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启夏门出得长安城，南去三十里地的南山北岳麓脚下有一座庄园，占地颇广。
以庄园为中心，周边两百多亩良田及北岳两座低矮侧峰，皆为秦远侯秦弃疴的食邑之地。
以往还未落雪之时，山间林木草叶葱茏浓翠，禽鸟走兽遍布山野。哪怕是隆冬时节，亦有动物栖驻于此。
而今山峦草木为厚雪所覆，白皑皑一片，枯树枝头缀满银粟，不见绿意，惟有黑黢黢的岩壁与枯槁粗砺的枝干点缀苍茫雪景，色调单一，萧索中透着寂寥。
但今日有些微不同，来往别庄小道的队伍蜿蜒如长龙，比起往常只有部曲佃户的零星几人，庞大的有些不像话。
当然，能如此大张旗鼓来往此地的，也只能是秦远侯府的车马了。
队首位置三辆马车在前引路，为首那辆宽敞华丽，坐着夫人与两位郎君。
后面两辆则坐着东西二院的管事仆婢，再后面就是背负劳作用具的骡子马匹了。
为防这些动物畏寒不肯前进，后头还有专门驱赶的小厮。
叶湑兮就是那个大家眼中的倒霉蛋。倒也不是她点背，不得不接下这趟差事，而是她不想与人挤在逼仄窄小的车厢内，就自告奋勇包揽了驱策骡马的活计。
再说她并不畏寒，跟在后头只需甩甩鞭子，控制骡马的行进方向，闲暇时候还能欣赏沿路雪景，比坐在车里颠来倒去舒服多了。
秦扬彗见她主动请缨，倒也没说什么。
因昨日二次降雪，夫人觉得秋冬交替时备下的炭火不足以支撑一整个冬季。
就与府中管事商议了一番，均认为与其吩咐别庄部曲伐木运至山脚，多一道工序，还不如在山中埋坑闷烧更有效率。
而今大雪封路，南下钱塘基本无望，商琼索性打消了回娘家探亲的念头。
转头又想起大郎二郎难得清闲在家，有意磋磨他二人的心性，就与他们说起了进山制炭的事。
见母亲兴致勃勃，做儿子如何能够扫了她的兴，自是欣然应允。
就这样主家三人各自挑了得力仆从，将侯府诸事交代给万坤与三娘，一行人浩浩荡荡出了城。
抵达别庄以后，别庄部曲佃户听闻城里来了人，好生惶恐，纷纷放下手头事前来迎接。
比起旁的世家权贵，秦远侯府给予佃户的分成可谓是慷慨至极。
丰年时侯府三成，佃户七成。欠年时侯府两成，佃户八成。若是遇上大旱，还有过免租的时候。
不光如此，除收成外，耕地的牛，外来佃户的居所，皆由侯府出资供应。
包揽了这些身外之物，佃户们要做的就是管理好自己的居所，闲时修葺一番，莫让屋舍漏雨，霉断房椽便是。
平常时候任由他们怎么装点，向来不闻不问。
也因此，秦远侯府宽待佃农的事迹不胫而走，慢慢在京畿一带传扬开来，慕名而来的佃户越来越多。
至如今收容在别庄的佃户多达十户，有的祖孙三代，儿孙满堂，领的耕地自然也多。
有的根基未稳，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人一少，分派不了多少田地。
但比起在原籍之地任由豪强乡绅盘剥，有一容身之所，日子自然更加有盼头。
因此别庄内外，加上侯府的部曲家将，林林总总加起来，少说有七十多人，规模之盛，可抵半个僻壤村庄。
此刻城内侯府又来了二十多人，一下子将庄子塞得满满当当，好不热闹。
叶湑兮甚至还看到有佃户家的小孩躲在父母背后，好奇地探出脑袋打量着他们这群人。
唯独一个小孩站在佃户队伍的末尾，动作拘谨，小小年纪竟已十分收敛，垂着脑袋盯着脚尖，未曾偷瞄过城里来的贵人一眼。
在等级制度如此森严的当下，哪怕是耕种田地的佃户之间，也有个资历深浅的门道在里头。
尤其有两户佃农还是从老侯爷秦维海那会儿起就托生在侯府，从青壮年纪到古稀耄耋，一辈子吃穿都在庄子上，早已把别庄当成了自己的家来看待。
此刻见夫人纡尊降贵前来慰问，为首的两个老佃农战战兢兢，诚惶诚恐。
年纪大些，瘦小伶仃的老佃农姓刘，庄子里的人都唤他刘阿公，他上前道：“托侯爷夫人、两位郎君的福，今年收成虽比不得前年大丰收，但也衣食周全尚有富余。年关时候定是能过个好年。”
另一位体格壮硕，姓王，大家都唤他王叔公。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他与刘老头年轻时因分派田地的事争了一辈子，如今好不容易在主家面前有个表现得机会，自是不甘落后，也忙上前行礼道：“就是侯府租赁分成比起旁的大家族来太公道了，常年如此，小老儿一家子心里都有些过意不去。昨儿我家婆子还说前几日侯府那边来人要牛乳，刚好棚里又有一头母牛下了崽，小老儿正寻思着等雪化了，好让我家大郎送到城里去呢。”
商琼闻言笑道：“不必，冬日下崽本就不易，人少一口牛乳不打紧，但牛犊不能失了这一口口粮，就留母牛继续在庄子里喂养小牛，养上个两三年，便也能替你们耕田犁地了。”
刘阿公见老王头上赶着在贵人面前溜须拍马，却碰了一鼻子灰，面上的得意怎么压都压不下去，最后索性不再为难自己。
都这么大年纪了，不知道少说话多做事？也不想想别庄的牛哪头不是侯府的，还轮得到他给主人送过去？
商琼将两位老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倒是十分欣慰他二老能有这样的精神头。
她看向其余佃户，见几个三四岁的半大孩童正抱着大人的腿，偷偷打量着他们这一行人。
看到这些怯生生的小孩，商琼心底一阵柔软，“我也是好几年没来庄子上了，哪家那户添了丁都不知道。”
其余佃户见夫人的目光落到孩子身上，总算觉得自己能在贵人面前说上一两句话了，纷纷牵着孩子挤到人前，给夫人拜冬行礼。
几位主人身后的侍从见他们卖力引荐，好似在兜售什么物品一般，不由微微蹙眉。
其实只要不傻都看得出来，他们之所以如此行事，大抵是想让子女在夫人面前得个眼缘。
待来日城内侯府那边缺人了，也能腆着脸将他们送过去供主家挑选。
若真被选中了，一来侯府里有人能为他们说话，二来也省得他们再跟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种一辈子的地。
商琼如何不知，早年还未出阁之时，她就听父亲说过，所谓士农工商，不过是前者牢笼后三者的手段而已。
身份再高，手艺再好，财帛再多，依旧抵不过权贵世家百年荫庇。
唯权者可支配资材，可决定他人生死，可掌控下位者的见解格局。
是以从记事起，她就觉得自己能够拥有衣食无忧的生活，实则是亏欠了这些务农人的。
也惟有宽待一二，她这心里头才会觉得踏实一些。
商琼一一慰问过去，又朝后看了一眼。
主院大侍女沈云立刻会意，从袖袋掏出一只荷包递到夫人手中。
领着孩子的佃户们见状，心里的大石头总算落了地，不是为夫人慷慨，而是觉得夫人认同他们这样的做法，不管日后他们的子女是否有幸入得侯府为仆，至少人人都有机会不是。
商琼给每个孩子塞了几枚铜板，并伸手摸了摸他们的脑袋。
作为入冬时的习俗，也各自对他们说了几句道贺隆冬的祝词。
农户大多目不识丁，翻来覆去也就一两句“承您吉言”之类的谦逊之词。
分发完面前的佃户人家，商琼这才注意到角落里的小孩并未上前。
她见那孩子似乎生性腼腆，就问刘阿公道：“那是谁家的孩子？”
刘阿公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登时了然：“那是何佃户家的孩子。”
说完他见老王头又有动作，急忙抢白开口道：“前几年这孩子的父亲不慎伤了腰腿，田间的活计都落到了她阿娘与祖母身上，冬日里大家闲赋在家，她们婆媳俩就上城里头给人浆洗衣裳去了，两三日才回来一趟。这孩子从小就懂事，都是她在家照顾父亲。”
被抢了话头，王叔公气的吹胡子瞪眼，但在夫人面前又不敢造次，当真是气煞人也。
商琼闻言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仔细一打量，见那孩子一身行头虽颇为陈旧，但浆洗的干干净净，眉目也爽利，一看就是爱洁的性子。
要知道他们这一行人是临时起意来的别庄，并未差人知会。
既如此，绝无事先准备的道理。
没人会不喜欢清清爽爽的孩童，尤其是在一众邋里邋遢的农户小孩衬托之下，更能体现其爱洁的本质是多么难能可贵。
于是商琼朝那孩子招了招手，“过来过来。”
等小孩到了近前，商琼才看出这是个小姑娘，“你方才怎么不跟大家一起过来？”好好的女娃一身男娃行头，可见家中拮据。
小孩看着在一众漂亮姊姊们的簇拥下，依旧美得像天仙一样的夫人，惊讶的差点没顾上答话。
意识到自己方才的样子颇为失礼，她才红着脸答道：“夫人刚刚没有让我过来。”
商琼听罢，哭笑不得道：“原来如此，看来是我照顾不周了。”
好在她知道自己此刻是众人焦点，并未特殊对待，而是同样给她几枚铜板，如法炮制祝贺一番，“冬日安康，福泽绵长。这是给你的见面礼，快收下。”
因小孩的亲人不在身边，一旁大人们为体现自己的豁达，教她该如何回夫人的话。
小孩手里捏着夫人给的赏钱，依言照做，“夫人也要身体康健，每天开心快活。”
商琼笑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好好承你吉言，冬日里外头苦寒，快些回家去吧。”
小孩感受着夫人的抚摸，闻到她手上的香味，舒服地眯着眼睛，之后颇为依依不舍退回到了原来的位置。
商琼又向大家祝贺一番，这才遣散了佃户，领了两个儿子和侯府诸人去往别庄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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