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夜，高府众人皆已歇下。
夜晚星河璀璨如梦如幻，满天星的光辉让月光都变得黯然。
沈思漓凝望星河舍不得眨眼，只恨肚子里空无一物，无法用言语描述这股震撼。难怪阿娘从来不赏夜，见过了北地长夜，再装不下别处夜空。
“唳——”
悠长而高亢的鹰鸣撕裂寥寂的边郡，玉梅步入庭院，双手奉上两封密信：“红羽亲眼所见原平军与拐子交谈，没多久便将表小姐带出。她本想着等拐子走后，进客栈调查线索，不想李有为手下放火毁尸灭迹。”
沈思漓视线快速略过一眼，丢入身侧火炉燃烧殆尽，凝望着火星思忖片刻，回房写了一封信，交给玉梅：“快马加鞭送回去。”
玉梅接过信件，讶异道：“给雪芍的？”
沈思漓“嗯”了声，倒回床榻蒙头盖上厚被褥，拖着尾音瓮声瓮气道：“跟他说梅花谢了，摘几朵白玉兰来。”
鹘汉无论男女，那是生得美貌又俊俏，不少拐子铤而走险来到原平，转手卖给达官贵人们享乐，一趟少说能赚个百八十两。
这几年拐卖之风盛行，薛明晖救助城西百姓时，曾在地下黑市救出许多混血少女。但更多的早已被买家带走当奴隶，黑市价格比起十几年前的一二十两，疯长到百两不止。
王太夫人出席宴会时也曾留意到府内多有鹘汉，不少权贵以异族奴仆为荣。可惜当时高家自顾不暇，王太夫人一时分不出心干预此事。
大雪掀开繁华之下的污|秽龌|龊，沈思漓不愿结姨娘当年悲剧重演。既然拐子主动找上门来，便休怪她赶尽杀绝。
旭日东升，冰凌花破冰而出，洁白的雪地里犹如绽开鹅黄的太阳。
沈思漓睡不习惯硬邦邦的床板，腰酸背痛地坐起身来。她披上毛氅呼出白雾，睡眼惺忪地看着庭院角落原先种植枫树的雪坑，自言自语道：“高家祖坟指定有点问题，还好本姑娘不受克。”
栗桃端来早点，放在特制烤炉上温食：“姑娘，我做了饼子和羊肉汤。”
“好香，饿死我了。”沈思漓吸了吸鼻子，饥饿一宿的馋虫苏醒，连忙回房梳洗。
***
高府客房内，么戈在床边也不知坐了多久，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忽然撑膝站起，敲响东西厢房叫醒一双儿女。
比乐格头一回遭人绑架，一觉醒来整脑袋都还是懵懵的，么戈说回家，她就跟着回家。
参格停驻脚步，高高的屋檐把他的头压得低低的，内心纠结而挣|扎地说：“我不走，我要跟着侯夫人闯出一番事业。”
“你昏了头啊！”么戈回过身，不解地看着参格，“你看看这房子，咱们能住上几日已是毕生修来的福分，哪里是我们这种人高攀的起的。”
沈思漓的出现，仿佛为他带来一场深睡不醒的梦境。在梦里他和家人享受过四面环立的青砖灰瓦，大快朵颐食用过的山珍海味，住过充满雅致的院落。
可梦终究是会醒来，他们一家老是住在外甥女丈夫家，不仅会遭来闲言碎语，也是在给荼莱的女儿添麻烦。他就是这样一个窝囊的男人，不敢继续想，不敢迈出一步，躲在自己舒适的地方安安稳稳过一生便知足了。
但他的儿子参格年轻气盛，并不这么想。
脊兽顶上积雪簌簌落下，参格红了眼眶，抬手擦去眼泪，倔强地跟么戈说：“拐子不再只盯着十岁以下的孩子，难道我们要担惊受怕一辈子吗？如果不是夫人有话语权，总兵会帮忙救比乐格吗？不会！不会！”
“我不愿看着我的家人，我的亲朋好友都沦为任权贵践踏的烂泥！我也想拥有本事，站起来做顶天立地的英雄。让阿父和比乐格都住上不漏风的房子，顿顿吃上白米精面，每天都穿上绫罗绸缎。”
“我们都无法再一次承受失去亲人的痛苦，长生天让我们一家遇见夫人，就是在给我们机会改变命运。我不要让别人再看不起鹘汉，我们也不是大晟的蛀虫，我们有能力为大晟出一份力量！”
么戈张了张口，却笨拙地不知道该如何反驳参格。拐子有李有为庇护，哪怕将鹘汉悉数卖作奴隶，他也只会笑着跟拐子分赃。
沈思漓的帮助是会让鹘汉处境好一些，但也只是一些。原平听李有为的，胳膊拧不过大|腿，等沈思漓走后原平还是会恢复从前。
么戈愁眉不展，艰难的说：“你这是带头和总兵作对，我们一家不会有好下场的。”
比乐格为难地站在二人之间，低声劝说道：“你可以像阿大一样当个猎户，我们还可以像以前一样把打来的皮毛卖给商人。上战场当兵是会死人的，日子虽然不富裕，但比起穿葛布的人家已经很好了。”
“我们生在边郡，长在边郡，骨子里就没有怕这个字。”参格手握成拳，咬紧牙齿，不惧万难道，“如果我们先辈像我们一样选择一昧的忍让，那大晟的边界则一退再退，关外的厥人早已占领我们的领土，享用我们的女人，把我们当奴隶一样驱使！”
参格的话语振聋发聩，比乐格如梦初醒，意识到参格蜕变成长为大人，有着改变现状的冲劲，和勇于把握机会的觉悟。
么戈一脸为难：“人家只是看在你姑姑的份上，才愿意接济我们这些穷亲戚。我们也不能不识好歹，以怨报德赖着不走。”
么戈一家的声音不大，隔着一堵墙，沈思漓几人站在相邻院落挺得清清楚楚。么戈和结姨娘不愧是亲兄妹，明明是能与凶兽搏斗的狠人，面对珍视的家人却无比温柔。
栗桃轻手轻脚踩在雪印上，避免发出沙沙声。她无声地冲沈思漓做手势，玉梅心照不宣压低伞面，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不过少顷，隔墙传来三五个老妪刺耳的讥笑声：“想走就赶紧走，搁这叽叽喳喳半天挪不动一步的，不是贪图我们高府富贵赖着不走，还能是什么？”
参格闻言，火冒三丈想冲上去，被么戈一把挡在身后。
“就是，别以为你们好外甥女麻雀变凤凰，就能连带着你们一块鸡犬升天。”高府遗留下的老妪们走进客院，目含鄙夷，语气尖锐讥讽道，“你们怕是不知道，我们侯爷在胤都还有个宠妾。什么有体面有脸面的正室夫人，不过是斗不过妾室的落败母鸡，嚣张个什么劲？”
新来的侯夫人命令她们讲鹘汉当成贵宾对待，不仅每日送三餐，还要帮他们浆洗衣物。清闲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算了，还得对鹘汉卑躬屈膝。
这几日高府遗留的佣人越琢磨，越觉得不对劲。
从前高靖远对发妻王氏，有尊贵有体面，那是一堆丫鬟婆子围着，生怕王氏哪里有个不舒服。就算是回个娘家也是先让丫鬟先行一步打理好屋宅，就为得让王氏住得舒舒服服的。
哪像这位填房夫人，婆子是没有的，丫鬟也就两个小丫头。就那些箱柜陈设，要什么没什么，随行的就一些侍卫。要说小住几日倒也情有可原，可看沈氏的架势，怕不是即将在原平长住。
么戈脸色难堪，忍气吞声道：“不用你们赶，我们这就走。”
“耀武扬威的长舌妇，难道想拔了舌头赶出嘉雁关不成？”就在这时，阿瓜带人气势汹汹闯入庭院，把老妪们围了起来。
官家孙李快步赶来，挡着阿瓜：“有话好好说，必然是误会。”
侍卫队侧身让路，玉梅和栗桃搬着一架太师椅，放置在客房正门屋檐下。么戈一家三口相互依靠着退到一旁，敏锐地感觉到暴风雪即将来临。
沈思漓闲庭信步，一身珠宝华服缓缓入座，面容讥诮看着跪了一地的老妪们：“你们的儿子死在战场上，婆母菩萨心肠让你们看守旧宅，真把这府邸当成你们自个的了？”
边关苦寒之地，物资匮乏，百姓过得又穷又苦。而高府留下的老妪们五一不是膀大腰肥，日子过得比城中富户还要安逸。
最先开腔的老妪支支吾吾，声如蚊鸣，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不敢……没有的事……”
“刚刚不是还很神气吗？”栗桃出列一步，冷哼道，“放着清闲日子不过，连短短几日都忍耐不了，不如滚出高府到外头捡烂菜叶子吃。”
沈思漓捂着手炉，暖和地眯了眯眼，悠哉悠哉道：“你们不是签了卖身契的奴仆，变卖陈设家具我也可以既往不咎，还望各位离开高家后管好嘴巴。要是觉得威胁不管用，让我听见什么风言风语，那就试试寒冷、饥饿、潦倒等等生不如死的过法。”
老妪们面面相觑，纷纷用眼神向管事孙李求救，喉间不受控地溢出惊慌无措的低喃。
孙李在高家多年，颇得王太夫人看重，否则也不会留他守着老宅，便是先头的王氏都得对他礼让三分，不过是刚入门几月的新夫人，要想拿捏岂非轻而易举。
孙李跪在沈思漓面前，掷地有声道：“夫人呐，您这样做会寒了原平将士的心呐！”
栗桃拿出孙李的卖身契，毫不犹豫道：“出卖夫人行踪，你也一起滚。”
“老奴对高家忠心耿耿啊！”孙李顿感不妙，立马明白了过来。与城内商铺一样，新夫人早就动了大刀阔斧之心，今日这场局面，尽在她意料之中，目的便是要将他们这些老货彻底清除。
沈思漓转动着手炉套上的流苏，漫不经心道：“除夕夜才提起的集会，李总兵隔天一早便备下车马，不是你通风报信还能是谁？”
孙李眼神飘忽，狡辩道：“不是老奴，老奴素来与总兵并无交集。”
阿瓜闻言“噗嗤”笑了出来，混不吝道：“孙李叔，原平军中早就知道你和府内婆子干的烂事，只是看在侯爷的面子上没揭穿罢了。你真当我们不知道你干儿子不是雪地里捡来的，而是你为老不尊和她们生下的孽障。孙青要是知道他爹鸠占鹊巢，变卖高家产业，没皮没脸地与战友寡母厮混，在九泉之下怕是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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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鹘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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