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郑宜没能下手，他立剑跪下，申辩道：“即便这婢女是明澜宫中之人，却也未必尽数识得后宫女眷。”
此时，殿外走过一行宫女。郑宜收剑，喝令她们进殿，吓得那几人俯首不敢抬头。
卫灵蕴目光灼灼，一言不发。
广言殿，郑宜难得急躁：“我问你们几个，到宫中有几年了？！”
几人哆哆嗦嗦作答，有三年，有五年，有刚进宫的，还有来了一年的。
郑宜接着厉色问道：“那你们可识得靖安长公主到底是何模样？高矮胖瘦、眉眼唇鼻，焉能一一说出？”
有说认识的，有说不认识的，那进宫五年的宫女虽是认识，却也说不清长相，不过她说的犹为在理：“靖安长公主素来多病不外出，所以一干宫女不识得也算不上大罪，请陛下明鉴。”
听完，郑宜跪地正色道：“请陛下裁夺！”
眼见着局面要被郑宜扳回，董昔除了照雨却无旁的证据，一时间也显得计穷力诎。
扶瑄慢条斯理道：“董昔，毁谤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魏铭见缝插针说道：“是啊陛下，这照雨姑娘受董御史恩惠，焉知她不会铤而走险，为之伪证啊。”
董昔连忙跪下：“臣岂敢蒙蔽圣听！”
他抬头，却见扶瑄看向自己的眼神十分复杂，复杂中有隐约有几分怜悯，董昔芒刺在背、冷汗涔涔。
“陛下！”照雨忽然说道，“自洹国倾覆，奴婢流离失所，是董御史收留奴婢不假。而洹嘉帝曾亲绘了少秦长公主画像一幅，是公主下落不明时，嘉帝张榜悬赏长公主行踪线索所用，此画像亦可以作证奴婢所言不虚！”
话毕，她从袖中取出一幅未装裱的画像来。
邱阂将这幅画像呈给扶瑄，扶瑄看后闭目不言。他轻挥手指，让邱阂把画像摊给百官一同见证。
只见这幅泛黄的画像上，不仅有柳州衙门的印鉴，甚至有旧洹的玺印。
董昔惊喜万分，没想到照雨竟还留了后手！现下，苏妙臻百口莫辩，只能认罪。
在董昔开口请扶瑄降罪之际，苏妙臻将心一横，豁出去似的抢先开口道：“当年，受我兄长之邀，陛下才出兵相助，入洹驱晟。”
当年，晟国发兵征洹，卫灵蕴逃出溯辛宫后便直奔柳州明澜宫，向苏源讨得《乞师书》，好让兖国出兵名正言顺。
可苏妙臻亲口说出来，便印证了她就是少秦长公主。
郑宜震惊地看向身边人，一时间有些难以接受，更不知该如何自处。苏妙臻是洹国少秦公主，而自己却迎娶了亡国公主为妻，若她真有复国之心，自己如何对得起沧帝和大祭司的信任？
只听苏妙臻缓缓说道：“兖国虽未能助洹国收复失地，可少秦感念陛下相助之恩，不愿留在柳州对玄氏虚以委蛇，这才来到郢章投奔陛下。承蒙陛下不弃，将少秦封官‘司农令’，让我得以回报百姓。”
“我自知洹国覆灭，不敢以公主身份自居，以免被有心之人利用，扰乱陛下清明之治。”苏妙臻斜睨了董昔一眼，接着道：“陛下于少秦而言，既有救国之义，又有知遇之恩。恩山义海，少秦无以为报。我心悦诚服，愿代表洹国苏氏携洹国九郡向陛下归顺，祝陛下山河永继。”
扶瑄一下子精神了起来。
“好！长公主大义！”
他也没料到苏妙臻竟会将旧洹九郡拱手相送，生怕她反悔似的赶紧应了一声。
苏妙臻携旧洹九郡投奔，也就意味着兖国随时可以名正言顺地发兵，向晟国讨还被其占领的四郡。
见扶瑄拍手叫好，满朝文武也跟着扶瑄连连称颂。
董昔急道：“你一介女流，如何能代表旧洹皇室！”
郑宜眉头一皱，发觉董昔已经乱了阵脚，竟在这个时候口不择言起来。
见扶瑄面上已无杀意，危机已解，苏妙臻便也大胆地出言讥讽起董昔来：“方才董御史还说我意图复国，怎么现在又说我一介女流，代表不了洹国皇室了？真是奇怪，在董御史眼中我的本领一会儿大，一会儿小。董御史莫不是大小眼，眼珠子大，心眼子小吧？”
百官哄堂大笑，董昔面色难看极了。他叩首劝谏道：“陛下，此人巧舌如簧，必有所图，万勿轻信啊！”
闻言，扶瑄若有所思：“董御史所言，不无道理。少秦长公主不远万里来到郢章，又奉上洹国九郡，无功不受禄，想来长公主别有所求。”
苏妙臻徐徐说道：“少秦生来就享有锦衣玉食的生活，我五谷不分、不辨农时，养尊处优、挥霍无度。可少秦也见到了黎民百姓为了一碗粥、一袋米奔波劳碌，俯首折腰。我不惧他们看到我的显贵光鲜，只希望用自己绵薄之力，改变他们的处境，让他们凭着自己劳作的双手也可以过上不愁吃穿、幸福优渥的日子。这便是少秦所求，想必也是陛下所求。”
扶瑄大悦：“善！即便全天下知道旧洹的少秦长公主在我兖朝为官又如何？不正说明我朝与旧洹早已亲密无间，不分彼此？”
他朗声道：“为贺少秦公主与我兖国交洽无嫌，从今往后，鎏华宫便也是长公主的家。公主不仅是洹国的长公主，亦是我兖国的长公主！三日后设宴群臣，为长公主行册封之礼！”
董昔还不肯死心，冒死劝谏道：“陛下三思！”
扶瑄愠怒道：“董御史屡屡阻挠少秦长公主的归顺，究竟有何居心？你便禁足家中一个月，好好的静思己过！退朝！”
眼见众人俱要散去，岂料照雨一把从郑宜手中夺过那天子之剑指向了苏妙臻：“凭什么你能从头再来，享尽荣华富贵，而我的父兄却死在重煕画舫的徭役！这世道好生不公！”
她泪眼通红，却没有将长剑刺向苏妙臻，反而是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脖子上一抹，眨眼间血溅当场。
群臣显然被吓得不轻。从照雨脖颈淌出的、尚且温热的鲜血四下蔓延，将围住她的百官步步逼退。
苏妙臻想上前查看，却被郑宜牢牢抓住，不让她涉险。
只有董昔，他大胆地走上前去，却又不敢让殷红的血液弄污自己一身清白的官袍，于是以一种别扭却又谨小慎微的姿态，伏在照雨身边老泪纵横。
“董大人……照雨给您添麻烦了。”
董昔泣道：“你还年轻，路还长着，这是何苦啊！怪我，怪我不该将你卷入这场是非！”
御医过去把了脉，无奈地摇了摇头，眼睁睁看着照雨合上了眼睛。
邱阂轻叹一声，低声提醒道：“董御史，趁陛下还未降罪，赶紧将人带走安葬罢！”
闻言，董昔哆哆嗦嗦朝扶瑄叩首告退。多亏有御史台几位同僚襄助，他才将照雨抬出了鎏华宫。
百官散去，郑宜与苏妙臻却被留了下来。
“少秦，朕有话问你。”
卫灵蕴心领神会，道：“郑宜，随我去天枢殿一趟。”
广言殿中，苏妙臻当然知道扶瑄要说什么。只见她躬身拾起照雨用过的那柄“天子剑”，一把将自己的头发割断。照雨的残血挂在她的断发上，落下的青丝又搅在照雨尚未凝固的血泊里。
“陛下，妙臻割发代首，以示自己绝无复国之心。从今往后，少秦虽冠‘长公主’头衔，但仅以兖国‘司农令’的身份自居，安分守己，为陛下建清明盛世……绝不让兖国重蹈旧洹的覆辙。”
她垂眸，脚边照雨殷红的、逐渐迫近自己的血液似乎有生命一样，在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偃旗息鼓般止步了。
“这柄剑，你带回去。望你时时记得你的阿兄都做了什么，这个宫女又是为何死不瞑目。”
苏妙臻恭谨地将天子剑举过头顶：“妙臻谨记。”
天枢殿。
卫灵蕴步履匆匆，她掀了衣袍正襟危坐于正堂，因走得很急而有些口干舌燥。她啜茶润了润嗓子才质问道：“说说罢，你为何要利用董昔？”
郑宜连忙跪下：“大祭司，郑宜有罪。”
“臣早就知晓妙臻的身份，设计此局是因为亡国公主的身份于她而言是永远的隐患，一朝不被披露，她就永远只能活在暗处。所以，臣必须将这件事捅到明面上来，让陛下认可她，让全天下都认可她，才能永绝后患。臣迎娶苏妙臻，也绝不是因为看中了她的身份。”
“臣，是先爱慕上她，然后才知晓她的身世的。请您明鉴，臣设下此局，不单是想为妙臻除了后患，也是为了兖国日后再与晟国交战时师出有名。而妙臻对此事也并不知情，都是臣自作主张，若有错，也是我一人之错，请您切莫牵连妙臻。”
郑宜稽首：“郑宜句句发自肺腑，于大祭司跟前，郑宜不敢弄喧捣鬼。”
“好，好……你算得倒周全。”
卫灵蕴厉声追问道:“照雨殿前自刎，你又作何解释？”
“我……我解释不了。事发突然，我实在是……”
郑宜辩无可辩，只能将头埋得更低些，整个脑袋几乎都要缩进衣襟里。
卫灵蕴忍不住冷哼了一声，鞭挞道：“郑宜，你才过了几天好日子，就敢草菅人命了？”
“郑宜不敢！”
他重重叩头，唯恐卫灵蕴误会了自己。他伏地解释道：“照雨姑娘之死，臣虽难辞其咎，但归根结底，乃是旧洹无道之过。臣与咸贤堂诸卿以史为鉴、以旧洹灭国为鉴，谨遵大祭司和陛下钧令，只为民富国强、百姓和乐。是以，臣之余生，必不让兖国百姓复现照雨姑娘之苦难，若有违诺，天诛地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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