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妙臻从闲月楼里逃出来后，见兄长苏源耽于享乐，仍旧是之前那副奢靡行径，便觉得坊间流传的“真假皇帝”的奇闻怪谈，是苏源他们诓自己自投罗网、继续和亲的骗局。她不敢冒险，便又离开了柳州。
虎啸林一战后，晟国薄家军突破兖国南荣军的防线，鄞刹郡彻底落入晟国手中。南荣军遭受重创退至邴筑，于是兖、晟两军便在鄞刹、邴筑界线上僵持不下。薄家军欲拿下邴筑，与北边东进的玄沉临合力将兖沧帝扶瑄围困。而南荣姝严防死守，不让薄家军越雷池一步，以便扶瑄攻城略地。
苏妙臻一路跟着颠沛的百姓，从鄞刹流亡到邴筑。生活太苦，她偶尔会想起柳州，想起那个长满柳树的地方。
沿着洹江，柳絮是否翩翩而起？求凤节后是否又多了许多恩爱眷侣？她的皇兄何时才能幡然醒悟，挽大厦于将倾？
苏妙臻灰头土脸地走在冷冷清清的街头。她有生以来从未这样潦倒过，身上值钱的首饰已全部变卖，即便已经精打细算，却还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看见小摊前摆着好看的珠钗，苏妙臻囊中羞涩，只能过过眼瘾。
“姑娘，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见天色已晚，卖珠钗的老妪忍不住关心道。她着手收摊，念叨道：“天色不早了，姑娘你快回家去吧。”
家？苏妙臻有些无奈，“我外地逃难来的，无家可归。”
老妪停了脚步，回身道：“可怜见的。老婆婆我一个人住，你可以去我家歇几日。”
苏妙臻饥肠辘辘，见有人愿意收留自己，哪里还敢骄矜，当即就点头谢过。她帮老妪挑起扁担，怕被老妪嫌弃，咬着牙说“不沉不沉”、“担的动”、“一点不重”、“我有力气”。
她这辈子哪里挑过扁担！只觉得肩膀上的骨头疼得嘎吱响，整个人都矮了两尺！
老妪的家亦不算远，只是因老人年迈所以走得缓慢。她家中的小菜园种了不少时蔬，房屋看起来有些陈旧，三间卧房都是小小的，柴房在旁边另有一间。苏妙臻往卧室瞥了一眼，一间空置着堆放杂物了，另两间被褥俱全，不像是只有一人居住的地方。
“婆婆，您家里其他人呢？”她试探着问。
老妪把珠钗商品放在厅堂，回答道：“战火一起，我那儿子就被拉壮丁当兵去了，儿媳妇回娘家养胎，再三个月多些老婆子就要抱孙子了。”
说及此，她情不自禁笑了笑，脸上粗粝的皱纹像是幸福的涟漪。
苏妙臻道：“到时候我可要来喝满月酒。”
老妪笑得合不拢嘴，“好好好，让你喝个够。小姑娘你去洗把脸，老婆子去看看还有什么吃的可以招待你。”
“好。”
晚饭是一碟青菜、一碗汤、几个热过的馒头，简单而朴素。烛光昏黄摇曳，两人吃完，苏妙臻便收拾碗筷去刷碗。
老妪对着微弱的烛光制钗，她的眼神已不好使了，要好久才能串上珠子。苏妙臻坐在一旁跟着学，想着做几个宫里的款式好帮老妪卖钱。
老妪忽然打量着苏妙臻，笑道：“凑近了才发现，姑娘你长得真俊。”
冷不防被夸了句，苏妙臻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帮老人整理珠子和银丝，面颊有些微红。
老妪起身进了里屋，拿了一支珠钗递给苏妙臻。那珠钗缀着几颗萤石，不华丽，但很新奇。老人喃喃道：“这珠钗衬你，现在生意不好做，堆积的货有点多，特别是开始打仗了，民不聊生，个个都逃命去，都没人买我的珠钗。”
“君王昏庸，却苦了百姓。”苏妙臻如是想着，却听到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谁啊？”老妪对着门外喊问。
只听见门外的男人匆匆说道：“李大娘不好了，前线传消息过来，您儿子阵亡啦！”
老妪颤巍巍起身，苏妙臻匆匆将珠钗戴在发间去开门。老妪一脸怒气：“瞎说什么？！算命先生可说我儿的命长着呢！”
男人心里也不好受，“大娘，咱还是先逃命吧，全哥真的回不来了，现在兖军那边似乎有动静，咱们还是走吧！”
“出去出去！净瞎说，出去！”老妪一步步把男人推搡出门，吱呀一声把门闭上。男人也无奈，门外喊道：“李大娘，这动静不对，咱们快逃吧！”
又听远远有声音催促，“好了没有，快些走吧！”
男人应道：“来了来了！”
屋外渐渐安静下来，苏妙臻给老妪倒了水喝。老妪刚刚坐下，泪水已经溢出眼眶。她擦擦泪水，对苏妙臻道：“姑娘，趁他们没走远，你跟他们一起逃吧。”
苏妙臻摇头道：“兖军固若金汤，不会让晟军来犯的。”
她心里苦涩的很，安慰老人道：“老婆婆，哭出来会好受点，别憋坏自己。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出来，我在听。”
老妪早已憋了一肚子的话没处说，眼下竟遏止不住地呜咽起来：“我中年得子，一直都把他捧手心里疼着爱着，他很懂事，从小就帮着我干活儿。你说他是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好好的一个人，就这样被祸害了……你说说这是什么理儿，洹国以前富庶的时候，压根儿就不来管我们的死活，现在大军打过来了，福叫别人给享了，却叫我们去拼死拼活地卖命。凭什么啊？为什么死的不是把那群洹国搅成浑水的烂人？”
她啐了一口，接着骂道：“他们那些公子王孙，享福的时候在前边，现在出大事了却在背后躲躲藏藏的，没一个是好东西！为什么死的不是他们，是我可怜的儿啊！”
苏妙臻无颜面对老人，遂低下头安静受训。她沉默半晌，才缓缓说道：“您说得对，确实是他们该死。明明都是他们的错，却让你们受苦。”
起初，她以为洹国是苏家的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他们苏家是君、是主，他们要做的就是绵延国祚，守住江山即可。可她逃出来才发现，洹国其实是百姓的国，而她的皇兄苏源就像一个掠夺者，他不管不顾地剥削，本质上，与攻打洹国的敌人没有什么区别。
老人哭了一通后竟渐渐睡着了，苏妙臻将她小心抱至床上，只希望她一觉睡醒后心里能好受些。
四更的时候，天边忽然泛起一大片红云，像火烧，像赤血。
“快逃啊！晟军攻城啦！”
外面忽然嘈杂起来，苏妙臻揉揉惺忪的睡眼起身，转眼却见窗外红透了半边天。有婴孩的“咿咿呀呀”哭声此起彼伏，也有人大喊大叫地疏散人群。周遭噼里啪啦的，像是一群被屠戮的猎物在四处逃亡。苏妙臻骤然清醒，慌忙整理衣裳跑出房间去找那老妪。
“婆婆快醒醒，晟军攻城了，这里要守不住了，咱们快走！”她一边叫醒老妪，一边帮她收拾一些必要的行李。
“姑娘，你自个儿走吧。”老妪起身倚床说道：“这里就是我的家，我还能去哪儿？”
“为什么？”苏妙臻有些生气，“既然有机会，为什么不选择活下去？您还有孙儿要照看呢，您忘了吗？难道真要让那孩子没了父亲，也没了祖母吗？”
老妪一把甩开苏妙臻，执拗地道：“我不走。姑娘，你太年轻，不懂得落叶归根的道理。这是生我养我的地方，就算是死，老婆子也要留在这里，也算有始有终，死得其所啦。”
像是为了打消苏妙臻的顾虑，老妪又补充道：“我心意已决，姑娘你不必担心我，我会躲到地窖里去，不会有事的。你走吧，路上小心。”
“当真？”
“嗯。”老妪点了点头，起身拉开货柜的柜门，掀开底板，一个洞口赫然出现。老妪一脚踏进洞里，半佝着身子说道：“你瞧，老婆子我就藏在这儿。”
她摆手催促苏妙臻：“你快去罢。快去，快去。”
见这地洞还算隐蔽，苏妙臻道了声“保重”便不再逗留。
天空的颜色格外凄厉，像是绝望的血海。夜风是不同寻常的炽热，耳边是无休无止的嘈杂，有女人恐惧的惊叫，有孩童无助的嚎啕，还有男人气急败坏的呼喊，以及远远传来短兵相接、巨大的柱子扣击城门的声音。
“城破了！快逃！快逃！”
恐惧在人山人海里蔓延，他们似乎已经提前地感受到被人无情屠杀蹂躏，眼睁睁看着自己被人开膛破肚，眼睁睁看着妻儿被践踏。像是奴隶，像是蝼蚁，即将一只无形的大手冷漠地碾作齑粉。
“不！我不要死！救救我！”
“别挤了！要不然都得死在这里！”
“娘，你在哪里……”
“快走快走，东西掉了就别捡了！”
苏妙臻觉得很迷茫，仿佛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兖军杀过来了，快跑啊！”
听到身后此起彼伏的惨叫，苏妙臻仿佛看到身后已经变成一片血泊。人群越来越拥堵，她已经被挤到了角落动弹不得。
空气愈发炙热，夹杂着血与汗的气味，连启明星都几乎被火光吞没。她转头张望，只见熊熊的火光冲天，飞灰雪花似的飘散在茫茫夜空。恍惚间，她似乎看到晟军的铠甲在眼前，举着刀枪剑戟，身上沾满了鲜血，连眼睛都是血红。
她忽然有些后悔，如果，如果她没有逃婚，一切会不会有改变？
“砰”
楼上的客栈突然掉下来一个兵，苏妙臻分辨不清那到底是兖兵还是晟兵，只感到自己突然被人拦腰抱起，那人带着她飞檐走壁，越行越远。苏妙臻蓦地回过神，察觉到自己死里逃生后，竟不能控制地恸哭起来。
她现在才知道害怕！她以为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苏妙臻回头望去，远远看见收留自己的老妪家里火光冲天！周围好几户人家，那仅有的一处火苗格外惹眼。
是老婆婆自己放的火？
等出了城，天已经蒙蒙亮了。男子把苏妙臻放下，她这才看清他的模样。他未戴巾冠，应该是弱冠不到，眉目清朗俊秀，一身靛青色的衣裳，看起来像是潇洒公子，却又一些江湖打扮。
“多谢公子搭救，未知恩公高姓大名？”
男子客气地笑了笑，“在下赵长离。说起来，若不是姑娘发上珠钗的夜光吸引了在下，在下也未必会出手。”
“珠钗？”她忽然想起老人送给她的萤石珠钗，心中更加抑郁难言。
“姑娘今后打算怎么办？你只身一人，可还有亲戚？不如在下送姑娘回家吧，这天下太乱，相逢便是缘，不如送姑娘一程。”
苏妙臻也不客气，抬眼问道：“我要去越建郡，公子可否方便？”
她要去找兖沧帝扶瑄，她要弥补自己的过错。
赵长离道：“我本就只是四处漂泊，去哪里都一样。既然姑娘要去，我便护送姑娘好了。”
苏妙臻行礼谢过，“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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