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殿三个月,一日正午,吕曦容在琴房中指导沈静练琴,坐得久了有些疲累,于是伏在案上睡了一会,迷迷糊糊做了个梦。
梦中的他也差不多十五六岁的年纪,跪在登仙台下,三百多阶的白玉阶梯撒满碎瓷片,他手脚并用往上爬,带出一路蜿蜒血痕。明明只是一个梦,他却觉得那痛楚十分真实,尖利的瓷片扎进血肉里,掌心的皮肉都翻卷起来,他每往上爬一步,瓷片就在血肉里扎得越深。
他觉得浑身轻飘飘的,灵魂好似游离在外,登仙台上有人声响起:“阿福,你跪着爬到孤王身边来,我就考虑放过你姐姐。”
又是一片碎瓷刺进掌心,扎穿了手掌,鲜血几乎是喷溅出来,他止不住发抖,缩着身体,疼痛让意识变得清醒许多。
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登仙台上站着个人,是显素。
显素脸上带着轻蔑冷笑,又开口说道:“因为你不听话,所以我要罚你,还要罚你姐姐,这一切都是你的错,如果你乖乖听我的,没有任何人会受到惩罚。”
他直起上半身来,摇摇欲坠,与显素对视,“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
显素从登仙台上走下来,踏过那些碎瓷片,居高临下,仿佛在对他做出审判,“阿福,你不能忤逆我,无论何时,你都要臣服于我,哪怕是死,你也要和我死在一起。”
梦里的他轻轻闭上了眼,没有回答,可他脑海里却响起冷漠的一句:痴心妄想。
琴音淙淙,吕曦容突然从梦中惊醒,受到惊吓一般猛地坐起身来,沈静按住琴弦,转头问他:“三公子,做噩梦了?”
他胡乱应了一声,觉得心跳得很快,浑身直冒冷汗,脑袋里乱糟糟的。
这样的梦他不是第一次做,却从来没有哪一次这般真实,梦里的显素冷漠、恶劣、阴狠、不择手段,和他印象中的显素完全不是同一个人,他不明白这梦是怎么回事。
“今日先练到这吧,我还有事,先回去了。”说完,他不顾沈静惊讶的表情,飞速离开了琴房。
回去的路上,没来由的,他想起三个月前离开神殿的那一晚。
那晚楚毓喝醉了,靠在他肩上睡了过去,他也不动,就那样干坐着,坐了很久很久,也不厌烦。
就好像他们生来就该如此亲近,在无人打扰的夜里相互依偎。
他忽然很想见楚毓一面,不知道分别三月,楚毓是否也想见他。
想到此处,吕曦容忽然脚步一顿,匆忙转头往神殿赶去。他到的时候已近黄昏,神殿的弟子结束一天的修炼,三三两两散去。他跑进楚毓的院子,已经做好了落空的打算,因为楚毓平日里除了晚上休息,其他时间很少待在屋里,所以没什么顾忌,横冲直撞闯了进去。
小院里有一棵构树,楚毓坐在树下,怀里抱着一只呼呼大睡的狸花猫,他未察觉来人,手里上下轻抛着个小玩意,像是一枚骰子。
“师兄!”吕曦容惊喜地叫了一声,快步冲过去。
楚毓惊讶地转过头来,腾的一下站起身,狸花猫从他膝头滚了下去。
“你怎么来了?”
吕曦容三两步奔过来,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一把抱住楚毓,语气欣喜道:“我想见你,就过来了。”
楚毓没有推开他,倒是被抖下来的狸花猫气急败坏,拼命抓挠他的小腿。
“为什么想见我?”楚毓问。
“我不知道。”吕曦容说不出原由,含含糊糊道,“我不能来见你吗?我们已经好几个月没见面了,是不是我不来,师兄就不记得我了?”
“怎么会,”楚毓揉揉他的头发,“你愿意来,自然随时都可以来,我也不会忘记你。”
“师兄!”吕曦容心中大喜,更加用力抱紧了他,抬起头道,“师兄,你可不可以一直陪着我,我明天就去敬神殿磕头拜师,让薛先生收我为徒,我想留在神殿。”
楚毓道:“你拜薛师兄为师,以后就得改口管我叫师叔了。”
“叫什么都可以,师兄,让我留下来吧。”
楚毓轻轻将他推开,缓声道:“我没有资格决定你的去留,你是竹林的人,即便竹林族长同意你留在神殿,王君也不会答应的。”
吕曦容有点沮丧,垂着头,“那怎么办?”
“我说了,我没有资格决定你的去留,其他人也没有资格,要怎么选,看你自己。不过我并不希望你留下来,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不要太依赖别人,今日的依靠可能会成为明日的软肋,我也没有办法永远陪在你身边。”
一计不成,吕曦容立刻转换对策,他央求道:“师兄,我今晚不想回去了,你收留我一晚吧。”
吕曦容在神殿学艺半年,从来没有留宿过,一方面是显素不让,另一方面是他认床,在外面住不惯。
楚毓迟疑一瞬,道:“我可以留你住一晚,只是我夜里睡得浅,你要是不老实,我会立刻把你扔出去。”
夜半躺在床上,吕曦容兴奋得睡不着,他一会滚到床沿,一会翻到床尾,又挤到楚毓身边,双眼发亮道:“师兄,我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小这么硬的床,好了不起,但这床大小我们两个睡正合适,我想一直住在这。”
楚毓在忍耐他,半晌也没发作,问道:“王君不是不让你在神殿留宿,为什么今天想留下来?”
吕曦容在床上摊平四肢,卷着被子,有些苦恼道:“王君说不让我在外留宿,又没说不让我交朋友,我在神殿学了很多东西,过得很开心,我想师兄待在一起有什么不对。”
“你和我待在一起开心吗?”楚毓道。
“当然开心,”吕曦容自顾自道,“我和师兄的缘分就像命中注定,和师兄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做我就很开心。”
楚毓忽然道:“你只顾自己说得痛快,却全然不管别人怎么想么?”
“嗯?什么意思?”
楚毓有点困了,背过身去,打了个哈欠,“没什么,睡吧,明日早点起来。”
这一夜吕曦容睡得很踏实,楚毓的床虽然硬,但又硬得恰到好处,他这一晚睡得很沉,一夜无梦,第二天日上三竿了才被楚毓叫醒。
这日过后,吕曦容又开始不分场合地认床了,这次认的是楚毓的床,隔三差五就要大半夜偷偷溜去神殿,潜伏进楚毓的屋子里,美美做一夜好梦。
楚毓难得菩萨心肠了一回,没赶他走,又过了一段时日,楚毓认命了,每天夜里给他留门。
吕曦容惯会察言观色,且爱登鼻子上脸,他见楚毓没有厌烦他的意思,于是言辞举止更加肆无忌惮起来,晚上睡觉他要抢楚毓的被子,楚毓来抢他就顺势抱住楚毓不撒手,同时嘴里说些不着调的话:“师兄,我今天看了一本书,书上说未成婚的少年男女是不能睡一张床上,要是睡在一起了,那就叫……叫什么来着……无媒苟合?”
楚毓一脚将他踹下床去,“看的什么浑书。”
吕曦容不依不饶,又爬上床去,继续胡说八道:“师兄,你明知道我不懂这些,还同意让我留下来,要是让别人知道我俩每天睡在一起,那我的名声就全完了,师兄你说怎么办吧。”
“怎么办?”楚毓翻过身来,与他面对面对视,“你要是担心名声,往后别再来了就是,我也不会留你。”
吕曦容的视线落在楚毓脸上,耳边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清,只看见楚毓一张一合的唇瓣。
一瞬间,吕曦容脑海中闪过一个很荒唐的想法,还未反应过来,他突然伸出手,在楚毓唇边抹了一把。这个动作有些过于亲昵了,他却未察觉,因他在压制自己心中那个荒唐到离谱的想法。
这样柔软的带着水色的嘴唇,合该让他亲一下。
他脑海中起了这样天打雷劈的想法,却没有什么愧疚感——这不能怪他,要怪就怪楚毓太纵容他了,总是这样对他毫无防备,再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他想亲一下怎么了,况且他又没有真的亲下去。
“怎么不说话?”楚毓还在纠结刚才的问题。
吕曦容现下满脑子都是楚毓淡色的嘴唇,他哪记得刚才说了什么浑话,干脆闭上眼睛开始胡说:“师兄,你知道吗,缘分这个是很难琢磨的,有缘之人相隔千里亦能重逢,无缘之人对面相闻终是勉强。我总觉得,我和师兄之间是有缘分的。”
“是吗?”楚毓想了想,“我只信事在人为。”
*
吕曦容往神殿偷偷跑了两个多月,终于还是被显素发现了,这日显素召他入宫,状似无意提起:“你从神殿回来,也快有半年时间了,这段时日可还适应么?”
“自然适应,”吕曦容知道他话里有话,便问,“陛下想说什么?”
显素脸色沉下来,从王座上起身,走到他面前来,眼神阴冷,“我是不是警告过你,不要和神殿的人过多来往?”
“是。”吕曦容老实回答道,“只是我不明白,陛下为什么不让我去神殿,难道神殿是什么不好的地方,或者神殿里的人都不是好人?”
显素的表情几乎要扭曲了,他恶狠狠咬牙,攥紧了拳头道:“没错,神殿的人都不是好人,你不要靠近他们,再让我发现下次,我一定不会放过那些人。”
吕曦容却神情平静道:“陛下以前说的话我都相信,唯独这一句我不能认同,我有分辨是非的能力,看得清人心善恶,我不觉得神殿有哪里不好。”
显素面上爬满阴鸷之色,他双眼中闪过浓烈的恨意,一字一句道:“你到底是觉得神殿好,还是觉得神殿里的人好?你有没有动过什么不该动的心思?”
吕曦容立马就想回答:没有。可开口之际,他又想起几天前的那夜,月光照进屋里,他凝视着楚毓的嘴唇,心中有了渴望之感。
这算不算不该动的心思?
到嘴的话哽住,他张了张口,无力辩解,却还是僵硬道:“我不知道什么是不该动的心思……”
他面上的迟疑尽数落在显素眼中,显素不动声色地抬眸,眼底尽是阴鸷之色。
“阿福,你的眼里不能有其他人,”显素望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蛊惑他一般,“你只能看我,你的一切,从生到死,全都属于我,任何人想要来打扰我们,我都不会放过。”
吕曦容脑中一片空白,只记得显素的眼睛又黑又沉,像一眼望不到底的死水,他望着那一潭死水,耳边的声音忽远忽近听不真切,心底那团燃烧的火焰在慢慢熄灭。他用力晃了晃头,再睁开眼时,眼底已是一片清明。
造物主可以轻易篡改境中生灵的记忆,什么情比金坚天崩地裂,在造物主面前通通不值一提。
为了维护栖鸾幻境的平稳,显素向来不愿在境中见血,他不杀人,不代表他会轻易宽恕神殿。
眼下还不到三年一度的祭神大典,可显素却下令让神殿办一场酬神会为万民祈福,且办得很匆忙,只给了半个月的准备时间。
岐和神殿也不知道王君此举的意图,但不好推脱,只得硬着头皮筹办。楚毓开始没日没夜练习桑林舞,正式场合的桑林之舞祭司需踏着离火起舞,这是最难也最痛苦的一步。
吕曦容闲来无事,有一日跑去神殿看楚毓练舞,他去的时候,楚毓在敬神殿,穿着繁复祭祀服,踏着离火反复练习舞步。
吕曦容站在门口不声不响看了一会,楚毓察觉他来,停了动作,提着厚重衣摆走到他旁边,“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你啊。”
吕曦容招呼他一起坐下,看他穿得又多,练得又累,一头一脸都是汗,头发丝都贴在脸上,便细心为他擦了擦脸上的汗,关怀道:“踩着离火不会疼吗?”
“会,离火会伤人。”楚毓抬起手,掌心聚起一抹离火,吕曦容不怕死地伸手摸了一下,烫得呲牙咧嘴嗷嗷直叫。
“这也太疼了吧,常人怎么受得了!”吕曦容捂着被烫伤的手指,抱怨道,“这样跳上几个时辰也太折磨人了,不踩离火不行么?”
楚毓道:“没事,我习惯了,也不算很疼。”
“今日先不练了吧,休息一会也没事。”吕曦容一边说一边去摸楚毓的脚踝,楚毓在敬神殿练舞时向来都是光着脚,吕曦容一眼便看见他双足被离火烫得绯红,脚底起了水泡,脚踝到小腿都是通红浮肿的。
楚毓自己倒不怎么在意,每次准备祭典他都是这么过来的,是有些疼,但也不至于无法忍受。
吕曦容看着他这副‘惨状’,眉尖直跳,脱口道:“不要练了,你现在只是神殿继承人,用不着每一场祭典都由你来主持,你寻个由头推了就是了。”
“要是我推脱,那就得薛师兄亲自上阵了。”楚毓看着他,耐心解释道,“薛师兄已经好几年不主持祭典,若换了他来,怕是要更加手忙脚乱。”
吕曦容没话说了。
楚毓照旧起早贪黑练舞。酬神会前几日,众人在登仙台上排练。
晚上吃过晚饭,吕曦容去登仙台附近消食,远远观望了一会。第二日一早,他吃了早饭,又去登仙台附近溜达消食,天才刚亮,楚毓已经在登仙台上开始排练了。
他随口跟身边的宫人道:“楚司祭今天来这么早?”
宫人应道:“三公子,楚司祭不是今日来得早,是昨晚一夜未眠,一直练到现在,王君派人看着呢。”
顿时一股无名怒火直冲心头,吕曦容不顾众人阻拦,闯上了登仙台。
楚毓见他来,有些吃惊,“你怎么……”
“不练了,跟我走。”吕曦容抓起他的手,解下他手腕上叮叮当当的银镯子,当着所有人的面,拉着他转头跑下登仙台。
拂晓雾散,旭日初升,楚毓素色华服沾了朝阳的光辉,如流动的烟云,瑰丽圣洁,他被人拽着逃离登仙台,翩扬衣摆似云雾散开。
他一路跑下去,银镯、璎珞、冠带、金钏沿着玉石长阶零星散落,好似神明逃亡的戏码。众人惊呼起来,但没有人追上去,少年人沿着石阶奔下,穿过拱月门,越跑越快,迎着初升的朝阳,他们的背影好似自由的神鸟,要展翅飞到天上去。
楚毓气息不稳,问他:“你要带我去哪儿?”
“看日出。”
“你带我走了,王君责怪下来怎么办?”
“任何责罚,我替你背。”
在朝霞旖旎的黎明,他们爬上了宿阳最高的城楼,逃出宫门,一路奔向宫外的青山,晨光熹微,太阳升起来了。
在低矮山坡上,楚毓偏过头看他,“你太任性了。”
吕曦容不说话,接着,楚毓抬手在他额头上轻叩一下,“不过,我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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