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三步一歇,五步一坐的洒扫了许久,二人终是在未时三刻时,将夹巷中的积雪铲做一堆一堆。
饶是叶湑兮体力超群,毫无间隙的劳作了两个时辰,也不免觉得两条膀子像是刚刚接上去的一样,现下已是毫无知觉了。
而夹巷尽头是后舍灶房,掌管主院膳食,这会儿因为拜冬宴的缘故忙得热火朝天。
一眼望去热气氤氲,饭香弥散。鱼贯而出的侍女们手上挎着食盒,个别要好的还在低声议论今日来赴宴的宾客。
叶湑兮无意偷听,仍旧做着自己的分内之事,与彭二一起将雪块装上板车,再运去侯府外头倒掉。
如此反复数次,总算清理完了整条夹巷。
只是最后一趟轮到彭二去倒雪,等他回来的时候,刚巧瞧见小哑仆正与一名中年仆妇站在一处。
那姑姑拉着小哑仆的手,握着一枚小纸包不住往她手里塞。
叶湑兮觉得自己受之有愧,一再推让。
二人推拒婉转,手上把式比道观里练就混元一气太极功的道士们还要炉火纯青。
叶湑兮见姑姑实在热络,再推拒下隐有翻脸的迹象,为避麻烦只得惭愧受之。
姑姑见状也是松了口气,欣慰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日后去了东院要好好照顾自个儿,不必遵循主家们过时不食的那一套,你须知自己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该吃吃该喝喝,千万不要委屈自己!”
叶湑兮正将手中物什塞进怀里,闻言一脸哭笑不得。
自己只是搬去东院,又不是出门远游,何况同在一个府邸当职,多得是见面的机会,她又何必谆谆告诫。
但转念想起姑姑昔年遭遇,当即心下一软,只得一一应承下来。
远处的彭二听不真切二人的对话,只是觉得小哑仆与姑姑互动的样子分外扎眼。
他心想自己身负重伤,累死累活往外头运雪。同伴非但不予帮扶,还有闲心与后舍灶房的姑姑闲话家常。
怎么不见他来关心关心自己?
他越想越气,以至于动作快过了脑子,走到角落“哐”一声摔下板车。
这下可好,灶房内外,无论有活没活的下人仆妇们齐齐向他看来。
彭二哪里经得起这么多人同时注目,登时尴尬非常,忙不迭拉起板车左瞧右看,企图营造出一副自己先前那番动静乃是无心之举的假象。
众人见没有新鲜事可看,复又继续手头上的活计。
彭二见状松了口气,只是抬眼瞧见叶湑兮收回视线,又与姑姑比比划划,竟是没有要离开的打算。
就是偷懒也该有个限度!彭二只觉一阵火大,忍不住喊道:“许溪,此间事毕,咱们快些回东院,那边还有许多活没干完哩。”
进进出出的侍女仆妇们闻言,又齐刷刷看向叶湑兮。
一个个脸上浮起古怪神色,或轻蔑或冷眼,但无一例外都是幸灾乐祸。还有些兴味,似乎在等小哑仆当众出糗,好为枯燥乏味的劳作生涯增添些乐趣。
叶湑兮感受到他们的恶意,磨了磨后槽牙,心里恨不得用脏话把彭二骂个对穿。
自己只是不会说话,又不是聋子。有什么事不能等姑姑交代完再说,非得特立独行,闹得人尽皆知才肯罢休?
也是惯于隐忍的缘故,叶湑兮不想旁生枝节,只得与姑姑摆手作别。
那姑姑十分不舍,跛着脚送了她一段路。
直到小哑仆朝她做了个止步的手势,才堪堪停住脚步。
回东院路上,彭二还在介怀小哑仆偷懒的事,就凑过来好奇问:“没想到你小子看着闷不吭声,还挺讨老一辈喜欢。跟哥哥说说,你与那姑姑是什么关系?她缘何待你如此之好?”
插科打诨的事情干多了,自会惹人生厌。尤其涉及秘辛,叶湑兮更加不想理他,就假意装傻不予理会。
反正自己是哑巴,没有回应也在情理之中。
但彭二最见不得旁人忽视自己,看她端起这幅死样子来就莫名恼火,“啧,又来了,每次问你个事都装聋作哑不予理睬,就你这性子,日后娶了婆娘谁能受得了你?”
叶湑兮一脸你有病的神色,自己本来就不会说话,哪里是装出来的?
何况自己难道解释了,他就能看懂了?
不是瞧不起他们,而是在这府中除大郎君以外,没人能全然看懂她的手语。
一来嫌麻烦,二来身为仆从哪有那个功夫研究琢磨。
是以哪怕自己有所回应,也不见得他们能够理解透彻,到时候不明就里,又要埋怨自己不够体贴刻意为之。
也正因如此,她才会养成不愿交流的性子,多数时候与人沟通都是事先揣摩意图,她极力配合完成,只为图个清净方便。
再者谁会像他一样,不懂手语也就算了,老逮着个哑巴聊天又是什么毛病?
僵持良久,彭二率先败下阵来,喃喃自语:“我同你发什么脾气,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的家伙,吵架吵赢了都是胜之不武。”
说罢揉着胸口,扛上铁铲笤帚走自己的路,嘴里还嘀嘀咕咕:“也不知道这么多年的例钱都花到哪里去了,有那个功夫与人较劲,还不如把嗓子看好,省得闷不吭声把活人气死。”
叶湑兮被他戳到痛楚也不着恼,只会觉得他莫名其妙。
早先欺负自己的是他,腆着脸来和好的也是他,现在不合心意又闹翻脸的还是他。
都说姑娘家喜怒无常,在她看来,彭二这五大三粗的汉子可比姑娘家更难伺候。
回到东院,将劳作用具归位。
彭二一头扎进灶房,叶湑兮乐得清闲,就跑去南房库房里翻了袋发霉的米糠出来,坐在连廊凭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喂着院中鸟雀。
往年大雪封山的时候,这些没有迁徙习性的山雀无处觅食,就会往人类的地盘跑。
有时候成群结队黑压压地聚在院子里,受人驱赶才会拍拍翅膀挪个地方。见人没有恶意,就又会聚拢过来,一只只毛茸茸圆滚滚,啾啾乱鸣,甚是可爱。
以往大郎君下学归家以后看到它们出现在院中,亦会不吝施舍一二,权当它们是来福之兆。
后来小厮侍女们有样学样,谁遇上了都会撒一把米糠,助其安度严冬。
灶房里,阿廖在准备晚间的饭食。
彭二回想起那姑姑的形貌特征,就凑过去问:“阿廖,你知不知道后头灶房里的跛脚仆妇。”
阿廖闻言头也不抬:“知道啊,是陈姑姑,她原是主院灶房的厨娘,做得一手好菜,在府中供职的年头比你我的年纪还大。刚进侯府那会儿我什么都不会,还是许溪求姑姑教我庖厨手段的,认真计较起来我还得喊姑姑一声师父呢。”
彭二闻言差点惊掉下巴,“啊,这姑姑原来这般厉害?”
阿廖冷呵了一声,“你平日里只顾着惦记府中美婢,这些上了年纪的姑姑们哪里能入你的法眼。”
彭二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只是彭二虽不怎么往来后舍灶房,也知道那边的主厨是个三十上下的年轻妇人,再回想起那姑姑的着装打扮,一身衣裳发白陈旧,别说厨娘,连洒扫打杂的都不如。
于是他拐了个弯问道:“她既然有这样的好手艺,又为何在后舍那边与人打下手?”
阿廖翻了个白眼:“长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姑姑腿脚不便如何胜任灶房职务。嘶,奇了怪了,你为什么突然问起她来?”
彭二也不做隐瞒:“我方才去夹巷除雪,在后舍灶房那边碰到了陈姑姑。她似乎与许溪十分亲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是母子咧。”
阿廖叹道:“你不知道,姑姑原本有个女儿,只是后来没了,估摸着是许溪在那边住着,一来二去彼此熟稔,姑姑就把他当成自家孩子来看待了吧。”
彭二听罢,登时觉得先前恶语伤人的自己分外没人性,悔恨充盈胸臆,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原,原是如此。”
二人的嗓门不小,也没有刻意回避,在外头的叶湑兮自是听了个全须全尾。
她非是念旧之人,但听他们提及,也不禁回想起自己刚入侯府时见到姑姑的情景。
那会儿也是入冬时节,她刚搬到杂役院住下,战战兢兢等到所有人都歇下了,才趁着夜色打水洗漱。
却不期遇见一个跛脚仆妇,见她在井边劳作,担着两个水桶摇摇晃晃走向灶房水缸。
原本满满当当的水桶洒了大半,还因此打湿了鞋袜,冻得浑身发抖。
第二次时,那仆妇一味重复,同样洒了大半,依旧未能将其填满。
她当时就在想这人可真笨啊,明知力有不逮,为何还要为难自己?
彼时已是深夜,跛脚仆妇似乎觉得此事难如登天,忍将不住,倚着缸沿滑坐于地,无声抽泣起来。
叶湑兮不知她为何伤心垂泪,只觉得她哭到抽搐却不敢发出声响的样子分外佝偻瘦削。
哭了一阵,发泄够了,跛脚仆妇明白过来自己就算哭到天昏地暗亦无法改变现状,只得担起水桶继续劳作。
叶湑兮见她还要重复先前的举止,一时没忍住,从院墙后现身,打手势告知其正确做法。
但苦于哑症,比划了半天,跛脚仆妇不明所以,只呆呆傻傻看着叶湑兮。
她无法,只好分装好半桶水,再解下扁担绳结绕成适合自己的长度,担起水桶走向水缸。
原以为有了范本,对方定然能够理解自己的意图。
谁知她却哭得更凶,拉起自己缠了绷带的手掌,问自己从哪来,为何会受此重创,替她干活伤口崩裂了可如何是好。
叶湑兮听不得她啰嗦,只一味的摇头,而后小大人般与她分工合作,个头高的打水,个头矮的担水,很快就将水缸填得满满当当。
她也企图不留名姓,但奈何那仆妇非拉着她查看伤势,又说道她帮了自己的大忙,无以为报,塞给她一袋果干作为酬劳。
原本叶湑兮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还是后来养伤期间,大郎君过于热忱,每日给她送来难喝至极的补品汤药,她才觉出那果干的滋味甘美,可解喉中苦涩。
也因着这一善举,姑姑打探到她的身份住所,时不时投喂一二。
叶湑兮吃人嘴短,只好替她干活,企图划清界限。
但奈何姑姑分外死心眼,说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如此纠缠数久,根本分不清谁吃亏多些,谁付出多些。
直到后来彼此熟稔,她才知晓当时的自己只比水缸高一点点,倒水时还要踮着脚。
那番景象与姑姑亡女在世时替她分担活计的模样一般无二。
缘份一事大概就是这样,始于无心,忠于有幸。
失独失孤之人,彼此慰藉,也算全了这一份没有血缘的母子情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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