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承荫轩到老太爷魏柏恒所居的“碣石院”,需要穿过一道曲折的长廊,长廊两侧雪压修竹,冰挂檐牙,在黎明前的墨色里,静默地勾勒出魏家深宅的轮廓。兄妹二人踏着尚未扫净的薄霜,行了约莫一刻,方踏入碣石院门。院内松柏森森,积雪压枝,又穿过几重垂花月门,方才抵达老太爷寝室所在的暖阁。
一名身着深褐色棉布直裰的老仆早已垂手侍立在紧闭的雕花门扉之外,神情肃穆如同门神。见到魏无忌兄妹,他依规矩深深一揖,却并未立刻掀帘,只是沉默地侍立一旁,如同一道凝固的影子。
魏无忌在门外三尺处站定,整了整衣冠,朗声道:“孙儿无忌,携妹无双,问祖父安。”
室内一片沉寂,唯有更漏滴的答声隐约可闻。片刻,一个苍老却依旧带着金石般力量感的声音穿透门帘传来:“进。”
褐衣老仆这才上前,无声地为二人掀起厚重的锦缎棉帘。刚一迈入屋内,一股混合着浓郁药味与沉水香气的暖风便扑面而来。内室地面铺设着打磨得光滑的青砖,行走其上,足音被悄然吸纳,只余下令人屏息的静谧。
暖阁东窗下,一张楠木矮塌临窗而设。榻边,一尊鎏金狻猊香炉踞地昂首,口鼻中徐徐吐出袅袅青烟,沉水香的馥郁弥漫在空气中。魏家老太爷魏柏恒正倚着一个紫檀木雕云纹的凭几,半卧在榻上。他身着一件赭色暗云纹直裰,银白的须发格外醒目,脸上刻着岁月留下的深刻纹路,唯有一双眼睛,虽略显浑浊,却仍锐利如鹰,扫视着进来的孙辈。
“孙儿无忌,问祖父安好。”魏无忌趋步上前,在榻前五步处躬身长揖。
“孙女无双,问祖父安好。”魏无双紧随其后,敛衽屈膝,行了个标准的万福礼。
礼毕起身,兄妹二人目光微转,这才注意到暖阁另一侧,两张紫檀木玫瑰椅上,正襟危坐着他们的两位叔父。二人不敢怠慢,再次转身,恭敬行礼:“侄儿(侄女)问二叔安、三叔安。”
魏明远(二叔)、魏明理(三叔)竟也在此!魏无双心中微凛,这一大清早,魏家三位家长齐聚,绝非寻常问安。
“大郎,”离楠木矮榻稍近的魏明远率先开口。他端坐椅上,靛青色的四合如意云纹直裰衬得身形清瘦挺拔,腰间犀角带束得一丝不苟,悬着一枚羊脂白玉精雕的莲藕佩。他约莫四十出头,面容清癯,三绺长须梳理得纹丝不乱,眉间两道深刻的悬针纹,即便不言语也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感。此刻他声音放缓,带着长辈的关切:“听喜伯禀报,你等一行直至子时方归,一路风雪兼程,舟车劳顿,身子可还吃得消?”
“劳二叔垂念,侄儿年轻体健,一切安好。”魏无忌再次躬身,姿态恭谨。
“那便好。”魏明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兄妹二人,语气温和,“我昨日还与你三叔说起,这几日风雪封路,不知你们何时能归家,甚是挂念。如今既然平安到了,就在家中好生休养。家中诸般事务,自有我与你三叔照应操持,你们不必挂心。”
“二哥所言极是!”一旁的魏明理立刻接口,声音洪亮圆润。他比魏明远年轻几岁,身形却颇为富态,一件茶色团窠联珠纹罗袍被撑得饱满,圆脸上蓄着精心修剪的短须,一双总是微微弯起的笑眼,让他看起来一团和气。他右手拇指上套着个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说话时总习惯性地轻轻摩挲着。“长兄长嫂如今不在,吾与二哥视你兄妹二人如珠似宝,断不会让你们受半分委屈!你们呐,就安心做魏家的郎君、娘子便是!”
这番看似关怀备至的话语,落在魏无忌耳中,却如软针入骨。他面色不变,腰背却挺得更直,声音沉稳清晰:“二叔、三叔慈爱之心,侄儿铭感五内。然无忌身为长房长子,父母虽暂离身边,侄儿虽愚钝,亦不敢忘却身为魏氏嫡长孙之责。力所能及之处,自当为家族分忧。”
“啪!”
一声清脆的瓷器磕碰声骤然响起!老太爷手中的钧窑天青釉茶盏被他重重顿在紫檀木小几上,溅出几点滚烫的茶水,在光洁的几面上晕开深色水痕。
“你尚能记得自己是魏氏嫡长孙!”魏柏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浑浊的眼睛锐利地钉在魏无忌身上,“离家数月,音讯全无,片纸只字亦不见传回!这就是我魏家精心教养出的好嫡孙!你眼中可还有这个家?可还有我这把老骨头?!”
暖阁内气氛瞬间降至冰点,沉水香的烟气似乎都凝滞了。
眼见祖父动怒,魏无双心头一紧。她毫不犹豫地提起裙裾,快步走到榻前,轻盈地跪坐在祖父膝边的锦垫上。一双柔若无骨的纤手轻轻攥住老人衣袍下摆,仰起小脸,那双秋水般的眸子瞬间蒙上一层水雾,声音软糯中带着令人心碎的哽咽:
“祖父……祖父莫要生兄长的气……”眼泪如断线珍珠般滚落,在烟青色裙裾上洇开点点深痕,“都是双儿不好……那日,双儿被人在海边寻到时,已是奄奄一息。是兄长……是兄长他不眠不休、衣不解带地守在双儿身边,请医问药,悉心照料,才将孙女从阎王殿前生生拽了回来。若非兄长,双儿此刻……此刻怕是早已魂归碧海,再也……再也见不到祖父了……”她泣不成声,将脸颊轻轻贴在祖父微凉的手背上,温热的泪水濡湿了老人枯槁的皮肤,“《魏氏家训》有云‘长兄如父’,兄长待双儿,实如父如兄,恩重如山。未修家书…”她咬了咬饱满的下唇,似有无限委屈难言,“实因阿爹阿娘寻踪未果,生死难料,双儿又缠绵病榻,形销骨立。兄长他……他是唯恐家书之中提及这些伤心事,反惹得祖父您忧心如焚,寝食难安啊。求祖父体恤兄长这片…这片至纯至孝的苦心……”
魏无双作为长房唯一的嫡女,又是幺女,自小便是老太爷心尖上的肉。此刻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声声泣诉,字字恳切,尤其提及父母生死未卜,魏柏恒心中那翻腾的怒火,被这温热的泪水浇淋,渐渐熄了大半,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他伸出布满寿点的手,带着几分疼惜,轻轻抚摸着孙女的头顶。
“罢了…罢了,”魏柏恒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疲惫,“祖父不气了便是。双儿,快起来,地上凉。你的病,如今可是大好了?”他低头看着膝边的小孙女,眼中满是关切。
魏无双顺从地起身,用袖角拭去泪痕,依旧依偎在祖父身侧,声音带着病后的柔弱:“劳祖父挂心,身子比之前是好些了,只是…只是特别畏寒。”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袖,“陆谷主诊脉后说,应是落海时在冰冷刺骨的海水中浸得太久,寒气深入骨髓,非一时半刻可愈,需得慢慢温养调理才行。”
“陆谷主?”魏柏恒敏锐地捕捉到这个称呼,目光转向一直垂手侍立的魏无忌,“可是那位灵萃谷的少年谷主,人称‘圣手神医’的陆映辰?”
“回祖父,正是此人。”魏无忌恭声答道。
“哦?”魏柏恒眼中精光一闪,抚须的动作都停顿了一下,“想不到你竟能结交到如此人物,甚好,甚好。”他话锋一转,语气中带上了商人特有的盘算,“那,我魏家的药材生意,可是能借此更上一层楼了?”
“祖父明鉴。”魏无忌沉稳应道,“孙儿已与陆谷主议定,灵萃谷所出的一应药材,今后将优先且专供我魏家名下的‘青囊坊’。”
“嗯,”魏柏恒微微颔首,看似随意地问道,“许了他几分利?”
“比市价,高出三分。”魏无忌如实回答。
老太爷端起茶盏,缓缓吹开浮沫,呷了一口,脸上并无不悦,反而露出一丝赞许:“此事,办得倒是不错。” 他放下茶盏,目光扫过魏无忌,算是认可。
一旁的魏无双心中了然。灵萃谷地处奇绝,所产灵芝、元胡、玄参、白芍、玉竹被誉为“灵萃五味”,药效卓著,是各州府药行争抢的顶尖货,除此之外,更兼有数百种品质上乘的其他药材。魏无忌虽以高出市价三分的价格拿下了独家供应权,但这是彻底的垄断呀!只要操作得当,青囊坊便可凭此,奇货可居,将价格推向令人咋舌的高度,所获之利,远非那三分溢价可比。她悄悄瞥了一眼魏无忌,心中暗叹:这位阿兄在商道上的眼光与手腕,果然不负魏家百年商誉。
此刻,静坐于玫瑰椅上的魏明远与魏明理兄弟二人,眼神在空中飞快地交汇了一瞬。魏明理脸上堆起更浓的笑意,率先开口,声音洪亮地打破短暂的沉默:
“哎呀!无忌侄儿此番处置,当真是深谋远虑,进退有度!不仅为家族立下大功,更显我魏家嫡脉风范!合该重重奖掖才是!”他一边高声夸赞,一边将目光投向榻上的老太爷,那摩挲翡翠扳指的动作也快了几分。
“三叔谬赞。身为魏家子弟,自当竭尽所能为家族谋利,此乃分内之事,无忌不敢居功。”魏无忌谦逊回应,姿态放得极低。
“嗯。”老太爷魏柏恒抚着雪白的长须,缓缓颔首。狻猊炉中吐出的青烟缭绕着他,使得他的面容在烟气中显得有些飘渺。“我魏家立世百年,赏罚之道素来讲求分明。先祖曾于宗祠立下‘功过碑’,铭刻祖训:有功必嘉,有过必惩。无忌此番行事,稳妥周全,有功于家族。”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魏无忌身上,带着审视,“你且说说,想要何物为赏?名驹还是地契?但凡合情合理,合乎家族规制,祖父自当应允。”
暖阁内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魏无忌身上。
魏无忌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直视祖父,声音清晰而坚定:
“蒙祖父垂询,孙儿斗胆——欲求乾溪铁矿的管理之权!”
“什么?!”
魏明理猛地从玫瑰椅上弹起!动作之大,带得身下的椅子都向后“吱嘎”一声滑开尺许!他冠上的白玉簪都随之晃动。意识到失态,他脸色涨红,强压着翻腾的怒意,疾行两步至老太爷榻前,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父亲容禀,非是孩儿吝惜权柄,不愿交予侄儿历练!实是……实是那铁矿经营,与药市生意截然不同!”他语速飞快,试图说服,“药市周转,重在银钱与人脉,尚可徐徐图之。而那开矿采冶,动辄涉及地脉风水、矿脉走向、数千工匠调配管理。更有那山野之间,强人匪寇环伺,虎视眈眈!其中凶险,非亲历者难以想象。无忌他毕竟年少,经验尚浅。骤然执掌如此要务,恐……恐力有不逮,反生祸端啊!请父亲三思!” 他急切地看向老太爷,眼神中充满了反对和忧虑。一旁的魏明远虽未出声,但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瘦削的脸上肌肉紧绷,眼神阴沉地盯着魏无忌。
老太爷的目光缓缓扫过因激动而微微喘息的三儿子,又瞥了一眼面色铁青的二儿子,最终落回神色平静、目光坚定的长孙身上。烛光映照着他满头银发,那张布满皱纹的脸看不出喜怒。时间仿佛过了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大家长的威严:
“我魏氏百年基业,能绵延至今,靠的便是居安思危,勇于任事。若人人固守一隅,坐井观天,何来今日气象?”他目光如炬,锁定魏无忌,“无忌,你既为魏氏嫡长孙,肩负家族未来,自当早日历练,方可堪当大任。”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看着神色各异的儿、孙,才续道:“这乾溪铁矿,你想学,是好事。那便跟在你两位叔叔身边,用心观摩学习吧。你二叔擅长远筹帷幄,调度全局;你三叔精于匠作工事,通晓矿冶实务。这其中的门道,你能领悟几分,学到几成,便全看你自己的造化与用心了。”
一番话语,滴水不漏。既全了嫡长孙的颜面和进取之心,又巧妙地将铁矿的实际控制权和核心经验,牢牢圈定在了二房和三房手中。所谓的“学习”、“观摩”,不过是画了一个看得见却未必摸得着的饼。
听老太爷这般说,魏明远和魏明理同时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一丝喜色。
魏无忌也听得字字分明,他面上波澜不惊,甚至浮现出感激之色,立刻躬身应道:“祖父教诲,孙儿谨记于心!定当追随两位叔父,虚心求教,不负祖父厚望!”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深藏的锐利光芒一闪而逝。宽大的袍袖之中,修长的手指已紧握成拳。甫一开场,便已让他清晰地感受到,其下的暗流汹涌与重重阻力。
这乾溪铁矿之争,远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险恶。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