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灵蕴抬眼瞅了瞅木屋，问道：“诸位又为何都在此地？”
良雾之道：“我是来看妖童的。”
沐青桐跟着点了点头。
奚旷抬起下颌往良雾之的方向瞥，道：“我来找他喝酒解闷的。”
沐青桐又跟着点头。
卫灵蕴愣了，指着襁褓中的婴孩问奚旷：“这……这妖童不是你的……”
奚旷十分鄙夷：“我才不做这缺德事。”
“那……山脚下的障眼法？”卫灵蕴问。
奚旷眉梢一挑，“你们也是被那障眼法吸引上来的？”
卫灵蕴点头。
奚旷道：“障眼法应当就是那小妖做的，只为让人远离这母子的住处。”
即墨羽抱着孩子，眼眶红通通的，像是强打精神。
扶瑄很是警惕，见这二妖一神居然相伴而行，且关系甚笃，定不简单。
尤其是，那良雾之与沐青桐二人举止亲密无间，似是眷侣。
良雾之察觉到扶瑄的目光，皱了皱眉头。
扶瑄作揖赔礼道：“小辈眼拙，冒犯了神尊，请神尊勿怪。”
奚旷乐了，狭长的丹凤眼似笑非笑：“你怎么知道他修为是神尊之境？”见扶瑄一脸疑惑，奚旷便指点迷津似的道：“神族按修为高低，分为凡神、神启、神修；上神、尊者、神尊；神宗、帝君。雾之虽是神尊，若是渡了帝劫，一跃称帝不在话下。”他转头又对卫灵蕴嬉笑道：“我见你倒是很有仙缘，只要勤加修炼还是有望飞升的。”
卫灵蕴道：“我岂敢肖想。原来良公子修为竟如此登峰造极，晚辈失敬。”
“你夸他做甚么？”奚旷骄矜不已，“我堂堂妖族之主，不比他略强些？”
卫灵蕴连连点头称是，实在招架不住这尊小霸王。
良雾之盯着扶瑄打量，忽然打去一掌。扶瑄飞身闪躲不及，卫灵蕴忙打出一道结界想将扶瑄护住，然终究是迟了一步。挨了这一掌的扶瑄吐出一大口鲜血来，一切不过眨眼之间。卫灵蕴搀起扶瑄，缓缓为他输送灵力疗伤，见扶瑄面上已没了血色，登时火起，斥良雾之道：“神尊这是何意？”
良雾之也不曾料想自己竟会伤到扶瑄，连忙同他道歉，亦解释道：“不过是想收这位公子为徒，试试他的根基，无意中伤，还请恕罪。不过公子底子扎实，思维敏捷，行动却迟缓了些。像是……被什么拖累着。”
扶瑄反握住卫灵蕴的手，示意她不必计较。“那么神君可愿至鎏华宫传道授业？”
“不愿。困居庙堂，非我所求。”良雾之回答。
“这可叫晚辈为难。”
奚旷笑笑，“你就是鎏华宫那个小皇帝？我道是之前将明澜宫的少秦许配给你，你怎么不答应呢，原来是身边早就有佳人相伴了。”
卫灵蕴惊诧：“你就是洹国传得沸沸扬扬的假皇帝？”
奚旷谦虚地摆手，“不说这个了。小皇帝啊，飞升成神不比你做皇帝逍遥快活？雾之兄弟可是从未主动开口收徒，我还是劝你珍惜机会。”
扶瑄婉拒：“重任在身，不敢有怠。若有缘飞升，卸去此身重任，定去神君洞府拜会。”
“罢了。我于神族有罪，收你为徒反倒会误你。我这有瓶活络丹，你服下后两日便可痊愈。”话毕，沐青桐握上良雾之的手，希望能以此给他些安慰。
卫灵蕴不解，“神君何罪之有？”
“神妖有别。于神族而言，对妖有情便是罪。”奚旷道。
屋内皆哑然无声，各怀心事。
“奚旷，不可一概而论。”良雾之反驳，“神与妖之间结合，确实于天道难容。卫姑娘，你来看这孩子便知。”
卫灵蕴凑近一看，竟是个双头八肢，浑身长满鳞甲，戾气四溢的妖童！
良雾之道：“神族与妖族结合，诞下的孩子便会如此。”
“会不会只是个特例？”扶瑄问。
奚旷摇头：“这是常态，我……才是特例。”
见卫灵蕴和扶瑄仍是发懵，良雾之道：“我来同你们讲一讲信嫦古神的事好了。”
两万年前流火大劫结束，神族就曾与妖族结过连理。
那是一场，天地共鉴、山海同欢的旷世婚礼。
古神信嫦，裙袂飘忽如霞，花冠闪烁如虹。玄武抬轿，朱雀鸣歌，漫天神辉零落，从天域洒到人间。踏过星河花路，走过薄霭虹桥，她从天至地，新郎在龙骨山脉最高峰迎她。
古妖逄洇，衣如夜幕初临，目若骄阳方升。他身后万妖来贺，碧绿的藤条交缠成廊桥，自龙骨山脉向妖域深处延绵远去。花妖幻化出缤纷的花朵成团成簇地点缀在藤蔓上，雀鸟衔着明珠引路，毛茸茸的小兽好奇地趴在廊桥边角张望。
不过是前天刚下了场雨，逄洇怕土地脏污了她美丽干净的裙角，便央求藤族造了这廊桥，让她泥泞不沾衣，雪雨不沾身。
远远的，他看见了她璨若朝霞的新娘。再走近些，他送出双手去迎她。她起身从轿辇飘往逄洇，像是一片彤云，将那双洁白纤细的手覆上逄洇的。逄洇将手握住，觉得这双手轻若烟岚。他抬眼便望进那双清亮如水的眼眸，从此她便成了他的绕指柔、心上秋。他不能言喻这是怎样的心情，只觉得兴奋，兴奋得燥野又狂烈，又觉得莫名惊怕，惊怕得瑟缩又卑微。
但是她笑了，轻轻浅浅，像是暖阳照耀在冰川。他枯木逢春一般，心中卷起一股澎湃的热火，又觉得她的笑像是烈焰中清凉沉稳的冷山。他心中激荡，想像兽一样揉碎她撕裂她，又想像云朵一样拥抱她亲吻她。
逄洇纠结百转，蓦地化出穷奇真身，还朝着天际长吼了一声。他乖觉地蹲伏在地，让信嫦坐在他宽阔的后背上。逄洇载着信嫦走过漫漫藤桥，鲜花簇拥着这对倍受祝福的眷侣。
然而，天道不允。
信嫦生九子，九子皆殇。六胎畸，三胎夭。信嫦遍寻名医无果，绝望愤恨之下，一掌将冥界从十重天打入地底，冥界险些湮灭。最后，信嫦自戕谢罪，逄洇殉情。两个人婚姻一千年，爱不动了，恨不动了，活也活累了。
“是天道，不容两族通婚。”良雾之道。信嫦之婚，让神族警醒，从此便立了不得与外族通婚的规矩，否则当斩。即便逃脱神族责难，“天谴”犹在。
一个畸婴，足以让原本幸福的婚姻支离破碎。何况，信嫦不服输似的，诞下九个。一次一次，在绝望的深渊里越陷越深。
“本以为，信嫦是例外，然而古往今来的记载中，这种不幸才是常态。”
而奚旷，作为神妖之子，还继承了两族禀赋，是千万无一的幸运。
卫灵蕴思来想去，觉得有一窍不通，问道：“若是即墨羽是个凡人，她的孩子又为何会如此？”
良雾之道：“她仍流淌着神族的血脉，纵使稀薄，也难逃天谴。”
“可即墨羽她……是神族与人族的后裔，却安然无恙不是吗？”
“对，”良雾之道，“人族体质十分特殊，尽管灵力低微，却似若海纳百川一般，能包容各族血脉，我们视之为‘天道的馈赠’。可人族若是飞升成神，仍会受谴。”
“那这孩子的父亲是谁，即墨家又为何会有神族血缘？”
“这你只能问羽姑娘了。”
即墨羽抬头望向众人，哭道：“你们救救我……”
只见她泪眼婆娑，一双杏眼哭肿成核桃一般。她呜咽道：“这孩子的父亲，他要来杀我……还要将我母子碾碎成肉泥……我不认识他，我不认识他！可是我……可是我……我怎么会怀了他的孩子？他骗了我，他骗了我！阿娘……阿娘，我想回家。”
卫灵蕴等人听的云里雾里，待要细细问她时，即墨羽却晕厥了过去。
奚旷道：“我们来时，她便常是这个样子，没有几个神思清明的时刻。”
“那孩子的父亲呢？没有来过？”
“不曾见到。不过，即墨羽既然说孩子的父亲要来杀了她母子二人，你守株待兔，总能抓到。”
卫灵蕴疑惑：“你要走？”
奚旷更为疑惑：“我留这儿做什么，抓自己人？”
他到这里，本来也就只是想确认神与妖之间的“天谴”。如今确认了，自然也没有呆着管闲事的必要。
良雾之连忙追问：“那我同你说过的事……”
“走了。”奚旷没有回答，施施然推开门远去，良雾之与沐青桐却留了下来。
良雾之道：“即墨家与神族诸多牵扯，卫姑娘也要留下查清此事？”
卫灵蕴点头。于是四人挤在这小木屋里，守着即墨羽母子。
即墨羽时而清醒，时而混沌，几人断断续续理清了事情的脉络。
一年前，某个夜里，即墨羽的闺房中闯入一个陌生男子。
当时，她正要确定家族少主的身份，以便后续住神殿，与神使结亲。
男子说，他是天上的荧惑星君，名为“彦丹”。因受到了即墨家族联姻的感召，私自下凡来完成即墨家族的夙愿。待即墨家夙愿完成，还得返回天庭。
即墨羽自然不信，便要与他斗法一试真假。
彦丹应允，又担心在此地斗法过于引人注目，泄露自己的神族身份，便在即墨羽闺房中设下传送阵，将她带去了海边。
彦丹道，这是天界的无垠海。
即墨家族闭目塞听已久，女眷更是从未踏出过家门半步，莫说是海，就连乡镇边上的山丘都没去过。初见海岸，即墨羽更是惊奇不已，觉得这若不是天境，那天境又会是什么样？
而后一番比试，即墨羽自然是输的一败涂地。
即墨羽偷偷打量彦丹，见他生的俊朗，无端竟觉得他有几分仙风道骨，便道：“神君远道而来，不如在我家中小住几日，待我秉明父母，择日成婚？”
“不可。”彦丹断然拒绝，“我本感念贵府心诚而来，私下凡尘已是犯了天规，你若是将我的身份行踪宣扬出去，岂不是要了小神的性命？”
即墨羽忙道：“是我思虑不周，请神君恕罪。”
彦丹道：“罢了。我下凡便是为成就这桩姻缘而来，现下我将这传送神行的法门传授给你，你若有意联姻，三日后便来此地找我。你若无意，我便回归本位，等有缘再见。”
即墨羽十分为难，又想到即便去了神殿，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有仙缘能够与神族相见联姻，或是终生无缘也未可知。如今神君近在眼前……
彦丹将即墨羽送回闺房，便化作一缕青烟不见。
即墨羽犹豫再三，终究在第三日偷偷溜去“无垠海”见了彦丹。
十分简陋的婚礼，只是拜了拜天地。她半推半就的，洞了房。
翌日，她在自己闺房中醒来，玉臂上的守宫砂已然不见。那传送阵，也无影无踪，彦丹也再没出现过。
她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浑浑噩噩中，她梦见无垠海，梦见她的“夫婿”，梦见他们相敬如宾，在天宫过着让人艳羡的好日子。好几日，她才渐渐清明过来。
直到要入住神殿的前一天，她沐浴焚香，侍女发现她的宫砂没了。再一把脉，已经有了身孕。
即墨家登时乱作一团。想着彦丹是私下凡尘与自己成婚，若是如实告知族人恐怕会将事情闹大，害了彦丹，于是即墨羽咬死不提私会彦丹的事。
众人念及即墨羽是家族中年轻一辈灵力最强的，便咽下此事不再责问。直到，即墨羽分娩。
家族中将此视为不详，视为天谴，执意要杀了那孩子，将之灰飞烟灭。
即墨羽此时仍不相信彦丹会骗她，冒死救出孩子，离开了即墨家，盼望着孩子长大后能够为她正名。让世人知道，她即墨羽的夫婿是神族荧惑星君，她的孩子天生不凡。
世人只道她疯了。
而现在，她差不多也快疯了。因为她再度见到了彦丹，并且是个折磨她、要杀了她、将她碾碎成肉泥的彦丹。
她也终于知晓，什么“荧惑星君”、什么“无垠海”，假的！通通都是假的！
再看那个孩子，怪物！令人作呕的怪物！
她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经历这些。她本来可以成为即墨家尊贵的少主，与真正的“神”婚配，然后成为家主，这一生都该风光旖旎！
现在，她就是水洼里任人践踏的一滩发臭的烂泥！
而那个骗了她的人，还要她死！
倒底是为什么？她做了什么要面对这些？
为什么，她要遇到这样的一个魔鬼纠缠她、蹂躏她？
即墨羽哭哭笑笑，这时孩子突然号啕起来，她又止了哭，把孩子抱在怀里给他喂奶喝，轻轻拍着背哄他入睡。
像是个普通人家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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