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炉里还冒着细细的线香。
殿顶的鎏金在火光里一闪一闪。
丝竹一停,碟盏相碰的声音就格外清楚。
御膳房的铜铃在外殿“当”的一声响。
主座那道眉影还没抬,前排已经有人拿帕子轻掩唇角。
那一口苦从舌根直冲上来。
咽下去还带着焦味。
御膳房总管扑通一声跪在御道中间。
“罪该万死。”
他额头一贴青砖就不敢抬。
叶绾绾还缩在最靠边的席位,正低头挑鱼刺。
她手里的小钳子夹到半道就停了。
苦味顺着汤面散开,像谁把药碾细了撒进锅里。
她鼻尖闻到一线灰焦味,还带点药皮的涩。
左侧的小太监把托盘端过来,悄悄道一声请用。
她就挑了片萝卜片压压苦。
萝卜片清甜,脆面上还挂一丝汤,压不住那股涩。
殿内低语像风拂过珠帘,一串一串地起。
“下了何物。”
“怕是药材倒错。”
“太医那边要看。”
皇帝指尖一扣玉几,声线不高,却把风口压住了。
“何物发苦。”
总管哑着嗓子回话,像砂子摩在喉咙里。
“回圣上,卤汁里加了陈皮与黄姜,还……还误入一点苦参末。”
叶绾绾手里的小钳子抖了一下。
她把骨刺挑出来放在碟沿,又吸了口气把那点苦味压回去。
她原想着吃饱就回屋,躺到风炉边煨脚。
殿上忽然静得只剩烛泪落在银盘里的细响。
皇后的帛袖一动,就把目光收回到案上的秤。
她把秤杆轻轻一提,秤砣碰到杆尾,发出一声干净的“叮”。
“御膳房秤错了味,便要把人情秤正。”
她话不急不缓,像是把一碗汤撇去浮沫。
“既然如此,不如让叶绾绾试试。”
叶绾绾正把一小片鱼皮卷进嘴里。
那片鱼皮滑得像瓷片,就从舌尖一滑,鱼刺蹭了喉咙一下。
她轻咳了一声。
右边的宫女递来温水,她含一口,水面起了一圈涟漪。
她看着涟漪往外一圈一圈地散,心里就只剩一句话。
“我真只是来吃饭的。”
她没把话说出口,只把碗放稳。
左右已经有人抬帘。
小太监弯腰请她出列。
她站起来,被一阵暖风吹到面颊,风里裹着汤气、烤肉的油香、还有那丝难捏的苦味。
她还没走到殿心,就有人笑了一声。
那笑不大,像银匙敲了碟沿。
“叶小主平日清口会做,救得了吗。”
她就侧头看那人一眼。
那人把帕子往唇上一按,又把眼睛垂了下去。
御膳房总管还跪着。
他把腰再低了一分,声音带着急气。
“小主若能解,奴才今生供香还愿。”
“先别许愿。”
叶绾绾把袖子往上抻了半寸。
她望向御前,又看了看皇后。
皇后朝她略略一点头。
她心里一松,还是把话说正了。
“苦参一入,就别想着把苦抹平。”
她抬了抬下巴,嗓音压低。
“就该把舌头换个方向。”
皇帝的指尖停止敲案。
“怎个方向。”
“让它先被酸接住,再被香拖走,最后让甜把牙缝里的硬气抚平。”
她说话时手指无意在案沿轻点,像在数三样东西。
前排几位老臣互看了一眼。
有人微微挑眉,又压下去。
皇后把秤放回托盘,转头吩咐。
“把小厨房的钥匙拿来。”
内侍把一串铜钥匙捧上,钥齿在灯下折着寒光。
“再把风炉移到屏后。”
两名壮实的内侍应声,抬着小风炉从廊下进来。
灰中还留着一星红,就被扇火扇亮了。
叶绾绾鼻尖一热,闻到干柴升起来的清味。
她转身看御膳房总管。
“借你的铃。”
总管忙把铃递到她手心。
铃舌冷,把她掌心的汗气惊了一下。
她抬手摇了一下。
“当”的一声在殿里绕了一圈。
“都别忙着赔不是。”
她把铃放在案边,就像把心里那口气也按住。
“我要白米醋,蜂蜜,梨两只,藿香一撮,紫苏叶几片,葱白半寸,生姜三片,热水一盏,清汤一碗,干净纱布两片。”
小太监一边应一边记,声音像竹节一样一节一节。
“白米醋。”
“蜂蜜。”
“梨两只。”
“藿香。”
“紫苏叶。”
“葱白,姜片。”
“热水,清汤。”
“纱布。”
殿下人声起落,像风把帘子吹开又吹回。
有人忍不住问。
“这都是庖厨常物,熬得过苦参吗。”
叶绾绾回头看他。
“不是熬,是躲。”
她伸手比了一个小小的弧度。
“酸先把苦挡在门口,香从窗缝里引舌,甜再落在牙后。”
那人愣了一下,像没听过这般说法。
他又看皇帝。
皇帝没说话,手边的茶盏盖轻轻一移。
瓷盖的边沿与盏口摩出一声细响。
叶绾绾把话补了一句。
“再添一碟盐焙的细豆豉,不要多,就三五颗。”
她朝御膳房总管伸手。
“你的直言小旗呢。”
总管愣了愣,忙从袖里抽出一杆细小的白旗。
旗面只绣了一个“直”字,边缘压着细细的灰线。
他双手奉上。
“在。”
“借我插在案前。”
她把小旗插在案角,旗影在灯下微微一跳。
“我说话时,不必顾忌谁的脸。”
皇后点头。
“准。”
殿内又有人笑。
“叶小主这派头倒不小。”
叶绾绾不去接。
她把袖口再卷一指的宽度,露出细瘦的腕骨。
她把手掌在衣侧一抹,抹去掌心的汗。
她把目光落在那锅主菜上。
卤汁的面子发暗,油花聚成小岛,浮在表面的香却提不起来。
她把鼻息压短,又往里探一寸。
苦从热气里蹿出来。
她眼角一跳,就退半步。
“别动它。”
御膳房副掌勺的想伸勺子,她就把手一拦。
她手背碰到那人指骨,指骨硬得像竹节,她就抽回手。
“先把清口备好。”
她侧身看屏后的小风炉。
火舌在炉膛里舔着铁壁,发出细碎的“噼啪”。
她朝内侍点头。
“风大一点,但别让火窜出炉沿。”
“是。”
她低头看那串钥匙。
钥齿上有油迹,有一处还沾了芝麻粒。
她挑出最细的一把。
“香柜在哪。”
总管抬头,眼底红,眼角还有一层汗光。
“屏后左数第二柜。”
她迈开步子,脚跟落在砖面上,传出一声轻响。
她把钥匙送进去,钥齿咔的一声对上槽。
柜门开时有一股穗帘久压的气。
藿香晾在竹匾上,叶脉清亮,叶面带着一圈细毛。
她捏了一片在指尖揉开。
香气是凉的,像雨后铺开的青苔。
她把藿香撒在一只素白小碗里,又取了六片紫苏,轻轻一折,汁气在指肚里渗开。
她回身时有人在后低声嘀咕。
“不过是紫苏藿香,能解几分。”
她听见了,可她只把碗放在案上。
“梨呢。”
小太监急急跑来,怀里抱着两只沙梨,梨皮上还有一层细汗。
“要薄片还是丁。”
“先片后丁。”
她伸手接过一只。
梨身冰凉,手心因此安稳。
她把小刀拿稳,刀刃贴着梨皮走,一片薄如纸,挂着梨香的水光。
那水光顺着刀背往下滑,在烛火里一闪。
她把片叠成一束,像叠帛。
她不抬头,只问。
“白米醋来了吗。”
“来了。”
她把小秤挪近。
秤砣挪动时发出极细的一声。
她用勺子一点一点往秤盘里添。
“只要一钱半。”
副掌勺的忍不住笑。
“这点酸怕是连苦参的门都摸不到。”
叶绾绾抬眼看他。
“摸门做甚。”
她把半钱再抖回去一点。
“我只要它带话。”
副掌勺的愣住了。
皇帝侧过脸,似乎在听她的每一口气。
皇后看着她手里的秤,目光淡淡。
她觉得有点热,就把颈间的系带拉松了半指。
“蜂蜜呢。”
“在。”
她用瓷勺挑了一线。
蜜线在空中拉得细长,落进温水盏里就散成一朵朵金色的绒。
她拿竹筷搅了两圈。
蜜水贴着盏壁,甜气把苦味压了一指宽。
她把藿香和紫苏一并顺进蜜水里。
那股凉香被温水一烫,就变得柔软。
她又把梨片入盏。
梨一入水就沉了半片,另半片漂着,像风里起伏的小舟。
“这盏先放一旁。”
她把盏放到案角,盏底与木案接触,发出一声短促的“嗒”。
她又把梨丁快刀切成米粒大小。
刀尖在木板上嘀嗒作响。
她说话更轻。
“清汤别滚,打一圈气眼就够。”
“是。”
清汤在小铜锅里鼓起一圈圈小眼,又慢慢平了。
她拈三颗豆豉在掌心。
豆豉香是深的,像夜里炭火里的暗红。
她把豆豉丢进清汤里,又放姜片与葱白。
姜一入汤,就有一股辛气把鼻息冲开。
她眨了一下眼,把那滴冲出来的眼泪用袖口沾了。
“只要这点。”
副掌勺的忍不住续问。
“苦参味呢。”
“它还在。”
她把手掌虚虚罩在锅口上,摸那股热。
“等酸与香先在舌尖铺一层薄纱,甜在后。”
她指尖在空气里画了一下。
“苦抬头时,已经被三道门分开。”
副掌勺的低头。
他看锅里那圈气眼开又合。
他喉头动了动,没有再言语。
前排忽有人笑出声来。
“叶小主的门多,怕是舌头要走迷宫。”
叶绾绾就不理。
她侧耳听风炉的声响。
火势稳,锅底不粘,汤面有细细的光。
她心里算了算时辰,又瞥见皇后案边的直言小旗。
旗面静,线脚紧,针脚里藏着一种耐心。
她吸了口气。
“再取一小盏白水。”
小太监飞快端来。
她就把白水递到御膳房总管手里。
“你先漱一口。”
总管一愣。
他手微颤,水沿晃了个小圈。
皇后看过来。
“依她说的做。”
总管把水含口里,又咽下去。
“再尝你那锅卤汁。”
总管抬起脸,有些怕,又把勺子伸进锅里。
他尝了一点,眉心皱着,皱痕在灯下加深。
“还是苦。”
殿里又响起一阵细笑。
叶绾绾没抬眼。
“等我。”
她把蜜水中的梨片捞出两片,轻轻拈在碟沿。
她把藿香紫苏捞出一点,放在另一只小碟里。
清汤里的气眼收住了,她把汤沿一抹,抹去浮沫。
她又转身望皇后。
“娘娘,我要一只干净的匙,一只空盘,再……一把细筛。”
皇后点头。
内侍去取。
她就把手背贴在风炉边的暖处,指尖烤得微微发麻。
她心里把每样味道摆成一行。
酸先走,香随后,甜垫底,咸收口,苦退后。
她脑子里像有个小秤,一头是一百张脸色,一头是一盏盏汤。
“叶小主。”
皇后叫她。
她应了一声。
“此事非你之过。”
“我知。”
她嘴角一动。
“可舌头挨了苦,我看着也不舒服。”
皇后目光低下去。
她的手在帛袖里收住,又松开。
“言下之意,是要替它疗伤。”
“就用一碗汤先把它哄住。”
皇帝终于出声。
“若哄不住呢。”
叶绾绾偏头看他。
“那就换另一只舌头开始。”
殿上安静了一瞬。
有人没忍住笑出声,又赶紧按住。
皇帝的眼尾一挑。
“如何换。”
“先让它忘了刚才那一口。”
她把指尖在案上轻敲一下。
“清口。”
皇帝点头。
“准。”
她心里松了一小口气。
“再借你的铃。”
她又把铃拿起来。
“当”的一声比先前轻,像把一帘风从殿角请了出来。
“御膳房,酸、香、甜、咸按我说的备齐。”
“是。”
副掌勺的抱拳退下。
她把目光收回到皇后案前。
小筛与干净的匙已经摆好。
她把筛举起,对着灯火看了一眼,光线从筛眼穿过,落在她掌心里像一片薄雪。
“娘娘,等会儿要请您先尝第一口。”
皇后略一点头。
“可。”
御膳房总管这才把背挺直了一寸。
他把手里那串钥匙又端端正正放在托盘里。
“再借奴才的钥匙。”
叶绾绾伸手去拿。
钥齿凉,把她掌心再度惊了一下。
她想把话说得轻一点,又怕人听不清。
“香柜再开一格。”
总管忙把柜门再开出一寸。
里面露出一只小小的青花罐,罐口封着油纸。
她用指甲挑开油纸边。
一股极细的陈皮香透出来,带着太阳晒过竹席的温度。
她把罐子合上。
“陈皮不许再入。”
总管重重点头。
她把手心的汗在衣摆上按了一下。
她忽然觉得肚子在空一空。
她这趟本来是来吃饱的。
她又吸了口气,把那点空让给火气。
殿外风吹过廊角,串铃轻轻一颤,发出几声浅响。
它们一声一声,像把每个人的心口都点了一下。
她侧过脸,看见角落里那位先前笑的人。
那人看着她,嘴角还有一分不屑。
“叶小主,别忙,你要的东西还没到齐。”
他把目光往御膳房那边一挑。
“可别只拿嘴。”
叶绾绾把小旗往前推了半寸。
“我本来就只拿嘴吃饭。”
他被噎了一下。
皇后淡声道。
“退下。”
他退了半步,袖子在地上一扫,卷起一丝灰尘。
灰尘里有微微的焦香,又淡下去。
“叶小主。”
御膳房一名小厨快步而来。
他把一个小篮子放到她案前。
“梨、紫苏、藿香、豆豉、白米醋、蜂蜜、葱白、生姜、清汤、白水、细筛、净匙,俱全。”
他把最后一方洁白的纱布递过来,指尖因为跑得快还带着热。
她接住纱布,布面在她指腹上擦过,细得像秋水里的沙。
她把铃放在布上方,又把秤摆在右手边。
她抬眼一扫,殿内人都看着她。
有的嘴角压着笑,有的眼里带着冷光,有的把茶盏端在唇边不喝。
她把手背往风炉上一搁,火热从皮肤下一寸处涌上来。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那片热里敲了一下。
她把第一只梨递给小厨。
“按我说的切。”
她把第二只梨留在手里。
梨香清淡,像一口薄薄的雪。
她忽然把目光转回御膳房总管。
“还有一件。”
总管忙抬头。
“把你们那口大锅的火,先压三分。”
“是。”
总管连声应。
他站起来,腿一软,又扶住了案。
他把铃又递回来,像把一条命交到她手里。
殿内有人发出一声轻笑。
“怕是压再多也苦。”
叶绾绾把铃握住。
铃舌在她掌心里微微一晃,像一条小鱼尾巴扫过水面。
她不看那人。
她只把眼睛落在案上的细筛与净匙上。
她把直言小旗又往前推了半指。
她还没出声。
御膳房总管已经把一捆食材托了过来,篮口的粗麻绳头还垂着一缕散股。
他双手高举,额头上汗珠滑过眉骨。
“叶小主要的,齐了。”
殿中有人嗤了一声,像薄刀刮过瓷釉。
“且看如何收场。”
她把手伸出去。
她的手悬在篮沿上空了一瞬。
她看见许多眼神在那一瞬里往前一送。
她就把那只手稳稳落下去,正好搭上那束梨香与藿香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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