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四方角的茶几被材质柔软的布包裹起,从地下瓷砖铺满了昂贵的地毯,从我看见洗衣机里令妈妈的衣服从收腰长裙变为宽松的孕妇装起,这个家的一切都不再留有我的痕迹。
我是半夜两点钟的敲门人,接过了好心人施舍的蛋糕,不是因为她们乐意给我,而是她们还拥有更大更甜美的蛋糕。
而我却把那一块蛋糕当成了一整个生命恩赐。
令蒋沉出生的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连在我来之前就养着的冬瓜(一只成年萨摩耶)都被带走了,当然医院是不允许宠物出入的,但他们至少让冬瓜感受到了被重视的温暖,让冬瓜也间接得参与了新生命的降生。
橘子腐臭的味道竟然某一刻让我觉得回到了我被死鬼爹提着脖子摁在洗手池用铁管子抽的瞬间。
也像是这样,窗外灿烂吵闹、阳光橙黄的夏天。
令蒋沉的出生饱含爱意,他是一对夫妻恩爱的结晶。
我羡慕他,我嫉妒他。
要想晶莹剔透的水晶不碎掉,就要有人时刻护着他,捧着他。
于是,我就成了这样的角色。
令蒋沉还很小的时候,有事没事总是瘪着一张嘴使劲哭,像是使不完的力气,哭了又哄不好,只有见了我才不哭,令妈令爸都觉得邪了门了,明明是两个毫无血缘关系的人,甚至年龄相差挺大,我身上到底有什么魔力,让令蒋沉一闻到我的气味就乖乖的。
我不常回家,在学校宿舍里埋头学习,只是从原本的每周七天都呆着学校,变成了周一到周五住校,周六日必须回去。
理由无他,令蒋沉需要我。
我渐渐明白“爱是自由的沉默与沉没”这句话。
在一场普通的婚姻的里面,双方尚且都要为爱情牺牲掉自己一部分仅有的自由。
何况我和令蒋沉。
明明中间是敌对的,不允许存在第二者的死敌关系,却偏偏有一方毫无理由得向你展露爱意与依赖。
令蒋沉特别粘我,一天二十四小时恨不得有二十个小时都跟在我屁股后头,我回家两天、即使除了吃饭就呆在房间里也不得安生。
隔着一道门,都能听到令蒋沉唧唧哇哇的声音,他还不会说话的时候,肢体语言就很丰富,四肢发达,头脑也不简单。
令妈妈没有特意教他学走路,令蒋沉在客厅电视上看了半个月的电视剧,看见里面人物在走路眼睛瞪得大大的,令妈妈以为他想走,但又觉得孩子还太小。
孩子才几个月大的时候,看不出什么,我看着令蒋沉长大,从皱巴巴的小脸慢慢长得圆润雪白,他现在晚上喜欢跟我睡一个被窝,我又习惯一个人了,突然有人在旁边我睡不着。
但耐不过令蒋沉偏执到底的性子,我每周五六晚上回来,他都会抱着他的枕头到我床上躺好,有时候趁着我洗澡就偷偷钻进我被窝。
冬天的时候,暖暖的小身体总是先给我捂暖了被窝,等我洗完澡躺在床上,他就凑过来抱着我的腰睡觉。
怎么赶也赶不走。
我之前也试过,但把门反锁后令蒋沉就会抱着枕头在门外等一整晚,直到我第二天开门,他抬起冻得苍白的唇,喊:“哥。”
一句哥就让我软了心。
令妈妈令爸爸拿令蒋沉没办法,他们也试图劝令蒋沉别总是粘着我,但令蒋沉从小就是犟种,死都不肯,后来没办法,也就随他去了。
我天真的以为令蒋沉在爸妈的劝阻下,应该会和我保持一点距离,至少不像跟屁虫一样恨不得贴在我身上,好像我就活该一辈子当他的作陪似的。
但我好像忘了。
他是这个家唯一的儿子,是血脉的传递和幸福的结晶。
所以,理所应当的,这个家的一切都会是他的,包括我。
作为一个养子,令蒋沉出生前,我被看作是孩子的替代品。令蒋沉出生后,我是令蒋沉的赠品。
令蒋沉是突然会走路的。
我有次不小心从学校的楼梯上滚了下来,脚踝扭伤了,去医院检查后幸亏不是骨裂,但还是上了石膏,我请假在家里休息呆了半个月。
打石膏的那条腿走路不方便,一使劲就疼,而我的房间在二楼,每天上下楼吃饭都有点费力,那会儿令蒋沉沉迷于看GGB,我只要是下楼都看到他在看这个动画片。
他一个人软糯糯的坐在那里,肉嘟嘟的脚腕上套着一个红绳金铃铛,那是奶奶送给他的出生礼物,电视看到一半,令蒋沉听到我从厨房出来的声音,笑着抬起手腕朝我摇摆。
铃铛发出清脆的轻响。
脚下没站稳,我突然一滑,用左手撑着一旁的墙壁才稳住重心。
皮肤上跳出鸡皮疙瘩,我吓了一身汗,后知后觉才发现我受伤的右脚踝被柔软的手指握着。
我低头去看,令蒋沉正颤颤巍巍顺着我右腿,借着力量站起来。
我看着他一次次倒下去又重新扯着我裤子站起来,直到两条腿撑起他小小的身躯。
纯真澄澈的眼神彷佛静水在流淌,我从他的眼底看到了我自己的眼神,带着不可思议的怜惜。
令蒋沉磕磕盼盼了好几次,膝盖都青了,他从爬过来到站起来的过程持续了十分钟,明明疼得眼眶都红了,嘴里都没呜咽一声。
那么爱哭的小孩,怎么在我面前就喜欢咧着嘴笑呢。
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还是张开肉乎乎的手臂,待他自己倒不下了然后昂起头,咯吱咯吱抱着我笑。
一边笑一边对着我打石膏的地方吹气:“哥,呼呼就不疼了哦。”
我摸摸他的头,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令蒋沉对我的爱意。
懵懂稚嫩的关心,不参杂一丝浑浊,比初生的绿芽还要鲜艳。
我对令蒋沉的态度逐渐好了点,晚上的时候,我把令蒋沉喊到房间来,我把药膏往他淤青的膝盖上涂。
夏天热得很,小孩子都喜欢穿着短裤到处跑,令蒋沉也不例外,但他晚上穿了条长裤子,我问他怎么也不嫌热。
他在床边上坐着,脚还够不到地板,我控制住他晃晃悠悠的腿,往自己大腿上一架,卷起他的裤子刚要抹药就看到他右膝盖上自己画的GGB的图案。
我拿湿纸巾要擦,被他拦住。
“又调皮了。”
令蒋沉嘻嘻一笑,凑到我耳边亲亲我说:“别让妈妈发现,这是我拯救哥哥的勋章。”
我转头笑了下,好像透过柜子闻到了橘子腐烂的香气。
大腿上早已成形的梅花烙伤突然之间发烫,烧得我血液重新奔腾流淌。
我小学因为成绩过于优秀,跳了级,能够早两年上初中,我全额奖学金去了市里最好的中学,普桑一中,完美度过初中三年,又紧接着继续被校长高额奖学金邀请进了普桑高中。
普桑一中实行住宿制,高中更是管的严,我开始很少回去了,每个月基本回去一天,我每次周考月考期末考都保持年纪第一的成绩,成功成了校长老师眼中的香饽饽,我被期望着考上国内最好的清北。
别的同学犯事了是被老师请过去喝茶,我是被校长请到校长办公室喝茶,让我考试时收点别太用力。
原因无他,我次次考试能甩第二名大几十分,直接把榜单上的万年老二虐到差点休学。
我喝完了校长亲手泡的一壶茶,笑笑没说话。
梧桐树绿了又黄,最后覆上了皑皑白雪,我拖着行李箱,在同学一声声“拜拜”“新年快乐”中回了令家。
太久没回去,街两旁的店面都换了两个样子,只是走的还是原来的路。
今年雪下得厚,一脚踩下去,能把鞋面淹没,软绵的雪像棉花一样,我低头盯着,边玩边走,尽可能延长路上的时间。
盐粒大小的雪团在一起,被我踩着发出咯吱咯吱声,耳边风声呼呼凛冽,世界的声音落在我耳里彷佛都隔了一层鼓面,直到前方响起一道清晰低沉的声音。
“哥。”
我没抬头,对方往前迈了一步,紧接着快步走到我面前,又喊了一声。
“哥。”
陌生又熟悉的嗓音,还没等到我看清来人,就被抱了满怀。
我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雪淞香气,他天生皮肤白,相比之下,我和他站在一起,总是衬得我黑一点。
“好久不见,令蒋沉。”
我松开行李箱,双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背,他的背宽了很多,透过大衣,我能摸到他底下硬实的背肌,我心里想,这小子背着我练肌肉呢。
抱了好一会儿,我抵着他的肩膀站直,这才完全看清他如今的模样。
都说岁月是把杀猪刀,但在令蒋沉身上,反倒成了一把磨玉石。
只是这块玉石逐渐变得邪肆,靡艳,岁月的风声带走了他身上的温润柔软,我在他的身上窥见一丝阴湿的冰冷。
从前奶气圆润的脸庞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五官立体深邃的漫画脸,雪落长睫,他嘴角勾着对我笑,眨眼间像一只翩翩飞舞的银蝶,湿红的唇瓣在冰天雪地里宛如一副打翻颜料肆意勾勒的油彩。
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他站在那,就是世界怪诞的一场烟花。
令家每年过年都极其具有年味,这也是为什么我每年过年在令家呆好久的原因。
从出生那刻起,我感受不到家人的爱,我也不知道过年是什么样的,直到我被收养的第一年,临近过年的那几天,家里开始张灯结彩。
令妈妈会去买很多红纸,然后等到三十那天令爸爸开始写红字,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会送来灌好的腊肠晒好的腊肉。
三十那天似乎过得特别快,因为太幸福时是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的。
等到晚上吃团圆饭,我被他们聚拥在中心,穿着红毛衣,脸上是喜气洋洋的笑容。
真好。
那时候我觉得真好。
我那一刻懂了为什么书上说,幸福到流泪。
确实很久没回去了,我的房间依旧保持原样,很干净整洁,看上去应该是经常被清扫过。
但是谁打扫的呢,除了令蒋沉没有别人,只有他有我房间的钥匙。
像往常一样,我照例回到家的第一件事,打开放我珍藏飞机模型的柜子。
我打开那个装三个橘子的木匣子,现在里面只剩下一个了。
而之前那个腐烂发臭的橘子被换成了一个又大又红的石榴。
木匣子旁边有一张纸条,上面的字迹一看就是令蒋沉的,行楷。
但能看出来他已经尽力写规整了,我把纸条正过来,上面只短短一行字。
-哥,剩下一个坏橘子我吃了,以后你都吃最好的。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