滂沱大雨不停的下，巡防营在如雷般的比肩齐声中躁动起来。薛明晖率先跳下河渠，许灌等会水的士兵井然有序潜入水底。
河渠混杂着污水输泻跳蹙，目光所及浑浊一片，水底不仅有小山包似的尸山，还有木头桩子等乱七八糟的玩意。暗流无处可走，只得见缝就钻，涌向四面八方寻找出水口。
水流又凶又急，薛明晖屏气潜入网闸底部，只见栅栏夹缝处用石头给卡死了，闸口能拉的起来才怪！
顺着水流潜下来容易，往回游则更为耗费体力，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像青蛙般四肢抱着铠甲叛军的尸首，反身挡着水流尽量让逝者有个全尸，接着使劲拉动绳索等待岸上的人拉她上去。
两岸气氛凝重而焦灼，上流拦下好几道渔网，而破云奉命拦着萧明轩找死，又得时不时回头紧盯薛明晖的绳索。
绳索一下一下像拨弦般牵动着萧明轩的神经，他大气都不敢出，见绳索突然像上鱼般抖动，叫得跟杀猪似的：“骄阳的绳索动了！”
陶树喊着号子拉动绳索，余下几条绳子也有了动静，待薛明晖浮出水面换气，立马有人接上搭手搬走尸首。
“骄阳，骄阳，”萧明轩浑身一瘫软，手脚并用朝薛明晖狼狈爬去，哭得跟死了爹娘似得，“你可不能有事啊，你要是出事我就跟你一块走……”
薛明晖大口大口呼吸着空气，断断续续道：“少咒老娘，我就是死也不跟你一路。”
流星嫌弃死萧明轩了，喊来破云把他用力拽开，扶着薛明晖到屋檐下坐好，又是喂姜汤又是擦身子。萧明轩小鸟依人抱住薛明晖的胳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她实在没力气推开萧明轩，靠着他稍稍恢复些力气。
洪涝里捞尸极费体力，在薛明晖休息的空隙，轮到第二批士兵下水。岸上太医署已经赶到，以防下水之人有什么不测可以立马救援。
“我自己来就好，”薛明晖缓了缓神，偏头对流星说，“跟丁乾说，找个几个锤子或者撬棍来，在城门外也拦几道网去。”
流星见她神色凝重，放下瓷碗转头就跑去找丁乾，那头得了指示风风火火安排去了。
萧明轩眼疾手快，比破云先一步抢到瓷碗，勺起一汤匙姜汤道：“我来我来。”
薛明晖不吃这套，无视他像落水的小狗般流露出**的眼神，就着碗一口灌下去，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说：“别摇尾乞怜，你在这除了给我添麻烦，帮不上任何忙。”
摇尾乞怜。
面颊有水珠从下颌滑落到手背，萧明轩在这淅淅沥沥的雨幕中，无声低垂下头。
摇尾乞怜。
萧明轩恍然回想起那兵荒马乱的雪天，顺阳王府齐齐跪了一排，素来高贵的王妃被贼子拖拽，父亲磕破了头也没能换来叛军停下脚步。
娘亲抓着门板哭喊到嘶哑，脚跟拖在地上，划出两道血痕。他飞扑抓住娘的袍角，余光瞥见流光破空而过，薛明晖破门而入，在刀光掠影间风卷残骸般肃杀叛军。
那一箭叫他辗转反侧，日夜想着都是薛明晖英勇不凡的身姿。
萧明轩失魂落魄看向薛明晖的背影，两人之间的差距如一望无际的海平线，目光所及却遥远无边。他的好兄弟远赴战场，公主堂姐当了朝官，爱慕之人肩负着一城百姓。
仿佛只有他停留在原地。
顺阳王府的主子只会享受荣华富贵，他生来便是纨绔子弟，吃喝玩乐样样精通。不出意外等到了年纪，找一个门户略逊一筹的媳妇，领一份虚职继续游戏人间。
薛明晖看不上他，可他又能干什么呢？
***
雪芍步入四面厅，傲然视物扫视过鹘汉们，语气轻蔑道：“知道这是什么地吗？舒王府重地，非二品以上官员想进都进不来。既然进了王府，务必认清自己的身份，好好学规矩才有资格侍奉王爷。”
这些人是黑市尚未兜售的奴隶，年纪普遍在十岁左右，此时正分站两排，战战兢兢地听雪芍训话。
栗桃见威吓得差不多了，随手指了个男孩，肃声道：“你，跟我走。”
那男孩心惊胆战出列，畏手畏脚跟在栗桃身后出门，一进了间亮堂堂房间，门才关上就有侍女上前将他剥个精|光。
栗桃朝暗处画师点头示意，随即不疾不徐问道：“头皮可有跳虫？”
侍女仔细检查过男孩头皮、发质、以及耳洞，没瞧见刺青痕迹，诺声回道：“并无发现。”
栗桃接着问道：“口齿、腋下可有异味？肌肤、手足可有皮藓？”
厥人毛发旺盛多有鹰钩鼻，臼齿磨损程度轻，边缘更加锋利。有些人身体带有体味，也能从手脚上的茧子也能分辨出是否自小学习骑射。
侍女一一查验过后，摇了摇头。
“行了，”栗桃站起身，不容置喙道，“穿上衣服，去右手第一间房等着。”
男孩窸窣穿上衣服，畏手畏脚退出门，打开了隔间大门进去。里边只坐着个年轻侍女，见他进门站好，提笔沾墨，冷漠问道：“爹娘给你起的名叫什么？老家在哪？家里几口人？”
“我叫乌拉，”男孩小心回话，“是原平吕朔县平鲁村人，家里有五口人，爹娘祖父母和我。”
玉梅有着过目不忘的本事，乌拉所言与官府档案上符合，记得这孩子是五年前被拐走的，想来还不知晓他娘在三年前便已记档病故。
玉梅克制住唏嘘，抬眸问道：“谁带你来的胤都？”
乌拉没想太多，只当是王府规矩多，眼眶倏地一湿，带着哽咽声如实回话道：“小的当时还小，只记得被瞎了半只眼的新爹养了一些时日，便被卖到胤都鬼市子摞楼……”
他说着说着，泪珠不可控得大颗大颗掉落，身体剧烈哆嗦起来，环抱双臂做出自我保护的姿态，仿佛在摞楼遭受过什么难以言喻的伤害。
玉梅收紧笔杆，面上依旧面不改色。她既不敢心软，也不敢掉以轻心。厥人潜伏大晟那么多年，在确认过鹘汉的身份前，谁也不敢保证乌拉所言是真是假。
乌拉沉浸在痛苦的回忆当中，连何时被带到一处玉阶彤庭都不知道。当他回过神来，被近在咫尺的大脸骤然吓了一跳，迟疑问道：“你……你是？”
“我？”参格大张双臂，神采奕奕展示着自己的绫罗长袍，胡话张口就来，“府里人都喊我张郎，是王爷的人。”
乌拉看他也是鹘汉，心里生了些亲近之意：“张大哥也是戎北人？”
“自然，”参格微微挑眉，“听你口音是原平的，那我们也算是老乡了。”
乌拉没有参格想象中的激动，地下鬼市里的鹘汉大多都来自原平。与他同一批当中有人被买走了，有的被打死了，也有趁着兵乱逃了。他打量张郎肌肤粗糙，应该是刚进府不久，却被养得金尊玉贵，不禁放下戒备主动攀谈起来。
参格有意无意聊起松漠习俗，从松漠草原的羊粪质地，到幼时常吃常玩的玩具。乌拉虽然回答得一知半解，但是他谈及贫瘠的土地时，那眼中的光芒好似北地繁星般明亮而纯粹，这份浓烈的感情是做不得假的。
舒王府另一处院子，比乐格装成女院的管事侍女，照葫芦画瓢一一试探过去，临走前特意交代她们西南角关押了一只白毛狼王，不许她们在府里随便乱走。
莫莉守在门楼外，仰头环视飞檐青瓦，耳廓轻动听着萧鹤川在房内的一举一动。
***
清明渠闸口经过一个时辰的清理，只剩下最后一层，也是最为危险的一层。稍有缺口强大的水流便会将人牢牢吸附住，要想保证士兵安全，就得撬开碎石，开闸泄洪。
巡防营还在尝试，薛明晖数次冒头换气，又义无反顾潜入水中，拿榔头捶砸闸口处卡着的石块。
石块仅有拳头般大，要换了在地面上轻而易举便能击碎。可在水里却难上加难，挥动手臂砸下的力犹如以卵击石，榔头好几次因太大力而差点被反震脱手。
水中隔绝了岸上的喧嚣，能见度不过一人之距，薛明晖眉眼是止不住的焦急，路面积水漫到小腿处。她脸颊鼓鼓，额头上青筋暴起，眼前忽而有些青黄交接。她强撑着，从后腰换了根撬棍，尝试着挤压石块与栅栏凹处的缺口。
“咚”地闷响。
背部猛地被什么重物砸到，薛明晖下意识张开嘴，河水倒灌气管迫使她难以自控地呛水。无数细小气泡咕噜咕噜向上浮动，窒息感像一张巨大的渔网，铺天盖地罩住她。
脚踝被一只手抓住，那种触感真实到令人胆寒，她不断踢踏着，试图摆脱这股抓力。然而那股刺骨的寒凉如附骨之疽般挣脱不得，铆足了劲将她往渠沟深处拖拽。
混乱的水流搅起浑浊的泥沙，撬棍脱手垂落河底。
薛明晖本就力竭，她无力地后仰着头，像在梦中浮云般随波逐流，眼前一切渐渐被黑暗所取代。
纯情张郎火辣辣，哈哈哈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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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清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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