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行在即,魏无双心中记挂着姚素娘主仆的生计。这时代的规矩礼法她尚未全然摸透,唯恐贸然行事,反给姚娘子带来非议或困扰。思虑再三,她决定去寻魏无忌商量。这位兄长十岁起便随魏家商队纵横南北,于人情世故、银钱往来上,眼光手段皆是老辣。
她向魏无忌道出了自己的顾虑与打算:姚素娘主仆困守驿站,银钱将尽,长此以往,恐被驿丞驱离。她想由魏家承担二人在此的一应花销。
“此事易尔。”魏无忌听完,并无半分迟疑,只略一沉吟道,“稍后我便去寻孙驿丞,她主仆二人在此的所有用度,皆记在我魏家账上。”他话锋一转,看向妹妹,“不过,这笔开销,须记在你名下。”
魏无双微怔:“记我名下?与记在魏家名下,有何不同?”
魏无忌唇角噙着一抹洞悉世情的浅笑:“女子名节,重逾千金。不明缘由的流言蜚语,最是伤人于无形。记在你名下,只道是闺阁女儿间的体己相助,既能解她燃眉之急,又可免去许多不必要的猜疑与口舌。于你于她,都是周全。”
魏无双恍然,心中感佩兄长的细致周全,莞尔道:“还是阿兄思虑周详,便依阿兄所言。”
三日后,阻塞的山道终于疏通。离别之际,魏无双前往与姚素娘作别。这位病弱的娘子,是她穿越后结交的第一位友人。不知是那日“墨滴江河”的点醒起了作用,还是陆映辰的汤药当真神效,今日的姚素娘,气色较前几日又好了几分。双颊虽仍显苍白,眼底的青黑却淡褪不少,眉宇间那股沉沉的郁气也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清减与平静。见她如此,魏无双心头一松,那日搜肠刮肚、引经据典的开解,总算没白费功夫。
姚素娘早已从驿卒恭敬的态度和骤然改善的饮食中,猜到了是魏无双暗中相助。她心中感激,却苦于身无长物。曾经值钱的首饰细软,早被尹章拿去打点或充作买官之资。思来想去,唯有针线活尚能拿得出手。
“无双妹妹,”姚素娘从枕边取出一方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递到魏无双面前,声音带着几分赧然与真诚,“尔蒙妹妹多番照拂,此恩此德,铭感五内。然身无长物,唯有这女红还算勉强拿得出手。这几日赶工绣了这方帕子,若妹妹不嫌弃,便请收下,略表心意。”
魏无双郑重接过。丝帕入手细腻柔滑,展开一看,只见素白底子上,一枝红梅凌寒怒放,枝干虬劲,花瓣饱满,正是应了那日所诵“凌寒独自开”的意境。她虽不通绣艺,但身为魏家嫡女,身上穿戴皆出自苏杭顶尖绣娘之手,眼光自是不俗。眼前这方帕子上的梅花,针脚细密匀称,用色过渡精妙,尤其是花蕊处,竟用了极细的冷金丝线勾勒,在日光下微微流转,竟似真有寒香浮动。
“阿姊太过自谦了!”魏无双由衷赞叹,将帕子对着窗棂透入的光线细细欣赏,“凭这手灵秀绝伦的针黹功夫,若在上京城开间绣坊,只怕门槛都要被那些王孙贵胄、高门贵女给踏平了!瞧这冷金丝勾的蕊心,日光下竟有暗香浮动之感。若再配上紫檀绣绷精心装裱起来,怕是那些附庸风雅的金石先生见了,都要当作清供雅玩争相收藏呢!”
这番半是真心半是打趣的夸赞,让姚素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难得的红晕,忍不住伸出食指,轻轻点在魏无双光洁的额头上,嗔道:“你这张小嘴,真真是抹了蜜糖!小小年纪就这般会哄人开心。”
“绝非虚言哄骗阿姊,”魏无双一脸认真,小心地将帕子折好,珍重地收入袖中,“我是真心喜欢。回头我便寻人好生装裱起来,定要让它成为一件耐人寻味的案头清供。听阿兄说,乾溪城澄心堂的胡掌柜,最是精通此道,眼光也刁。他若见了阿姊这神乎其技的绣工,怕是要把压箱底的紫檀老料都翻出来献宝。”
“妹妹喜欢,便是这帕子的福分了。”姚素娘见她真心喜爱,悬着的心终于落下,露出一个释然而欣慰的笑容。
“姚娘子这绣法瞧着好生别致,”一旁的茼蒿忍不住开口,她平日里除了贪嘴,最爱的便是摆弄针线,此刻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方帕子,满是好奇与崇拜,“这梅花瓣上的雪意,简直像真要从帕子上落下来似的!”
姚素娘微微一笑,眼中掠过一丝追忆:“此乃家母生前所擅长的‘雪影针’。需用鼠毫般细的针,穿七种深浅不一的灰线,自梅枝向留白处斜刺入针。每寸布帛之上,需落针三百六十次,借丝线本身的折光差异,方能营造出这积雪欲坠、虚实相生的意境。”
“原来如此!”茼蒿听得双眼放光,满脸钦佩,“怪不得这般精妙传神,雪落梅枝,如在眼前!”
魏无双见她痴迷模样,故意逗她:“你既这般喜欢,不如就跟姚娘子上京学艺去?待你学成这‘雪影针’的绝技,再回魏家也不迟。”
“小娘子!”茼蒿顿时急了,小脸涨得通红,跺脚道,“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要跟着小娘子!”
室内顿时响起一片轻快的笑声,离别的愁绪也被这温馨的插曲冲淡了几分。
姐妹二人又说了些体己话,茼蒿和知春在一旁添茶递水,伺候得周到。直到魏无忌遣人来催,魏无双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辞。姚素娘欲下榻相送,被魏无双轻轻按住。
“屋外风寒,阿姊身子刚好些,万莫再受了凉气。”她反手握住姚素娘微凉的手,用力握了握,温言道,“阿姊,你我相识一场,皆是缘分。山水虽远,心意可通。日后若思念彼此,尽可书信往来。”
姚素娘喉头微哽,只用力点了点头,目送着那抹娇小的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
魏无双离去约莫一盏茶的功夫,一位身着灰色驿卒服饰的侯人,捧着一个尺余见方、光泽温润的金丝楠木匣子,恭敬地叩响了姚素娘的房门。
“姚娘子安在?”侯人声音恭谨。
“在的。”知春连忙开门,见到来人手中捧着的精致木匣,面露讶异。
灰衣侯人笑容可掬,将木匣双手奉上:“此乃魏家小娘子命小的转交姚娘子之物。”
知春接过那沉甸甸、散发着淡淡楠木幽香的匣子,迟疑道:“魏小娘子……可还有话留下?”
“并无。”侯人躬身一揖,利落地转身离去。
知春掩上门,捧着匣子快步走入内室:“娘子,魏小娘子差人送了这个来。”
姚素娘放下手中的绣绷,接过木匣。这匣子入手温润厚重,是上好的金丝楠木所制。匣盖之上,用精巧的苗银点翠工艺,镶嵌出北斗七星的图案,勺柄的指向恰好对准匣盖边缘一处极不显眼的暗扣。姚素娘本就心细如发,端详片刻,指尖在匣身侧面一处微凸和后方一处凹陷同时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机括弹开,匣盖应声而启。
匣内,一块婴儿拳头大小、莹白温润的圆形暖玉静静躺在杏黄色的软缎之上。玉质细腻如脂,触手生温。玉璧右下角,以古拙的隶书,阴刻着一个清秀的“双”字。姚素娘拿起暖玉,入手温润熨帖,仿佛带着赠玉人的体温。暖玉之下,压着一张折叠齐整的素笺。
她展开素笺,娟秀字迹映入眼帘:
“阿姊珍重:
身安方为万事之本。留得青山在,何愁无柴烧?
他日若阿姊有事需援手,或遇艰难,可遣人持此玉至乾溪城魏家寻我。见此玉,如见吾面。
妹无双拜上”
看着这字字恳切的留言,抚摸着掌心温润的暖玉,一股暖流瞬间涌遍姚素娘四肢百骸,仿佛三月的春风拂过冰封的心田,带来融融暖意与勃勃生机。
“大娘子,”知春眼尖,指着匣内道,“这下面好像还有夹层?”
姚素娘依言取出上层软缎托板。只见夹层之内,赫然躺着一张折叠整齐的桑皮纸——竟是一张面额五百两的官印银票!数额不算顶天,却足以让她主仆二人体体面面、安安稳稳地抵达京城,甚至支撑一段时日的用度。
“魏小娘子……”知春捂着嘴,眼眶瞬间红了,“当真是……玲珑剔透水晶心肝儿的人!”
姚素娘指尖抚过那张薄薄的银票,再看向手中温润的暖玉和字字真情的素笺,泪水终于无声滑落。这一次,不再是苦涩与绝望,而是被人珍重以待的深深感动。
“谁说不是呢……”她拭去泪水,唇角却扬起一抹久违的、真正轻松的笑意。她将暖玉与素笺重新珍重地放回匣中,锁好。又将那张承载着新生希望的银票递给知春,声音虽轻,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知春,你明日便去问问驿丞,何处可雇到稳妥的马车。我们……再休养两日,后日启程,去京城。”
“是!娘子!”知春接过银票,声音哽咽却无比响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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