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像从雪里磨过,往御膳房的门缝里灌。
巷子里抬来一口口大铜锅,锅沿敲在肩骨上,发闷。
小太监扛着木箱跑,汗气腾腾,白雾从嘴里冒出来,再被风切散。
内务府的牌子挂得更低,绳子在檐下打颤。
小荷一路小跑回院,裙摆扫过一片枯叶,“娘娘,年末大宴要设正殿,叫咱们都上——”
叶绾绾叼着一串糖渍山楂,窝在榻上,枕边一只小秤安安静静立着。
“上就上。”她把最后一颗山楂含在嘴里晃,“角落多好,靠墙不漏风。”
“靠墙会被人踩到。”小荷急,“若没点亮眼的,背后要说嘴。”
“他们爱说就说。”她把竹签折成两半,像给山楂做了个小墓碑,“嘴越忙,筷子就越慢。”
小荷被她逗笑,又忍回去,“可寿康那边紧呢。娘娘怕是有心思。”
风穿堂,门口影子晃了一下。
崔嬷嬷的心腹嬷嬷捧着一个素木匣进来,行礼,“寿康问安。娘娘唤:本年宴,无新意。”
叶绾绾坐起,拍拍衣角的芝麻屑,“她想新。”
“她想借我锅。”
嬷嬷道:“娘娘说,‘让她做清口。别喧哗。’”
“清口?”小荷一怔。
“就是给大家一口安静。”叶绾绾把匣子拉过来,打开。
里面是一捆细麻绳,一叠空白签,一小包盐花,一张折得极工整的纸。
纸上只有两行小字:直言。有需书签。
她笑出梨涡,把最上面的签递给小荷,“写上‘薄荷清汤’。”
“再写‘山楂桂花露’。”
“再写‘安静饼’。”
小荷提笔,握得紧,“字号写多大?”
“让眼睛先吃饱。”
风炉那边“噗”地一声,火苗立起来,屋里暖了半寸。
绿绣搬来一篮豆粉、糯米、小柚子,一碗切得细细的陈皮丝,“娘娘,您要的东西都到。”
叶绾绾把陈皮丝用糖水泡一会儿,指尖在碗沿一扣,“大宴里油腻多,先用酸甜把舌头洗一洗。”
小荷纠结,“会不会……太小家子气?”
“家里人最懂吃。”她眨眼,“朝廷的胃,也先是人的胃。”
外头脚步乱,像一群麻雀落在廊檐。
钱尚宫的影子在门口停了一瞬,又端着笑进来,“叶娘子近来手段见长。寿康的信物,真让人眼热。”
她把话说得软,手里却拎着一个写了“配给”的木牌,“御膳房那边账繁,叶娘子若要什么,报我簿上,免得差错。”
叶绾绾把簿子接过,翻到最末页,端端正正写了三样:清水、好盐、风。
笔一搁。
钱尚宫笑意一滞,“风?”
“是。”她笑,“风好的时候,火也听话。”
“娘娘若肯分我一阵,不用记账。”
钱尚宫被她呛得轻咳一下,又迅速圆过来,“叶娘子说笑。”
她把目光往桌上一扫,落在那把小秤和小旗上,眼里闪了一针细光。
“年宴要紧。”她收回眼,“叶娘子的清口,放在第四道大菜之后。”
“别误时。”
“时是锅的命。”叶绾绾把小簿合上,“您帮我留一条干净路。”
钱尚宫笑,“自然。”
她笑完转身,一角衣摆扫过门槛,门檐下的旧铃晃了一下,轻轻“嗒”。
绿绣压低声音,“她看着您的秤呢。”
“秤看她。”叶绾绾把秤砣往里推了半分,“秤不怕人看。”
小荷把新写好的木签举起来,“娘娘,‘安静饼’要做哪种?”
“最普通那种。”她把面盆拉过来,“糯米、豆粉、盐花,只加一点点柚皮末。”
“饼小,手心大。”
“要让人一口就懂。”
小荷和绿绣对看一眼,呼吸轻快了。
她揉面。
手背上一层细白粉,像落了雪。
她用秤称每一团面胚,一两不差。
小荷偷瞄,“娘娘,您跟秤亲得很。”
“秤亲我。”她笑,“我不让它空着。”
“空着的东西最容易胡思乱想。”
饼上炉。
风炉把火压得乖,饼在锅上起微微的泡,边缘先熟,心里后熟。
她把第一批掀起一角,看一眼底色,恰恰。
“这一盘给寿康试口。”她递给绿绣,“说一声‘别说话。嚼’。”
“嚼久了才有味。”
绿绣飞快去了。
小荷趴在窗上看廊下,“御膳房那边在抬刀架。”
“刀一排排站着,像兵。”
“兵累。”叶绾绾把第二盘饼出锅,“给兵一口甜。”
她把糖水里泡好的山楂用竹签串起,一颗一颗擦上桂花露,放在竹盘上,糖衣薄得像第二层皮。
“这叫‘不沾牙’。”她得意,“嘴要快,人不乱。”
小荷偷吃一颗,眼睛亮,“不黏。”
“黏的都留给昨天。”她刮掉指尖的一点糖,“今天别苦。”
午后日头往西斜,寿康回信。
崔嬷嬷亲自来了,步子不急不缓,像一根针在布上穿。
“娘娘说,‘安静饼’可。”她坐下,端起一块,咬一口,“嚼声好听。”
“她要一件东西。”
叶绾绾把手擦干,“要什么?”
“要你的人。”崔嬷嬷笑,“借两名机灵的去御膳房,盯时辰。”
“盯火,盯水,盯门。”
叶绾绾点头,“小荷、绿绣去。”
小荷一惊,“奴婢……奴婢嘴快。”
“嘴快去盯门。”叶绾绾正经,“门要快。”
绿绣抿笑,“我盯火。”
崔嬷嬷看她们一眼,满意,“再有,娘娘唤‘清口’加一道。”
“加什么?”
“你那‘薄荷清汤’。”
“喉要洗两遍。”
叶绾绾点头,脑子里一瞬就把流程排好了,“重菜之后先薄荷,再山楂,最后饼。”
“汤暖嗓,酸洗齿,饼收心。”
崔嬷嬷赞许地“啧”了一声,“你把人的路走明白了。”
“人是路。”叶绾绾认真,“嘴是路口。”
外头风越见尖,檐下的铃开始勤快。
小太监往来穿梭,消息像风把帘角掀起又放下。
下午末时,御膳房送试刀的老厨到了她院。
老厨白须白眉,眼梢红。
背着手打量她一屋子清汤小饼,鼻翼微动,“清。”
“清得像白开。”
“白开能救人。”叶绾绾给他斟了一盅汤,“您试。”
老厨端起,正要喝,眉心微蹙,停住。
“谁动过勺?”他问。
小荷心一跳。
叶绾绾没动声色,去看勺子。
银勺洗得净,勺柄有一圈极淡的粉痕。
她把指腹贴上去,轻轻一抹,粉沾了半点。
“面粉。”她轻声,“把勺与锅一碰,汤会浑。”
老厨的眼睛一点一点亮起来,又沉下去,“谁坏规矩?”
“规矩会自己说话。”叶绾绾把小秤搁在桌上,秤盘上放一勺清汤,再放一勺‘面粉汤’,秤砣往下一沉。
她把这两勺分别递到老厨鼻下。
老厨一嗅,嘴角动了一下,“重了半钱。腥味也被堵住。”
“堵住就会在喉咙打架。”她放下勺,“宴上最怕人咳。”
老厨看她一眼,“懂。”
“我不找人。”她把勺洗净,水珠从银面滚下来,敲在瓷边,“换勺,换桶水。”
“门口放铃,谁进厨,铃响。”
老厨点头,心里把她这几句都记下,“明晚再试一遍。”
“您带人来。”叶绾绾补了一句,“带你信的人。”
老厨走时,回头看她的小秤,目光像在刀背上走。
晚风更冷。
叶绾绾点灯,小火在灯罩里像一只困住的小狐狸。
她在桌边摊开一张纸,写“清口流程”。
第一行写:“薄荷三片。”
第二行写:“盐分两次。”
第三行写:“酸先甜后。”
第四行写:“嚼三十下。”
写到第五行,她停笔,抬头望一眼挂在窗边的那面小旗——直言。
她笑了一下,把第五行写成:“不许讲话。”
小荷端来一碗热水,忍不住看她的字,“像秤杆。”
“直。”她喝一口水,热气从喉咙里升上去,“写歪了锅会生气。”
“锅一生气,汤就不听话。”
门外有轻轻的一响。
她以为是风,转头,正见容霁安站在门槛外,没惊动人,眼里带着夜里的光。
小荷忙跪,筷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朝她摆手,步子轻,进门时把风隔在门外。
“你这里暖。”他看了一眼风炉,“比正殿暖。”
“正殿大,风多。”叶绾绾把椅子拉近火,“要不要湊一口?”
他笑,笑意压着,“听说你要在大宴上‘清口’。”
“有人怕你抢戏。”
“我没戏。”她递一杯淡茶给他,“我只有汤。”
他接过,指面贴在杯身,温度“咝”地走进骨头缝,“朕看人抢戏,难。”
“看你抢胃,倒快。”
“抢胃才正道。”她一本正经。
他笑意更深一层,把杯子放下,拿起桌上的竹签,挑起一颗山楂,放在舌尖。
酸先落,甜随后追上去,桂花半句不说,躲在后面作陪。
他眯了一瞬眼,“不黏。”
“黏的都留给昨天了。”她照旧那句。
他轻轻“嗯”了一声,像被逗到了。
他环顾她屋里的一切:小秤、香草盐、直言旗、风炉、那只贴着白纸的小罐。
每一样都简。每一样都占着地方。
“朕给御膳房送了几口新火锅。”他像说一件不相干的事,“铜的,壁薄。”
“你若要一口,拿。”
叶绾绾眼睛一亮,“我要。”
“放角落,不出声。”她连忙补上一句,“它只管暖。”
他点头,眼神里有一点被她逗笑的无奈,“给你。”
他起身走到窗边,指尖轻触那面小旗。
旗不重。
他没用力,旗却像知道谁在碰,轻轻摆了一下。
“你写‘不许讲话’?”他问。
“宴上嚼饼。”她认真,“嘴忙。”
“话就少。”
他低低笑了一声,“好。”
“明日正殿排位,朕让你靠墙。”
她喜形于色,“靠墙不漏风。”
他转身离开,步子不快,像怕把灯里的火带走。
门扇合上,屋里又只剩火声。
小荷憋了半天,终于跳起来,“娘娘,靠墙!”
“靠墙。”叶绾绾给自己也挑了一颗山楂,含在嘴里,酸把她的眉头往里拉了一下,又松开。
夜更深。
她把“清口流程”折好,夹在食谱本最前面。
第二天一早,御膳房那边传来消息:试菜。
她提着食盒过去,门口吊着一只新铃,铃身还带着未擦干的水痕。
老厨站在灶旁,刀立在板上,一个个徒弟像站在军阵里。
钱尚宫在角落里,笑不露齿,眼角没笑。
叶绾绾把盒子放下,解开绳子,“先汤。”
老厨点头。
她把薄荷三片放进滚开的清水里,不让它多说话,三息,出。
汤像一层光。
“尝。”她递给老厨,又递给钱尚宫。
老厨一口,点头。
钱尚宫浅浅抿了一下,笑不出来,脸却还笑,“真淡。”
“淡里走得远。”她不争,“宴都长路。”
老厨让徒弟们传着喝,一圈儿人心里热了一口。
第二道山楂桂花露。
她边做边给徒弟讲,“糖到位,不要黏牙。”
“黏牙,人烦。”
徒弟们偷笑,钱尚宫的笑静了一瞬。
第三道“安静饼”。
她把面胚按在锅上,轻轻一旋,让它心里起层次。
第一盘出锅,她递两块给老厨,两块给门口看火的小太监,又转手把最后一块塞到门房老头手里,“你看风的嘴也要吃东西。”
老头笑到眼睛眯成一条缝。
钱尚宫看在眼里,眼尾那针光又闪了一下,没落下来。
排完流程,老厨合手,“就按这个走。”
他忽然压低声音,“叶娘子,多带两把勺。”
“怕有人趁手——”
“勺有名字。”叶绾绾从袖里取出一卷纸条,每条纸上写了一个字:风、盐、甜、静、路。
她把纸条一一贴在勺柄末端,“拿了谁的勺,谁就得说这字。”
老厨笑得像刀背亮了一下,“记得住。”
钱尚宫看不过去,“叶娘子这是玩小孩子。”
“孩子嘴里会说真话。”她淡淡,“御膳房这回要乖。”
她一抬眼,正对上钱尚宫的眼。
两个人都笑。
笑里有风在打颤。
排完试菜,她回院时,门槛上有一只素木小盘,盘里躺着一张折好的纸。
小荷先伸脖子看了一眼,“谁放的?”
她捏住纸角,展开。
纸很薄。
上面只写了三个字:小心霜盏。
她指腹轻轻一压,心里那口秤砣往下一坠,又稳住。
小荷瞪她,“谁——”
“知道我们要做梨汤的人不少。”她把纸折回原来的样子,“霜盏先改。”
“改成姜汁梨膏。”
“梨是老样子,糖换蜜,姜走底。”
“最上面点盐花。”
小荷喘气,“改得急。”
“急,人就醒。”她走到窗下,把那面“直言”的小旗按了一按,“叫寿康收梨。”
“叫御膳房把霜字去掉。”
“叫门房把铃擦干。”
晚风从窗缝里钻进来,火苗往后一躲,她把风炉调了一格。
绿绣端来一碗清水,水面平得像一面镜,她把手放在上面,手心的热慢慢散下去。
她抬眼看那把小秤。
秤杆直。
砣子稳。
墙边的影子靠得很近。
她忽然笑了一下,“靠墙好。”
“墙不说话。”
檀香沿着书脊往上爬。
窗纸糯白,光贴在上面,像一层薄冰。
竹影在墙上挪,像棋子从中腹走到边角。
崔嬷嬷把帘掀起一指宽。
小荷在门外规规矩矩站着,手心冒汗,把两块松子糕藏在袖里,又悄悄拽出来递给我。
我一口叼住。
甜先化,松子跟上来。
牙齿碰到糖的边,轻轻响。
皇后坐在案后。
她手边放着一轴机关图,线细得像头发。
一只铜沙漏滴着沙,声音轻,像猫在呼吸。
她抬眼。
“年宴要紧。”
她把那两个字压得平。
“御膳房日日来新样。”
“还是一样。”
我“嗯”了一声。
我嘴里还有半块松子糕。
“其实食材简单。”
我含糊。
“味道对了就够了。”
崔嬷嬷在一旁咳了一下。
像提醒我把话擦干净。
皇后笑了一下。
没有露牙。
“若交给你做呢。”
她不着痕迹把话丢过来,像把一枚子轻轻推到我面前。
我咽下最后一点甜。
“我只会做小食。”
我举了举手里的油纸。
油纸上透了一星芝麻的油光。
“不敢上场。”
“人多,我怯。”
皇后把指尖贴在沙漏上,停了半息。
“不是上场。”
她慢慢。
“只是清口。”
“让人眼前一亮。”
她看我。
眼底不急。
像我把锅盖半掀。
我想了一息。
松子在舌尖还留着一点香。
“清口能做。”
我把袖里的第二块也递过去。
“先吃再说。”
她接住,咬得很小。
糖衣一声轻脆。
她点头。
“有意思。”
崔嬷嬷上前一步。
把一只素木匣推过来。
匣子很轻。
我一开,里面一叠小竹签,一卷细麻绳,一小包盐花,还有一枚竹片小令。
小令上刻了一个“寿”字。
刻得干净。
“这是寿康的门。”
皇后说。
“你要什么,写签。”
“别废话。”
我眼睛一亮。
“要清水。”
我先说。
“要好盐。”
“要净炭。”
“要一口薄壁小锅,靠墙。”
“要门口挂铃。”
“要两个人。”
我把小荷和绿绣的名字念得慢。
崔嬷嬷抬了抬眉,“还要什么?”
我想了想。
“要一刻钟的安静。”
“第四道重菜之后。”
皇后看我。
沙漏又落了几粒。
“为什么第四道?”
“前面两道热闹。”
我说。
“第三道开始腻。”
“第四道,人累,嘴也累。”
“那时候给一口白,是救命。”
宫人们的脚步在廊下走。
风从帘缝里钻,檐下铃轻轻应了一声。
皇后拿帕按了一下嘴角。
“你的嘴很直。”
她用的是陈述。
我往后一缩。
“嘴直,手稳。”
我把小竹签捏在指头上,竹纹在指腹里过,像在数路。
“我改了梨汤。”
我忽然想起那张纸条。
“冬里会冻。”
“霜字不吉。”
“梨又冷。”
“我七分梨,三分姜。”
“蜜换糖。”
“最上头点盐花。”
“喉咙先被叫醒,再被哄住。”
皇后眼神动了一下。
“谁给你说霜字?”
她问。
“风。”
我认真。
“风从御膳房那边吹过来,带了粉尘。”
“粉里有一点香。”
“像糕点的霜。”
“可宴上吃的是肉。”
“香走错了门。”
崔嬷嬷眼角动了一下。
皇后没追问。
她把竹签抽了一根出来,端详。
“写。”
她说。
“写你要的。”
我把签头蘸了点墨。
写“清水”。
写“好盐”。
写“净炭”。
又写“薄荷三片”。
写“山楂露”。
写“安静饼”。
写“姜梨膏”。
写完一看。
一串站得像一排小兵。
皇后伸手拿了一根。
“安静饼?”
她轻轻念。
“嚼久了才有味。”
我笑。
“嚼,能消气。”
“消了气,才看得见下一道菜。”
她把竹签放回匣里。
“御膳房人多。”
她说。
“眼睛也多。”
我点头。
“我靠墙。”
我说。
“墙不看我。”
崔嬷嬷被逗笑,咳了一声,把笑压下去。
皇后忽然把案上那盏茶推到我手边。
“尝一口。”
她说。
“一个加了蜜。”
“一个没有。”
“哪个适合宴上用?”
我端起第一盏。
茶色清。
一口下去。
甜站在门口,不进去。
第二盏更淡。
苦在底下躺着。
我放下。
“第二盏。”
我说。
“第一盏甜守门,不让人走。”
“第二盏让人走。”
“宴是路。”
“人要走到最后。”
皇后看我半晌。
她轻轻笑了一声。
笑意很浅,像窗纸上那一片薄光。
“你看得准。”
她说。
“御膳房看着你不顺眼也不打紧。”
“朕——”
她顿了一下。
她改了口。
“本宫看着顺眼就行。”
崔嬷嬷会意。
往外退了半步。
“还有一件。”
皇后把一只小匣递过来。
我打开。
是一根细细的钥匙。
钥匙头上绕了一圈铜丝。
铜丝成了一个小圆。
“温室。”
她说。
“薄荷、迷迭、冬季草。”
“你挑。”
“别客气。”
我把钥匙捧在手里。
金属冰。
冰从掌心走到手臂,又被炉火追了回来。
“多谢。”
我把它放进袖里。
袖里响了一下。
是我藏的小秤把,磕在钥匙上。
声音轻。
像两个人打了个招呼。
门外有细碎的脚步。
像有人踩到干竹叶。
崔嬷嬷回头,目光一沉,帘外那点影子退了退。
我鼻尖嗅了一下。
粉气又细又薄。
像有人把面粉给风穿了一件衣。
我看向皇后。
她已经收住眼里的笑。
“御膳房那位爱干净。”
我说。
“粉不脏。”
“只是爱招摇。”
皇后把指尖在沙漏上轻轻点了一下。
沙停了一息。
又落。
“崔嬷嬷。”
她开口。
“去问一问账。”
“问盐。”
“问水。”
“问谁爱在勺柄上抹粉。”
崔嬷嬷应了一声。
没有多问。
她的脚步出去,像针穿过布面。
皇后重新看我。
“你不想出风头。”
她说。
“你也不怕被人看。”
我挠挠耳边的碎发。
“我怕饭凉。”
我老实。
“饭凉了,想说的话也凉。”
她看了我很久。
像把我翻过来,又翻回去。
她忽然伸手。
把我桌上那面小旗拿过来。
旗上写着两个字。
直言。
她把旗插在案角。
“你用它。”
她说。
“御膳房若不肯。”
“拿旗过去。”
“别吵。”
我点头。
我把竹签捆成一束,用细麻绳系住。
我把盐花的包系在最外面。
我把钥匙再按进袖里。
“还要什么?”
她问。
“要一盏小灯。”
我想了想。
“角落里不亮。”
“火看不见人。”
“人看不见火。”
她抬手。
崔嬷嬷从外头取了一个小灯罩进来。
纸面薄,灯芯新。
“你自己点。”
皇后把灯递给我。
“别让别人替你。”
我接住。
灯在手心暖。
暖从指缝里上来,像汤从勺背上滑下去。
我站起。
行礼。
“清口在第四道之后。”
我重说一遍。
“我靠墙。”
“铃挂门。”
“盐分两次。”
“汤别讲话。”
皇后侧过脸,眼尾的线往上提了一寸。
“去吧。”
她说。
“别让朕——”
她又停了一下。
她改成了“本宫”。
“别让本宫等。”
我往外走。
小荷在廊下等,眼珠子亮得和豆沙一样。
她把我袖子扯了一下。
“怎么了?”
她压低声音。
“我们被卷进局里了?”
我把钥匙递给她,让她先开心。
“被推了一把。”
我笑。
“推到锅边。”
“好。”
她的笑一下子开满了廊。
我们绕过回廊。
风从高处落下来,打在檐瓦上,溅起一层冷。
我把小灯抱在怀里。
灯没灭。
灯芯稳。
回院的路上,门房老头在擦铃。
铃肚子干净。
他抬头看我。
笑得像一条裂开的干柿子。
“娘娘靠墙了?”
他问。
“靠。”
我说。
“墙不说话。”
他“嘿”了一声,继续擦。
我把那一束竹签递给他看。
他不会字。
他还是笑得开心。
“这个好看。”
我点头。
“好看就行。”
我把盐包给他塞了一小撮。
“看风的嘴也要咸。”
他笑到咳出一声。
小荷在前头跳台阶,像一只穿了新鞋的小鹿。
她回头,“娘娘,今晚先试姜梨膏?”
“试。”
我说。
“蜜少,姜薄。”
“盐末落在最上头。”
“像雪。”
“像灯芯。”
厨房里火一扑一收。
我把钥匙挂在墙钉上,和那面“直言”的小旗挂得一高一低。
小荷去温室报了名。
夜里薄霜落了半层。
我把炭掰成小块,一块放在火心,一块靠在边上,让它慢一点燃。
我把梨切成细薄片。
刀在果肉里走,汁从刀背流下来,亮。
姜丝在案上排成一列。
像小兵。
我把它们放进小锅。
蜜从勺里慢下来。
盐花最后落。
一粒一粒,像给夜空点了星。
我用小勺舀一口,在唇边吹。
热气拂过鼻尖。
喉咙被推了一下,再被摸顺。
小荷端起第二盅。
她眼里亮得像灯,“不冷。”
我“嗯”。
“冬天会喜欢。”
门外有人站了一息。
脚步没有进。
风把门纸往里吹了一下,又退了回去。
我把火再收小。
灯芯往上立了一点。
我把手放在小秤上。
秤杆直。
砣子稳。
我也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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