓是嫡长贤全占。
这诸般长处集于一身,别说是二郎君,就是换成自己也不一定能安之若素。
但她到底旁观者清,无法换位思考二郎君的处境。
因为若是换做自己有一个如此优秀的兄长,只会依附于他的羽翼之下,做个安逸闲散的富家公子。
吃穿不愁,即便风雨摧折亦有他这颗大树挡着,何所惧也。
什么家族荣辱,她一概不想理会,毕竟站着哪有躺着舒服。
说到底还是当局者迷。
大郎君觉得胞弟解不开心中执念,他又何尝不是困于本心。
别的不说,单是他自己自幼聪慧过人,族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为了不给父母丢脸,他就强迫自己去成为他们口中的后起之秀。
想来二郎君之所以因妒生恨,怕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他或许会想,既然兄长做得到,那他必然也能做到。
以至于兄弟俩在暗处互相较劲,各不相让,到头来顾此失彼,伤了兄弟情谊。
而二郎君打心里不愿与兄长共处,大郎君则觉得他心性顽劣,从而在旁人身上找补。
照她说,这事情好办的很。
侯爷这一支在关中秦氏一族中并非直系,老侯爷秦维海少时起就从未享受过家族裨益,秦远侯府能有今日的荣光,全是他老人家一步一步积攒军功换来的。
中兴盛世下凭借战功获封超品头衔,放眼整个京都也找不出几家来。
如今侯爷更是官拜陇右节度使,任职期间操练兵戈,剿匪无数,护卫河西走廊,保境安民,深受陇右百姓爱戴。
既然有此底气,何不自立门户,族谱单开?
如此一来,既能绝了秦氏一族的恶毒心思,又能缓和两位郎君的不睦关系,岂非两全其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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