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棠者华,其叶湑兮,阿娘的小阿湑日后也要像这林间草木般葳蕤茂盛,茁壮成长哦。”
“才不要,长大了阿娘就抱不动我了。”
“痴话,盖天下万物之萌生,糜有不生不长者?喏,看到那株小草了么,还未抽芽之前,它只是一粒小小的草籽,经历风雨催化才有了如今的模样。常言道,金不砺则不利,这长大啊,就是你要经历的第一道磨难……”
这次没有任何外力影响,叶湑兮猛然从梦中惊醒。
她抬手摸了摸眼角,干燥如常,不由讥笑出声。
忆起这些陈年旧事,她的内心早已不似幼时那般,会觉得委屈愤懑,怨天尤人。
苦痛不会因你一时气愤而减轻半分,反而会滋生出不必要的情感,因而心防薄弱,更甚者行差踏错落得满盘皆输。
自己已经坚持了十几年,绝不会倒在黎明到来之前。
压下心中情绪,叶湑兮撑起身,通过透气孔洞透进来的日光推算,判断出现下时辰应当是巳时三刻了。
往常这个时候,她定是在大郎君院里洒扫打杂的。想来是大郎君知她昨夜劳作至凌晨,又被主院那边抓了壮丁,不忍将她唤醒。
若不然以万坤那厮的脾性,定会想方设法折腾自己,又怎会任由她睡到日上三竿?
思及此,叶湑兮心中一阵熨帖,但她没忘了自己现在的身份,赶紧收拾停当出了门。
原本像她这类下等仆从,为方便服侍主家,理应住在前院南房里。
但大郎君说什么都不肯让她搬到东院。
起初叶湑兮以为是大郎君觉得自己对他有救命之恩,要给她更高的礼遇,却不想他竟大手一挥,把她安排去了后舍的杂役院。
要不是叶湑兮因为身份的缘故乐得清净自在,她都要以为大郎君是恩将仇报来的。
也因此,她每日都要费些脚力,绕大半个侯府前往东跨院点卯上工。
这厢叶湑兮光顾着埋头走路,一时不察差点迎面撞上个人。
抬头一看,竟是老熟人万执事万坤。
叶湑兮实在不想看到他那副嘴脸,便满脸惶恐往旁边一让。
万坤也没想到会在这等情境之下碰到这贱奴。
有道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万坤倒是想给他点颜色瞧瞧,但这可是大郎君的院子,他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主家面前造次。
遂皮笑肉不笑,特地压低声音威胁道:“今儿个算你走运,但下回可别让我再逮着你。”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就放过自己了?
叶湑兮甚至有些不习惯,总觉得这老小子隐忍不发,肯定又在憋什么坏水。
不过话说回来,他到底为什么看自己这么不顺眼。
她自问一向老实本分,从不偷奸耍滑,一齐共事的仆从们哪个不说自己尽忠职守?怎么到他这里就被冠上懒散怠惰,目无主家的名头了?
如果她都不算勤快,那这府中又有谁能称得上称职?
也是犯不着为了个无关紧要的人败坏心情,叶湑兮权当他在狗吠,施施然转身进院。
然而令她感到意外的是,最不该在院里的大郎君竟还在院中舞枪弄棒。
照理说这个时辰,宾客们应当陆续抵达侯府了。
往常府中若有家宴往来,大郎君都会抽空协理母亲处理府中事务,何故今日如此反常,不去招待,反而窝在自己的院子里锻炼体魄?
见她进院,秦扬彗停下动作:“我叫阿廖给你留了饭,你去吃了再来。”
叶湑兮怔愣一瞬,但不敢忤逆,忙抓抓脑袋往灶房走去。
待她走远,秦扬彗脚尖一踢枪尖,又施展开一套枪术。
叶湑兮一只脚刚迈进灶房,在里面打扫的两人齐齐抬头,见是小哑仆,赶紧过来架起叶湑兮,直接把她提溜进屋。
“诶许溪,你怎么不早点来,你知不知道你错过了一出好戏啊。”
说话的是大郎君的贴身小厮平安,平日里跟着大郎君进进出出,耳濡目染,尤其能说会道。
且因为叶湑兮不会说话的缘故,他又不懂手语,平素里二人交流,全靠平安一人分饰两角。
通常是他说什么,叶湑兮点头或摇头。十年如一日,从未有过分歧。
“你是没看到万执事方才的样子,被大郎君训得老脸通红,都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说完平安抚掌大笑,情态嚣张。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与万执事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你看着啊,我给你演一段。”
平安挺直腰背,清了清嗓子,背着手学起大郎君的样子。
“万执事,若论年纪资历,你是长辈,我是晚辈,于情于理,我不该斥责于你。但论身份,我是主家,你是执事,我有权过问你平日里的职责细务。
你在府中任职二十余载,执掌侯府大小庶务,号令仆从,事无巨细,从未有过纰漏,府中上下无不敬佩。
但倘若你做不到一视同仁,肆意苛待下人,此事传将出去,带累的便是侯府的名声。
为人者上敬老而下怜幼,好德立本心怀怜悯,方为处世之道。
而你今日薄待之人乃是许溪,他并非健全之人,口不能言,无法为自己争辩。
昨夜那般情状,母亲尚能顾及下人的安危防患未然。可你却滥用职权,欺凌压迫一个劳作了一夜的人。
纵然他有错,你大可正大光明惩处于他。何故以权欺人,作这等绵里藏针、罔顾他人康健的下作行径?”
叶湑兮听他讲得绘声绘色,一时哭笑不得,不枉他跟了大郎君这许多年,当真模仿得惟妙惟肖。
另一个小厮是掌管膳食的阿廖,他道:“照我说他那是活该,昨晚许溪他们忙活到那么晚,大郎君都没舍得让我们喊他起来,万执事倒好,偏偏绕了大半个府邸把他揪起来干活,俗话说打狗还要看主人,他这么做,分明是不将大郎君放在眼里,也亏得咱们郎君仁和宽厚,要换成西院那位,万执事今日怕不止是挨训那么简单咯。”
说着阿廖打开锅盖,取出热乎乎的饭食塞到小哑仆手中。
叶湑兮从早上到现在就吃了块饼,自是饿极,忙拿起碗筷大口吃了起来。
她原以为万坤会出现在东院,是来给大郎君带什么消息,再不济来请大郎前去赴宴也更加合情合理。
没成想大郎君竟是为了自己专门把万执事叫过来敲打一番的。
平安见她吃得狼吞虎咽,活像饿死鬼投胎,就笑着摸了摸小哑仆的脑袋,“慢慢吃,吃完一会儿哥哥同你去拿铺盖。”
说罢不等叶湑兮反应就径直出了灶房。
他刚刚说什么,要带自己去拿铺盖?去哪里拿?拿了又要放在哪?
阿廖看出她的疑惑,解释道:“大郎君先前吩咐了,等你来了以后就让你搬到东院来住。”
叶湑兮闻言差点把碗摔了。
这闹大发了,她搬过来住哪?是收拾一间南房,还是跟他们一起住?且跟这么多人共处一院,自己还能隐瞒多久?
不行,关乎自己的秘辛,她决不能让大郎君胡来。
思及此,叶湑兮吃得越发卖力。
正这时,彭二扛了一大捆柴从外头进来。
他见着叶湑兮赶紧把木柴放下:“诶许溪,姜三娘给了你多少赏钱?”
一听赏钱,阿廖立马竖起耳朵。
叶湑兮单手抱碗竖了五根手指。
彭二皱眉,“这姜三娘行事真是愈发肆无忌惮了,我看她是想中饱私囊偷偷带回去给家里人花用,才会如此明目张胆克扣了你的赏钱。”
阿廖问:“你怎么这么肯定?”
彭二回到叶湑兮身边将胳膊肘托到她肩上,又指着她道:“这还用问吗,夫人把这些活计交给姜三娘来办,她又从不计较每人份额多少,那三娘就可以在里面做手脚。今日她能克扣许溪的赏钱,以往就能算计到别人头上。咱们东西二院又从来不通气的,自然是她给多少就是多少。没准她筹谋了许久,已经攒下不少银钱了呢。”
叶湑兮个头矮小,被他这么一支棱,好悬没端住碗。
但她更担心彭二祸从口出,若是得罪了姜三娘,又岂是他们这些小小仆从能够承受的,就赶紧朝彭二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彭二却不以为意,他们这些下人常年侍候主家,就为了那三瓜俩枣。
何况嘉奖下人是夫人定下的规矩,姜三娘于情不该枉顾夫人的本意,于理许溪干活从不偷奸耍滑,她又有什么资格克扣了许溪应得的赏钱。
“笑话,今日这事本就是姜三娘有错在先,做都做了,还怕别人戳他们脊梁骨?”
叶湑兮见他态度执拗,只得无奈摇头。
想来也是,若未开先例,小厮侍女们自是不会心生怨怼。但一旦开了头,这特例就成了约定俗成。一旦打破规则,自然要承受下位者的怒火。
只是她一年到头都在打熬自己,得了例钱也无处花用。心不在此,自然不会计较那些得失。
至于姜三娘和万坤他们的态度,远比不上大郎君一句话的份量。
若非她不想招惹事端,不愿大郎君在长辈面前难做,又怎会忍气吞声任由他们拿捏自己。
彭二说了这么多,本想得到当事者一番夸赞,这会儿见叶湑兮无动于衷,心里不免有些挫败。
他忍不住往叶湑兮后脑勺上招呼,“你小子就是性子软,谁都能在你头上拉屎。要换成我,昨夜忙活到那么晚,又大清早被万执事揪去干活,我非得跟大郎君告状让他们脱层皮不可。”
叶湑兮被他拍的一个踉跄,牙齿磕到碗沿,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自己好心劝慰,他不领情也就算了,给自己这么一下又是什么意思?就是佛也有脾气!
叶湑兮忍无可忍,放下碗撸起袖子就要与彭二干架。
阿廖见状赶紧拦住小哑仆:“行了行了,这别院的人欺负咱们也就算了,咱们自己人可不能窝里斗。这要是被他们知道了,不得带累郎君失了脸面。”
在东院把大郎君搬出来,那可能比当今圣上的敕旨还好使。
毕竟在几个贴身小厮眼中,大郎君仁和宽厚,比起西院动不动就惩治下人的二郎君来,可谓是有一副菩萨般的心肠。
果然事关大郎君,叶湑兮立马冷静下来,她狠狠瞪了彭二一眼,扬起拳头警告,这才带上碗筷到外头吃去。
彭二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止有何不妥,反而因为叶湑兮要还手这事莫名着恼,“这对自己人不是挺凶的吗,怎么到了管事人那里就哑火了,没用的东西!”
阿廖都要听不下去了,他猛推了彭二一把:“人家好端端吃着饭,你平白无故动手打他还有理了?你要是真这么能耐,有本事去夫人那里告发姜三娘克扣赏钱,在这里欺负许溪又算什么好汉?”说着他朝灶房外喊:“吃完记得把碗拿回来。”
彭二很不服气,但他又吵不过阿廖,只得踹了下柴扉,扭头出了灶房继续扛柴火。
也是被搅扰的烦了,叶湑兮干脆抱着碗筷蹲到廊下。
东院布局简练,一座主屋,携两间耳房,连廊贯通东西厢房与南房。
而南房最左最右各一间设灶房及厕房,其余房屋无人居住,就被当做了库房,存放些杂物及四季所需之物。
连廊横贯院落,呈一个迂回收角的口字,外围便是院墙,除院落大门外,西边开了个垂花门通主院,北角开了个门通侯府后罩房。
这番布局,哪怕是雨雪天气,下人们进进出出也不会被打湿衣裳。
又因大郎君习惯使然,院落中少有植被,只在墙根处栽植了半人高的灌木,唯一有些观赏性的便是西北角一株绽了点点花苞的老梅树。
院落里则摆放着饱受风霜的武器架,十八般武器俱全,唯独一杆红缨枪被主人攥在手中。
而枪不愧为百兵之王,集众家之长。一招一式,凶猛凝练,拦拿扎刺、点拨挑舞,好似白虹落雨,力贯九霄。
再加上少年郎精干颀长的身段,舒展开步法灵动,枪出如龙,大开大合,气势如虹,隐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魄。
平素里叶湑兮就是个喜静的人,难免有些死气沉沉。
与她相反的是,大郎君无论何时何地都会蓬勃朝气如辰时初升的骄阳,炽烈如火。
若她没有记错,自打入侯府的那天起,大郎就未有一日懈怠。一个人有这般毅力,做什么事情不会成功?
耍完一套枪法,秦扬彗将武器归位。
侍候的侍女婷云本在檐下等候,见状忙捧了大氅布帕递予大郎君。
秦扬彗接过布帕,任由她将大氅披在肩头:“你去打桶热水送到屋里。”
婷云应诺,快步走向灶房,在门口站定她朝里面喊:“阿廖,可有热水,郎君要擦洗身体。”
女儿家音色温软,从她嘴里叫出来的名字比起旁人来无端多了分甜腻,阿廖的骨头都险些酥了。
为掩饰羞赧,他忙低下头去起锅烧水:“婷姐儿稍待,我这就烧。”
彭二自也不甘示弱,猛猛往灶眼里塞柴火:“婷姐儿外头凉,进来等水。”
婷云娇嗔:“郎君那边还要我侍候,就劳烦你们替我送到屋里去了。”说完转身就走,扬起的裙裾衣袂带起一阵香风。
回院子的时候,婷云这才看到廊下的叶湑兮蹲身捏碗行止猥琐,不由嘴角微抽。
大郎君院里四个小厮,唯独这许小郎不修边幅,甚是邋遢。
但秉承着良好的教养,婷云并未显露性情,而是朝叶湑兮微笑点头。
叶湑兮不好回避,也是回以一笑。
待她走远,叶湑兮回头,果不其然看见彭二阿廖二人正鬼鬼祟祟扒在门上,盯着姑娘家袅袅婷婷的背影面露憧憬。
叶湑兮忍不住往地上啐了一口。方才对自己重拳出击,如今见了娇滴滴的姑娘家就露出这副嘴脸来,当真是见色忘义两面三刀的东西。
这也难怪小厮们有这般反应,婷云虽在东院供职,却与西院的娇云是表亲姊妹。
二人俱是钱塘人氏,原是夫人商氏母家的侍女。
多年前大郎二郎尚未分院时,因院中服侍的仆妇侍女身染恶疾,被夫人遣散出府。两位郎君还因此生了一场大病,身在钱塘武林的外祖心疼两个外孙,就在家中挑了对眉清目秀的小丫头上京服侍。
一来她二人与两位郎君年岁相仿,侍候之余还可以当个玩伴,又是打小就是大家族里教导出来的,更比一般穷苦人家的女儿体贴入微。
有着这样的好皮囊与好性情,如何不为府中小厮们所青睐。
只是在叶湑兮看来,娇云婷云虽生有一副欺霜赛雪的好肌理,到底不如胡怜姊姊明艳动人。
在此一道上,二郎君倒是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哪怕十分不屑这种浪荡风流的公子哥,但叶湑兮不得不承认,在鉴赏美人一事上,二郎君可谓是个中翘楚,别说整个侯府,哪怕放眼京都,那也是无人能出其右的
在此一道上,二郎君倒是与她英雄所见略同。
秦策曦:有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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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003、东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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