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起得很早,被窝里暖了一晚上,醒的时候他还在睡,悄悄下床钻出被子,一低头发现我自己右脚腕上戴上了红绳,我记得这是令蒋沉的,果不其然,我掀开被子看到他脚腕上空了。
我想拆开重新给他系上,这是他奶奶特意给他求的,怎么能随便给别人呢。
可这结打得奇怪的很,怎么解都解不开,无奈我只能暂时先戴着,等给母亲祭拜回来,他醒了后再让他给我弄开。
每年我都回来看母亲,我对母亲的印象只靠着她一张大学照片。
那是她十八岁大学开学在校门口拍的,身后是南津航空大学几个大字,她站在人来人往前,穿着素色连衣裙,局促不安得站着,一身廉价和大城市格格不入,她远没有会打扮的人时髦,也没有城市人身上那种新鲜气,虽然眼神躲闪着,可眼里也是满满的高兴和期待。
一个从农村考出去的大学生,翻阅了几座大山,却败在了婚姻上。
“婚姻”这两个字,都是“女”字旁,受苦的却总是女人。
我不知道我的用词对不对,往深处想,的的确确错了。
“败”这个字对我母亲来说才残忍,或者我不该说她遇人不淑,我在反思,我为什么会下意识得第一时间认为是她年轻时轻信人所致的悲剧后果,但事实上是婺旺,也就是我那个所谓的亲生父亲将原本的美好推翻,是他的贪婪、自私、不作为不负责让这段婚姻成了白纱落下的泡影。
我时常会因此感到痛苦,我恨自己不能代入母亲的角度去看,我又恨自己是个男子,而一个男子即使是儿子也无法完全理解女子之路有多坎坷艰辛。
血缘并不能让我们互换鞋码,也无法让我穿着她的鞋体会,她百倍万倍的痛苦因为性别的银河到了我这可能只有百分之一。
我爱我的母亲,可我却无法共情我的母亲。
可悲。
听我外婆说,母亲去世后我那个死鬼爸不想花钱办葬礼,说人都没了还办个屁,我外婆瘸了个腿去坐车,不识字求人买票,只带了一个包,里面装着四处借来的用红丝巾包住的两万块钱,还有一盒我妈爱吃的糯米糕。
她独自一人一言不发料理我妈的后事,带着我妈的骨灰回家安葬,到处打零工做小工去果园摘果子好不容易凑齐两万块把钱还了,心里的石头落了,人一松,之后身体也就病倒了。
那是我从外婆口中听到的我妈最后的时光,可惜我还没能好好照顾外婆,外婆也走了。
走的那天,外婆没有留下任何嘱托,枯萎瘦小的身体无力摊在床上,一双眼浑浊无神,只光光看着我,像是在透过我看她的女儿,最后才眨了下眼,示意我靠过去,外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大口呼吸,我趴在她的手边,耳朵凑过去。
没什么温度的气却暖烘烘的,我一遍一遍在脑子里琢磨是哪几个字眼,可是我太差劲了我听不清,我只能凑到外婆面前,去努力看她的唇,记住她嘴唇的动作,再自己一遍遍复刻。可是还没等我知道是哪几个字,她就永远闭起了眼。
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这个世界上,再无人知我冷暖,无人问我喜怒,无人在乎我活与死。
今天又下雪了,温度又降了几度。
树枝被我踩得压断咯吱咯吱响,我提着两个大袋子一摇一摆,出来忘了戴手套,东西太沉了把手都勒红了,不过幸好袋子还算结实,没破。
到了后我把买好的水果糕点放在我妈妈墓碑前,一一摆好。
已经很久没见了,她的照片上落了灰,不过依旧美丽动人。
我伸手一点一点把照片上的灰和雪花擦去,再拿出锄头把周围杂草清除,等全部弄完了才疲惫又安心得和她说说话。
“妈,好久没回来了,想我了没?一年到头我也就只能过年回一次,不过没关系,等我高考完去了外地上大学,兼职有钱了就经常回来看你,到时候你可不许嫌弃我烦,对了,我也会去看外婆和外公的,他俩在一起,不孤单的,倒是您,让我担心。”
“今年我不是一个人回来的,令蒋沉跟我一起回来,您应该还记得他就是我那个非亲非故的弟弟,你记性这么好,肯定记得。”
“他长大了,家里把他养得很好,我也在努力把自己养好,最近吃得多,胖了。”
“在学校挺无聊的,两眼一睁就是写卷子,累是累,不过我一直是年纪前十,不出意外的话可以进最好的大学。”
我用带来的老报纸在屁股底下垫了下,盘腿坐下,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白茫茫一片,天地间好像只能听到我的声音,看到我的背影。
我低头从雪里翻出小树杈捏着转圈,脑海里一张冷淡面无表情的脸不断浮现,他的脸色出现各种表情,生气的、冷淡的、温柔的。
“妈,我好像喜欢他。”
“我活着太孤独了,我一开始是讨厌他的,讨厌死了,总是缠着我跟在我身后,跟个了狗皮膏药一样赶也赶不走,不知道什么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对他的感情复杂起来,妈,这算不算大逆不道。”
“但是,但是……算了,算了……”
我低头苦笑喃喃,扔掉树杈,起身掸掉裤子上的雪,弯腰对我妈鞠了九十度躬,转身折返。
与此同时。
一旁的竹林里响起一阵阵稀碎规律的声音,我朝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一只橘猫走出来,喵呜喵呜叫,看见我又立刻钻进林子,很快就没了影.
家里没人,房间都是空的,令蒋沉睡的那块床垫早就冷了,倒是厨房里还生着小火,温着蔬菜粥。
这几天他早就学会怎么用灶台生火做菜了,他是典型的一点就通一学就会的脑子好,昨天我下厨本就是我乐意,他烧得也未必没我好。
香台上的老式钟开始咚咚响,时针指向了十,原来已经十点了啊,我早上出发早也没看时间也没带手机,现下令蒋沉也不知道去哪儿了,他这不喜欢报备的习惯真是让人不喜欢。
但是他也不是小孩了,有腿有手,顶着张招摇撞骗的脸也让人舍不得伤他,何况这两天无论是隔壁家还是小卖铺他都熟,连几个村里的小孩都亲切得喊他大哥哥,给他夹了好多小鸭子。
我开始备菜做饭,要是等到十二点还不回来我再出去找找。
村里老人多,一般十一点左右就吃午饭了,我站在灶台前能闻到隔壁几家飘来的炖肉的香味。
简单得做了三菜一汤,酸辣土豆丝,可乐鸡翅,蒜蓉蒸蛋,排骨玉米汤,再加上南瓜饭。
时针指向十二点,人还没回,我拖下围裙正准备去寻他,咯吱一声木门被推开了,只见令将沉满身污泥雪水的站在门口,精致的脸上也染了不知是泥还是何种脏,总之看着心疼,尤其是额间眉心上方有明显的红印,好像故意往哪撞似的。
我赶忙冲出去,拍掉他后背的雪,踮起脚他也顺势垂下头让我拂掉他发尾的雪花。
他的手指冻得吓人,我摸着都有点受不了,“你去哪儿了?”
令将沉把手缩回去,眼睛瞥开,一边推着我走一边说道:“哥,先进屋,外边冷。”
大门啪嗒一下关上,阻了风雪进来,我直直看着他,“这下可以说了吧?我早上起来你还睡着,我回来你人不见了,还弄成这样回来。”
他用纸巾擦干净手,重新碰了碰我的指尖试探,然后一把把我的手包在他掌心里:“就是去外头逛了逛,不小心摔跤了。”
编!编!使劲编!
也就他有这本事!能脸不红心不跳得说谎,手到擒来,偏偏还让人信以为真!这演技都可以算得上是科班出身了!
额头上的红痕一看就不像摔跤那么简单,人在遇到伤害的第一反应是护住脑袋和脸,他这伤倒像是故意而为之。况且以他的体格和本事,一般人也伤不到他。
不过我生气是一回事,撬不开他的嘴是真的,只要他不想让人知道的,你永远也从他那得不到答案。
而如果他想说,早就说了。
其实他性格很直白,敢爱敢恨,不过在我面前,我总觉得他自我束缚了很多。
算了,多想也无用。
令蒋沉洗了个热水澡,我们坐在桌上安安静静吃完了一顿饭,谁也没问谁上午的事。
心照不宣是成年人的体面。
令蒋沉心里藏了事。我觉得与我有关。
而我心里藏的爱,也与他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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