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些时候宴席结束，宾客们陆续离开侯府。
主家及管事在府门前恭送贵客，东西两院的仆从们则又被主院那边叫去收拾燕厅及花厅。
侍女们收拾碗碟，小厮们收拾案几摆件。
看着案上只动了几口的吃食，贫苦人家出身的仆从们只觉暴殄天物“怎么剩这么多？”西院一名十三四岁，尚扎着双丫髻的小侍女看着案面上没怎么动过的吃食，一脸惋惜。
“哪里晓得，都说女公子们爱吃酥酪，灶房的姑姑们天不亮就去别庄挤了牛乳回来，谁知她们动也不动。”同她一齐收拾的胡怜亦是皱眉，心中暗道这些个女公子未免太过铺张浪费。
“可是不合口味？但不应该啊，姑姑们的手艺可是连郎君都赞不绝口的。”小侍女虽只为二郎君熨衣煮茶，不能跟贴身小厮一般随郎君出入酒局，但因着郎君自小就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主，一齐跟着沾光，吃过不少好东西。
既然连郎君都称道的手艺，那必然不是姑姑们的问题了。
胡怜：“谁知道呢，凉都凉了，看着怪可惜的。不知道夫人会不会分给咱们，热一热应当还能入口。”
“可不光只有酥酪，还有胡麻饼、冷羊修、花折米糕、鳟鱼脍，五色饮！这么多呢，咱们吃得完吗？”小侍女听她如是说，登时两眼放光。
“瞧把你馋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胡怜满脸无奈地点了点她的小脑袋瓜。
小侍女被她点破心思，羞得满脸通红。
这时在邻桌收拾的娇云道：“怕什么，天气这样冷，搁几天都不会坏。若真赏了你们，带回去慢慢吃，说不准呐还能沾沾郡主她们一行人的贵气，少不得聪明的更聪明，漂亮的更漂亮。”
小侍女心性单纯，听她说得如此笃定，登时满心期待。哪怕这些吃食还未分发下来，但她已经能够想象这些东西的万般滋味了。
胡怜则听出娇云言语中暗含讥讽，但她温吞惯了，向来是他人进一尺自己退一丈的软弱性子，只得沉默以对不予理睬。
娇云见状，只觉讽刺。任凭她在二郎君面前如何得宠，照样只是下人而已，连他人用过的饭食都下得去口，难怪会与后舍的贱奴眉来眼去。
“后舍贱奴”叶湑兮离得不远，刚够距离将几人的低声议论听得清清楚楚。
她本有意归还胡怜姊姊的绢帕，但此刻见她们之间气氛古怪，哪里敢上去与胡怜交流。
彭二看出她的踌躇，凑过来与她耳语：“跟你讲，女孩们一句话里头往往蕴含有好几十种意思，极难揣摩通透。你未同她们相处过猜不出来不奇怪，但须牢记一点，这种时候千万不能上去掺和，不然定会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
叶湑兮闻言嘴角抽了抽，他怎么好意思说人家女孩儿的？明明他才是那个最能拧巴的人好吧。
随着小厮侍女们陆续将席间撤下的吃食端回后舍灶房，其间厨娘们好一番担惊受怕。
唯恐自己技艺不精，因此开罪了来府宾客。
执掌灶房的厨娘燕二娘搓着拦身围裙，焦急地来回踱步，“怎么办怎么办，若是吃食不合口味，宾客们与夫人说起此事，夫人会不会怪罪我等？”
但也太过蹊跷了，她在府中供职数载，从未有过此等情状，何故今日如此反常？
另一位厨娘冯大娘道：“休要胡说，夫人宽宏大量，从不苛责下人，今日宴席也不过是权贵门阀间的人情往来而已。即便吃食不美，少吃些就是，贵人们涵养好，岂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侯府结怨。”
陈姑姑在一旁洗洗涮涮，闻言安慰道：“要我说应当是女公子们与郡主公主同席颇为惶恐，这才矜贵自持不敢动筷。”
此言一出，如同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
纵然几位女公子富贵骄人，也只是臣子贵女而已，如何能与金枝玉叶们相提并论。
何况大户人家规矩多，身为外宾，断不能在人前显露性情，哪怕是装也要装到宴席结束。
只是可惜了她们与一众仆从忙活了好几日，自以为使出看家本领能为主家涨脸，却不想被两位金枝玉叶打乱了全盘计划，想想都觉得心有不甘。
送罢来府宾客，主家母子三人相互道别。
见大郎扭头就走，身为母亲的商氏自是十分不满，但等这份愤懑过去，又只余下无尽惆怅。
秦策曦见状本欲发作，但此前在燕厅时被兄长抢了风头，这笔账还没翻篇呢。
何况就这样让母亲与阿兄彼此介怀下去也挺好的，如此一来他才是那个乖巧懂事的好儿子不是吗。
等回到主院，商氏端坐主位，捧着暖手小炉听姜三娘筹算今日宴席的花费。
管事娘子自说自的，诸般数目一一详禀，作为正主的商氏却颇为心不在焉。
三娘觉出不对，就停下手头活计看向夫人。
“怎么不念了？”商氏听她停下汇报，懒懒抬眸看来，一双凤眼威严明丽，看得人心头直跳。
商氏本名商琼，小字文娇，乃余杭钱塘人士，父亲官拜钱塘郡丞，为官清廉深受百姓爱戴。她是家中二女，上头还有个同胞阿姊，二人少时在家做姑娘时便美名在外，素有武林二娇之称，又常年在深宅内院养尊处优，即便年过四十，亦少有岁月痕迹，不过是眼尾有些细纹。若不细看，谁能相信她已是两个少年人的母亲。
是以即便侍奉多年，三娘亦会为夫人的容色所折服。
“娘子是否还在为早上的事闷闷不乐？”
果不其然，听她提及此事，商琼娥眉微蹙，满面愁容：“大郎向来克己复礼，缘何因结亲一事与我红脸？”
三娘踌躇道：“依小人看，郎君虽年近弱冠，但到底年纪轻，束发之年以后更是协理您一同打理府中事务，从未恣意妄为过，比一般公侯人家的郎君要沉稳许多。但也正是这个原因，少了些活泼，加之课业繁重忧思过重，不想结亲也在情理之中。”
商琼听罢，良久叹道：“说得也是，大郎早慧，族中长辈对他寄予厚望，时日长久难免心生郁结。也是我这个当娘的平日里太过惫懒，不然哪能让他操这个心。”
忽然她心念一转道：“你说，若趁年关前带他们回一趟外祖家，一齐去西湖散散心，去灵隐寺祈福上香，大郎二郎可会答应？”
三娘知道夫人远嫁长安多年，每逢佳节倍思亲，倒是能够理解她的想法：“这倒是个好主意，要不小人现在就去问问？”
商琼却摆手，“不急，立冬刚过，两个孩子定然要去给师长拜冬。等他们忙完自己的事再提不迟。”
说完想起他二人还要准备束脩看望师长，便问：“你去问问万坤，两位郎君的束脩之礼可有采买，若还未置办就换个铺子，往年都是从墨明堂买的笔墨纸砚，二郎身边的吉祥说他们家的东西越发难用了，若今年还选他家恐失礼数。”
三娘一一记下，汇报完了手中账务才小心翼翼问：“还有一事，中庭那边剩了不少吃食，是打赏给下人们，还是送出府去分发给鳏寡孤独人家？”
以往府中若有家宴往来，席间剩余的吃食都会叫人仔细收拾了分发给各院小厮侍女们。
这与朝廷的政令有关，当今圣上以民为本，奉行文帝之治，素来主张勤俭之风，严禁臣民奢靡浪费。
公侯世家享誉超品头衔，食君禄忠君事，既然受封食邑萌荫后代，自然要担起与身份匹配的职责。
是以无论衣食住行，府中管事们处置起来都尤为仔细。生怕遗漏错处，叫眼红侯府的人家拿了把柄状告到御史台。
商琼思索一阵道：“全赏了丫鬟侍从们吧，算不得什么好东西，即便吃不完，天气这样冷放个两三日不成问题。何况这大雪气候突然，那些人家未必少食，反倒应当让别院那边多制些炭慰问百姓们才更为妥帖。”
还是夫人考虑周全，三娘心下叹服，蹲身福了一礼：“那小人就先告退了。”
商琼点头，见她出了屋子，心下已经在盘算计划娘家之行了。就是不知道两个小子愿不愿意一同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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