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墙根总是能获得一些意外收获的。
叶湑兮赶紧找到最近的角门,来到别庄外头。
院墙外的田埂小路上,何佃户家的小孩面上明显还有些愠怒,正弯腰捡起地上的木盆横挎在腰间。
小小年纪做起这样的动作竟已十分熟稔,想来平日里定然没少做。
而她露在外的一双手关节红肿创面流脓,看上去已经有些影响活动了。
都已经这么严重了,却还要把手伸到冰冷的溪水里浣衣。
难怪夫人会对她心生怜惜,哪怕自己幼时也没受过这样的苦楚。
既然碰上了,叶湑兮也不想夜长梦多,径直朝她走了过去。
谁知先前离开的孩子想来是气不过,复又折返回来,跑到何佃户家的小孩面前夸张的捂着鼻子:“臭死啦臭死啦,何小丫,既然你这么装模作样,以后就去讨好城里的贵人吧,再也不要跟我们一起玩啦。”
说完“略”一声吐舌头做鬼脸,生怕挨打,逃也似的跑了。
还由于动作仓促,差点脚下打滑摔下田埂。
而这次何小丫没什么反应,一张小脸涨得通红,看上去又羞又恼,却唯独收敛了先前的泼辣。
叶湑兮看在眼里,心想何小丫这个年纪能在生人面前忍常人所不能忍,也不是全无心机嘛。
她把瓷盒递给小孩,抬了抬下巴示意她收下。
何小丫怯生生看了眼前人一眼。
她不知道这人能不能从王大胖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什么,但还是希望对方能够傻一点。
在心里蛐蛐别人总归是有些卑鄙的,为防止对方察觉出自己的异样,何小丫尽量压低了脑袋,视线停留在瓷盒上,小声问:“这是什么。”
盒身上描绘有精致的卷草纹釉彩,半个巴掌大小,一看就不是穷人用得起的。
而自己用不起,也不代表眼前人用得起。
稍微转转脑子就能想出前因后果了,心底虽然欣喜若狂,但她一点都不能表现出来。
叶湑兮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基本一个动作就是一个意思。
她指了指何小丫的手,然后又用空着的手做了个抚摸手背的动作。
何小丫立即明白过来,受宠若惊地摇头:“小丫知道大人们有一句话叫无功不受禄。何况我还不认识你,如何能够接受你的馈赠。”
要不是先前在院墙内听了一耳朵,叶湑兮都要信以为真了。
但面对一个陌生的小孩,她该如何解释夫人的良苦用心呢?
叶湑兮只好把自己不会说话的事情比划给她看,顺便又把东西往她那边递了递。
可能是对方待人的态度过于亲和,何小丫也渐渐卸下了防备,她放下木盆,把手在衣服上揩了揩,接过瓷盒,动作轻柔宛若手捧珍宝。
尽管十分好奇对方为何口不能言也能在侯府里供职,但她更明白积攒好感不易,自然不会傻到去败坏人家的心情。
何小丫踌躇开口问:“大哥哥,我能不能用这东西跟你换一个请求?”
这还是叶湑兮头一次听别人用这么陌生的称谓称呼自己,毕竟她的形体与同龄人相差甚远,尤其在侯府,除了西院二郎君身边的小侍女,还没人将她当成成年男子来看待。
而从先前孩子的话语中不难推断,这孩子的家境似乎比王阿公所说的更加困难。
叶湑兮不知道她所求何事,但还是点了点头。
自己本就是替人跑腿的,能够借此延伸出后续,于平安而言是更加有益的。
做“兄弟”做到她这份上,已经仁至义尽,就看她的老大哥能否把握住这次机会,与沈云更进一步了。
于是叶湑兮做了个让她在此等候的动作。
何小丫竟也看懂了,她见“大哥哥”要走,忙道:“我能不能先回去晒完衣服再来?”
叶湑兮看了她一眼,打从见面伊始起,她就看出来这孩子的表现十分怪异,哪怕所思所行皆为图利,但又不得不承认,她的确过于早慧,听话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地步。
叶湑兮有想摸一摸她脑袋瓜的冲动,但还是忍了下来。
回到家中的何小丫手脚麻利的晒完衣裳,刚要转身赴约,就听到里间传来木头敲击墙面的声音。
没有外人在场,她也不必端着,便满脸不耐地来到里间。
里间的布置十分简陋,两张睡人的土炕,炕尾上是两口大木箱,过道尽头摆着张木几,中间用一道帘子隔开。
小小一间屋子,虽然收拾齐整,但仍显逼仄窄小。
采光好的那边,她父亲何广正躺在上头,手里还拿着敲墙面的木条,见女儿进来,他目光阴冷地骂道:“死哪去了,这么久才回来?快给我倒水,想渴死老子啊。”
何小丫没好气地走到木几旁给他倒水。
何广见她不情不愿的样子,冷笑起来:“怎么着,这才多久就不愿意伺候老子了。当年你还在地上爬的时候,可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带大的。如今能走能跳了就嫌弃我光吃不做碍事了?”
何小丫面无表情地放下茶碗:“我没那个意思,阿爷你不要胡思乱想。”
何广道:“你当然不承认,这么多年我辛辛苦苦种地养活你们。如今成了个废人,一个个都避我如蛇蝎,好得很,好得很呐。”
听他阴阳怪气编排自己,何小丫忍不住皱眉。
两年前她阿爷修缮房屋的时候不甚从高处跌落,落下病根瘫痪在床,脾气越来越差,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家中失了顶梁柱以后,他们一家的日子更加难过,但谁都没有轻言放弃,年年春夏都在躬耕种田,没有人在吃干饭。
反而是他天天躺在榻上,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累得自己在家中伺候他的起居不说,还要被庄子里的同龄人耻笑。
她都没嫌弃他的屎尿裤子又脏又臭,反而是他先嫌弃自己看不起他了。
何小丫压下烦心事,伸手扶他起来喝水。
哪怕何广如今骨瘦如柴,一副痨病鬼模样,但成年人的体重可不是孩子能够承受的,何小丫最多只是搭把手。
等喂父亲喝完水,何小丫问:“阿爷你要如厕吗?”
现在天气冷,她最怕的就是父亲吃喝完控制不住自己,又拉得满床都是。
洗下裳衣物已经够折磨的了,她可不想再浆洗床褥。
何广如何不知她的想法,当即骂道:“老子知道,不用你来提醒,赶紧给我滚,少在这碍眼。”
何小丫求之不得,爽快应了一声就撩帘出了屋子。
等她走后,何广抄起床头的瓷碗要砸,但想了想还是放回了原处,看向外间的目光也格外阴鸷冷冽。
主院里叶湑兮来到哥几个的房间,二话不说拉起平安就来到了原先的地方。
何小丫早早在此等候,见他们过来,立刻毕恭毕敬的站好。
平安一见这副场景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定然是兄弟遇到了解决不了的麻烦,这才会火急火燎把自己拉过来。
为防止小孩怕生,平安特地蹲下与她平视,“你叫什么名字?”
何小丫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我叫何小丫。”
平安不好问她这是大名还是小名,又道:“你找我什么事?”
何小丫把瓷盒递给平安:“那个,我能不能用它换一次进山制炭的机会?”
怕他们误会,何小丫立刻解释:“我阿婆阿娘在外给人洗衣裳,天气这样冷,我怕她们不舍得花钱买炭烧。”
平安见她一双小手冻成这样,却还在为家里人忧心,心下不由酸楚,他摸了摸小孩的脑袋:“这东西是夫人赏给你的,我们如何能够处置。何况进山制炭不可儿戏,你年纪小,雪天山路湿滑,若有个闪失,我们怕是不好向你的父母交代。”
闻言,何小丫失望地“哦”了一声。
平安失笑道:“你若是求些炭火,我与你许大哥偷偷给你烧一些带下山便是,何苦要与我们一起进山,现下山里都没个玩耍的地方,去了也只能和我们一起锯木头,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可帮不上什么忙。”
何小丫眼睛又是一亮,“真、真的能分我一点吗?”
平安道:“这还有假,你若不信,那咱们拉钩,有违约定就孤寡一生。”说着伸出个小拇指。
何小丫终于露出了与年纪相符的微笑,她不假思索勾住了平安的手指,“一言为定,谢谢大哥哥。”
按她这个年纪,平安当她叔都绰绰有余了,但小孩的嘴就是那么甜,挡都挡不住啊。
一旁的叶湑兮本在看他俩互动,突然心头一动,下意识看向阡陌纵横的田埂,不出意外,其间果然多了道佝偻瘦削的身影。
对方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还十分熟络地朝她挥了挥手。
告别了何小丫,平安站起身,注意到叶湑兮神色古怪,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心下登时了然,“大约是进山拾柴的老翁,咱们侯府向来没有那些高门大户的讲究。只要不是大张旗鼓扛着用具进山的,部曲家将们也不会刻意阻止,断了这些贫苦人家的生路。”
叶湑兮目光不离那道身影,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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