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妧闻言，有些惊讶地看向萧绝，他却已重新垂眸，专注于手中的那些文书，仿佛刚才那句承诺一般的话只是她恍惚间的错觉。
她的心弦松弛下来，心底生出一种莫名的安心。
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剧情似乎越来越脱离她笔下设定的轨道。
在她写的剧本里，南方只有水患和随之而来的贪腐大案，男主萧绝坐镇京城运筹帷幄，通过雷霆手段肃清官场，最终拨乱反正。
他并未亲自离京深入灾区，也并未提到过发生瘟疫一事……
她想起临川府初遇萧绝一行人时，他们正是要赶往受灾最重的南淮郡。如今看来，大概是因为那里的情况远比她笔下描绘的更加严峻和复杂。
一想到这个世界遭遇都因她而起，一种沉甸甸的负疚感和责任感便涌了上来。
姜妧主动打破车内安静的氛围，声音中带着点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忧虑，问道：“殿下可知道如今南淮郡的具体情况？”
萧绝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是诧异，她一个从小锦衣玉食娇养在京城的贵女，突然关心这些。
他抬眼看向姜妧，见她秀眉微蹙，明艳漂亮眼眸中盛满了真切的关心，他沉默了片刻，难得耐心解释，未将话说得过于沉重：“的确发现了一些瘟疫的苗头，不过，朝廷派出的医官，以及所需的药材都已陆续抵达，隔离和防治的措施都已开始着手部署。”
是真的！
姜妧的心猛地一沉，贝齿不自觉地咬住了下唇，脸色微微发白。
瘟疫哪里是这么容易控制的事……
萧绝将她这副神色尽收眼底，以为她是害怕，于是刻意缓和了语气：“等到了南陵郡，给老国公贺完寿，安顿好你，我便会即刻启程赶往南淮郡亲自处理后续事宜。你放心，南陵郡不会受到波及，你可安心在那里住上一段时日，多陪陪老国公。”
“殿下要亲自前去主持大局？”姜妧脱口而出，脸上满是忧色。
萧绝看着姜妧写满担忧的娇俏小脸，那双总是清冷深邃的眸子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的情绪。
他唇角不自觉地向上弯了一下，再次重复了那句承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能冲破阴霾的力量：“放心，不会有事的。”
南淮郡城，城东。
昔日繁华的街市如今被大片临时搭建的窝棚取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若有似无的晦暗气息。
空地上，数个粥篷依次排开，冒着稀薄却勾人肠胃的热气。其中最大的一个粥篷前，队伍排得最长，蜿蜒如龙。
因为在这里施粥的，是那位近日名声鹊起的“活菩萨”——永靖侯爷的干女儿，姜姑娘。
姜瑶站在粥桶后，额角上浮出细密的汗珠，几缕发丝贴在她略显苍白却依旧清丽的脸颊旁。
她已在此忙碌了一整个上午，动作却依旧温柔耐心，将一勺勺浓稠的米粥倒入伸过来的破碗中，偶尔还会对面前面黄肌瘦的灾民露出一个温婉的笑容，轻声安抚两句。
“谢谢姜姑娘！”
“老天保佑您！”
“姜姑娘您真是活菩萨！”
感激涕零的话语不绝于耳。
聚集在这里的灾民都知道，姜姑娘这里的粥比别处更稠，米粒似乎也更多些。
她人美，声音也温柔，还丝毫没有贵女的架子，会嫌弃他们身上脏污，这一切都让她迅速赢得了灾民们由衷的爱戴。
初到南淮郡时，姜瑶便立刻拿着长公主的信物拜见了永靖侯。永靖侯果然如长公主所言，极为爽快，不过一日工夫，便在城东以她的名义设下了数座粥篷，调拨了大量御寒的衣物被褥。
她的善名，几乎瞬间传遍了灾民聚集地。
可是她心里比谁都清楚，自己并非真的是慈悲为怀普度众生的仙女。
她来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些称颂，为了她这个微不足道的庶女能在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心中，留下一个与众不同仁善美好的印象。
可是当亲眼看到这人间地狱般的惨状，看到那些在生死线上挣扎，将她视为唯一希望的眼神时，她那点功利的初心，还是被勾出了几分真实的恻隐之心。
连日来，姜瑶几乎是事事亲力亲为，发放粥食，分发衣物，忙得脚不沾地，人也肉眼可见地清瘦了几分。
一直跟在旁边打下手的丫鬟青叶，看着自家姑娘鬓角散乱的发丝和眼底难以掩饰的疲惫，心疼不已，却知道自己劝不住。
其实刚到南淮郡时，永靖侯就安排好了人手，让她们主仆在别院休息，一切事务由侯府下人代劳即可。可姑娘却执意要亲自来，日日早起晚归，青叶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祷，盼着姑娘这番辛苦经营，所求之事能早日达成。
正当姜瑶将又一勺粥倒入一个老妇人碗中时，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人群自发地向两侧让开一条道路，从中走出了一队人，为首的中年男子身着锦衣，气度威严。
姜瑶抬头见来人，立刻将手中的粥勺交给身旁的婆子，用帕子擦了擦手，迎上前去，恭谨地福身行礼：“义父。”
永靖侯微微颔首，目光先是扫过周围拥挤却秩序井然的灾民，以及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粥桶，最后落回到眼前纤瘦窈窕的少女身上。
初见之时，他对这位长公主塞过来的“干女儿”并无太多感觉，无非是还长公主一个人情，配合她为陛下遴选美人的计划罢了。但这几日观察下来，姜家二姑娘身上，倒真有股不同于寻常闺阁女子的韧劲，并非全然是个心比天高的花瓶。
他点了点头，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这几日，你也辛苦了。”
姜瑶轻声回道：“能为义父分忧，为百姓尽些绵力，瑶儿不觉得辛苦。”
永靖侯目光深沉地看着她，直接切入正题：“城中已发现瘟疫迹象。此地不宜久留。你还有你的大事要做，不容有失。收拾一下，即刻准备回京吧。”
“瘟疫？！”姜瑶闻言，脸上温婉的笑容瞬间僵住，染上惊诧与忧色，“义父，情况可严重？是否需要……”
她的话还未说完，便被永靖侯抬手打断，他微微蹙眉，神色严肃了几分，压低了声音道：“接下来的事，与你无关。本侯答应长公主之事，已然达成。”
他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周围那些对姜瑶感恩戴德的灾民，“你的名声已经足够，可以回去向长公主复命了。”
他语气里带着几分威严，正色道：“你是长公主的人，做好她交代的事便是本分。此地怕是不日还有更大的风波，你莫要留在此地多生事端，夜长梦多。”
姜瑶的心猛地一沉。
永靖侯的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醒了她这几日几乎要沉浸其中的救世错觉。
是啊，她本就是为了博取名声而来，如今目的达到，此地局势危险且复杂，她一个弱女子留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呢？
何况，永靖侯已讲话说到了底。
她下意识地抬眼，目光掠过周围那些依旧用充满感激和依赖的眼神望着她的灾民，心中划过一丝真切的不忍。
但最终，心头那点善念，很快被理智压了下去。
她低下头，顺从地应道，声音恢复了以往的柔顺：“是，义父。女儿这就去收拾，即刻启程回京。”
永靖侯见她识趣，面色稍霁，“嗯”了一声，不再多言，转身带着护卫离去。
姜瑶站在原地，望着永靖侯离去的背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等待着施粥的长龙，眼神复杂地闪烁了几下。
最终，她深吸一口气，敛去所有外露的情绪，对青叶低声道：“收拾东西，我们回京。”
这一边，有周管事在前引路，姜妧一行人的车队畅通无阻地进入了南陵郡城。
郡城内的景象果然如周管事所言，虽也能看出几分灾年下的肃穆，但比之兰汀县的萧条已是天壤之别，街市上甚至还有些许人气。
车队很快抵达了宋国公府邸。
周管事早已先一步下马，小跑着上前与门房低声交代了几句。门房小厮不敢怠慢，转身便疾步进府禀报。
不过瞬息，就听到府门内传来一道声如洪钟的大笑，“哈哈哈哈！妧妧！是我的小妧妧到了吗？外祖父来了！快让外祖父瞧瞧！”
这嗓门之大，穿透力之强，让猝不及防让姜妧顿时闹了个大红脸，尴尬地瞥了一眼身旁的萧绝，下意识地露出一个不好意思的笑容。
萧绝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深邃的眼底浮起一抹笑意，似乎觉得她这窘迫的模样十分有趣。
楚凌安静地站在二人身后半步的位置，目光落在姜妧那带着羞赧的侧脸和萧绝眼中那抹罕见的笑意上，温润的唇角依旧保持着完美的弧度，眼底深处却浮起了一丝冷意。
温子辰可没那么多顾忌，他笑嘻嘻地凑到姜妧身边，用手肘轻轻碰了她一下，压低声音调侃道：“喂，妧妧，你这外祖父还是这么中气十足，宝刀未老！”
他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影从府门内冲了出来。
他身形极其健硕魁梧，虽鬓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有光，一双虎目炯炯有神，身穿一件家常的藏青色锦袍，行动间却依旧带着军旅之人的雷厉风行。
他身后，一位穿着绛紫色缠枝莲纹襦裙面，容慈祥却带着急切的老夫人追着出来，连声喊着：“老头子！你慢点儿！等等我！别吓着孩子！”
宋国公却恍若未闻，几步就跨到了府门前，目光一扫，瞬间就精准地锁定了人群中那个穿着水色衣裙容貌昳丽，此刻正呆呆望着他的少女。
姜妧看着眼前这位传说中的外祖父，以及他身后追来的气喘吁吁的外祖母，两人满脸洋溢着毫不掩饰的欢喜，却又像是突然被按了暂停键，只是睁大眼睛期待地看着她，一时竟没了下文。
姜妧倏地反应过来，忙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屈膝行礼：“妧妧见过外祖父，外祖母。”
她这一声问候，如同解除了定身魔咒。
二老瞬间笑开了花，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来，尤其是宋国公，笑得见牙不见眼。
“哎哟！好好好！快起来快起来！”外祖母王氏率先上前，慈爱地虚扶起姜妧。
宋国公则在一旁猛点头，洪亮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无比的自豪和得意：“听听！听听！还是女娃娃的声音好听！又软又乖又可爱！跟黄莺儿似的！再看看我们家妧妧这出落的样子，啧啧啧，真是漂亮！像你娘，但比你娘当年还水灵！我看呐，妥妥的京城第一美人！不！是大庆第一美人！”
他夸得那叫一个天花乱坠，毫不吝啬，声音洪亮得半条街都能听见。
一边外祖母王氏也笑成了一朵花，连声应和，丝毫不在意周围还有一大堆下人以及姜妧带来的一大群人在场。
姜妧被夸得面红耳赤，脚趾抠地，恨不得当场能有个地洞让她钻进去躲一躲。
她是知道剧本中自己在家是团宠人设没错，可没人告诉她，她外祖父和外祖母的画风居然这么……活泼开朗有活力。
这完全就她想象中威严持重的国公爷，和端庄雍容的老夫人完全不一样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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