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道疏通,归途已畅。然积雪未融,车辙之下暗冰潜藏,车夫不敢快行,马蹄踏雪,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咯吱”声。车厢内反倒比来时平稳许多,少了那份颠簸欲呕的难受。
“你倒与那姚娘子投契,临别依依,话比同我这个亲兄长还多。”魏无忌倚着软枕,目光带着探究落在魏无双身上,唇角微扬,似笑非笑。
“不过是女儿家间的体己话罢了,”魏无双抱着暖炉,将身上的银狐大氅又裹紧了些,只露出一张被暖意烘得微红的小脸,声音带着一丝慵懒,“阿兄素来志在四方,对这些闺阁琐事,想必是提不起兴致的。”她顿了顿,想起一事,“对了,怎不见陆谷主同行?”
“他昨日午后接到灵萃谷的飞鸽传书,”魏无忌解释道,“想必谷中有紧要事务需他亲决,是以昨夜便星夜启程赶回了。”
魏无双微感讶异。陆映辰在她印象中,总带着几分闲云野鹤般的散漫,鲜少见他处理谷务。未曾想一纸飞书,竟能让他如此雷厉风行。她无意识地拨弄着暖炉罩上垂下的流苏穗子,忽生好奇:“这飞鸽传书,当真能万无一失,精准找到主人?”
“自然,”魏无忌颔首,“训练有素的信鸽,天生便具归巢之能。灵萃谷于此道更是独步天下,所育信鸽,纵是千里传书,也鲜少失期。”他语气笃定。
魏无双想象着白鸽穿越风雪、掠过山川的画面,又追问:“那若遇狂风暴雨,或是遭鹰隼猛禽袭击呢?”
“那便只能听天由命了。”魏无忌坦言,“飞鸽传书虽便捷,却也非万全之策。”他像是想起什么,眼中掠过一丝久违的笑意,看向魏无双,“你幼时顽劣,曾把我们家的信鸽差点薅秃了毛,气得阿爹差点动家法,还是我替你拦下的,忘了?”
魏无双闻言,额角仿佛垂下几条看不见的黑线。她虽从茼蒿和仆役口中拼凑出原主些许“丰功伟绩”,却未料竟彪悍至此。想象鸽子被薅得光秃秃的凄惨模样,实在令人无语凝噎。
自她魂穿以来,关于父母遭遇海难、恐难生还之事,在兄妹间仿佛是个心照不宣的禁忌。魏无忌从未主动提及,她也谨慎回避。此刻猝然提起少年旧事,那被刻意压抑的哀恸与缺失感,悄然漫过心头。
“阿兄……”魏无双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爹娘他……”
魏无忌脸上的笑意瞬间敛去,化作一片沉静的哀戚。他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阿爹阿娘……恐是今生再难相见了。双儿,往后,你我便是这世间最亲之人。”那语气里,有深切的痛楚,更有长兄如父的担当与威严。
魏无双记得他们还有一位祖父,据说对原主颇为疼爱。“那……祖父呢?”她的声音怯怯的,微微发颤,像只受惊后蜷缩的小兽。
“祖父……”魏无忌的目光投向车窗外飞逝的雪景,眼神复杂难辨,“他不仅是我们的祖父,更是二叔、三叔的父亲,是整个魏家的族长。族中关系盘根错节,利益纠葛如同蛛网……我本不欲将你过早牵涉其中。”他收回目光,深深看向魏无双,带着一丝无奈与决然,“只是,你我都已身在局中,避无可避了。”
“嗯,我晓得了。”魏无双轻声应道,伸出手,轻轻握住了魏无忌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指冰凉,那寒意仿佛是从心底透出来的。而她的手心却带着暖炉烘出的温热。“阿兄便是我最亲的人。”她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融化兄长指间那深不见底的冰冷,哪怕只是一点点。
魏无忌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颤。笼罩在他眉宇间的阴郁,似乎被这小小的暖意驱散了几分。他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既希望眼前这个变得懂事的妹妹能成为他的臂助,又带着深切的愧疚——往昔那个无忧无虑、骄纵任性的小丫头,终究是被残酷的现实吞噬了。没有父母羽翼庇护的魏家子女,又怎配拥有真正的无忧岁月?
车队于巳时启程。按常理,酉时便可抵达乾溪魏宅。奈何雪路难行,马车只得缓辔徐行。待巍峨的魏家祖宅轮廓终于在风雪夜色中显现时,已是子夜时分。雪片簌簌地落在魏无双的狐裘领口,冰冷刺骨。作为一缕异世孤魂,她对这座承载着原主过往的深宅大院,毫无记忆,只有一片陌生的冰冷。
“叮铃——当啷——”
十二对悬挂在飞檐翘角上的铁马风铎,在呼啸的寒风中猛烈撞击,清越又带着金属寒意的声响,骤然撕裂了子夜的寂静,仿佛某种古老仪式的开场锣鼓。
眼前是三丈余宽的青石台阶,如一条匍匐的巨蟒,在积雪覆盖下泛着幽冷的青光,一级级延伸向那紧闭的、象征着魏家百年威仪的宅门。阶旁两尊巨大的镇宅石狮,身披厚重的雪氅,沉默地蹲踞着,在惨淡的月光下,狮目圆睁,獠牙微露,泛着生铁般冰冷坚硬的光泽。宅门楼上,两盏硕大的鎏金羊角风灯在风中剧烈摇晃,琉璃灯罩内烛火跳跃不定,将门楣上“魏家祖宅”四个描金大字映照得忽明忽暗,如同在黑暗中窥视的眼睛。
魏无双仰头望去,那青石台阶高得令人眩晕,像一条通往未知深渊的冰冷蛇信,尽头是两扇紧闭的、镶嵌着碗口大漆黑铜钉的乌木大门。门环上,青铜辅首饕餮兽首已被岁月蚀出斑驳的铜绿,兽口衔着的冰冷圆环,凝结着尖锐的冰棱。
未等魏无忌吩咐随从上前叩门,沉重的乌木大门忽地发出一声悠长而艰涩的“吱呀——”,缓缓向内开启。一位身着青灰色细布襕衫的老者,提着一盏素纱灯笼,步履沉稳地从门内的阴影中走出。他快步下了几级台阶,在距离兄妹二人约十步之遥处停下,对着他们躬身,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大礼。
“大郎君,三娘子,一路风雪,辛苦了。老奴在此恭候多时。”
魏无忌身为长房嫡子,族中尊称“大郎”;魏无双行三,故称“三娘子”。
“喜伯,有劳。”魏无忌微微颔首,声音平淡无波,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
这位便是魏府的老管家喜伯。魏无双借着灯笼和雪光,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喜伯的面容如同被风霜侵蚀多年的古碑,眼窝深陷,眸色在光影交错间透出一种近乎琥珀色的幽光。当他抬眼时,深刻的皱纹便如蛛网般从眼角蔓延至霜染的鬓角。年近六旬,身形却依旧挺拔如柏,唯有在垂首行礼时,那微弯的脊背才泄露出岁月和规矩重压下的痕迹。
喜伯提着灯笼,侧身在前引路,昏黄的光晕在雪地上投下摇曳的光圈。
“祖父身体可还安泰?”魏无忌边走边问。
喜伯脚步略顿,回身恭敬作答:“回大郎君,老太爷这两日精神尚可,咳喘也略平复了些。听闻您与三娘子今日归家,还特意问起过。”
“那便好。”魏无忌语气稍缓,“今日时辰已晚,恐惊扰祖父安眠。我明日一早便带双儿去给祖父请安。”
“大郎君孝心可鉴。”喜伯垂首赞道,声音听不出情绪。
魏无双跟在兄长身后,心中微动。魏家百年经商,富甲一方,如此雪夜归家,竟只派一位老管家出门相迎?这份刻意的“简慢”,不知是魏家一贯的“规矩”,还是别有用意的下马威?她正暗自思忖,忽觉眼前骤然明亮。
穿过深邃的门洞,眼前豁然开朗。廊檐下,两排琉璃风灯高悬,将回廊映照得亮如白昼。二十余名男女仆从分列两侧,垂手恭立,鸦雀无声。男仆皆着浆洗得笔挺的皂色短褐,衣襟利落地掖在青布腰带里,下着同色裈裤,脚蹬厚底皂靴,神色恭谨,目不斜视。侍女们则穿着素净的月白色夹袄,外罩浅灰半臂坎肩,衣襟别着精巧的银质蝴蝶扣,袖口翻出三寸雪白的素纱,发髻用素净的木簪绾起,唯有几位看似地位稍高的大丫鬟,发髻间簪着半朵精致的绢制红梅,与腰间悬着的鎏金镂花香囊相映成趣。
再往前行,廊柱的阴影里,隐约可见几个头上包着黄巾、腰系靛蓝粗布围裙的粗使婆子,正用长柄竹帚无声地清扫着阶前新落的积雪。她们腰间挂着的黄铜小铃随着动作发出细微的“叮铃”声,与檐角铁马在风中的呜咽应和着,偶尔惊起几只栖息在枯枝上的寒鸦,“扑棱棱”飞入更深的夜色。
无论男女仆从,在他们兄妹经过时,皆屏息垂首,姿态恭谨到近乎刻板,无一人敢抬眼直视,更无一丝多余的声响。整个庭院,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被精心维护的寂静。
“当——!”
就在魏无双的鹿皮靴尖踏上第一道汉白玉门槛的瞬间,悬挂在门廊深处的巨大青铜云板,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悠长、沉郁的巨响!那声音如同远古巨兽的低吼,又似丧钟敲响,瞬间撕裂了雪夜的宁静,震得魏无双心头猛地一跳,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
——眼前景象,让她瞳孔微缩。
九进院落的九重朱漆大门,竟在此刻,随着那声青铜鸣响,由近及远,次第缓缓洞开!月光清冷如霜,无声地流泻进来,在每一道高耸的门槛上投下银亮而锋利的刻痕。一道又一道敞开的门洞,在深沉的夜色中层层叠叠,宛如一条被月光照亮的、通往幽冥深处的甬道,直直刺向宅邸最核心、最幽暗的正房。
“这宅子,共有九重门。”魏无忌的声音自身侧传来,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他的身影被廊下的灯光和月光切割,斜斜地投在第一道汉白玉门槛上,拉得细长而孤寂。不知何时,老管家喜伯已悄然退至侧旁的角门阴影里,青灰色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唯有腰间悬挂的那块象征管家身份的青铜腰牌,在暗处幽幽地反着微光,如同悬在虚空中的一只冷眼,无声地注视着一切。
每跨过一道门槛,魏无双心中的惊异与寒意便增添一分。这九道门槛,竟是以截然不同的材质筑就,每一道都仿佛诉说着魏家深不可测的底蕴与森严的规矩:
第一道:汉白玉,温润洁白,却冰冷坚硬,象征着不容逾越的起点。
第二道:紫砂石,色泽深沉,质地厚重,仿佛沉淀着无数岁月。
第三道:老檀木,木质坚硬,纹理如画,散发着淡淡的、经久不散的幽香。
第四道:整块青砖垒砌,方正平直,棱角分明。
第五道:青铜铸造,厚重古朴,表面布满岁月侵蚀的铜绿。
第六道:宽逾三尺的青石,表面布满细密如蛛网的凿痕,在月光下泛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幽蓝的冷光。喜伯曾低语,此乃魏家高祖远渡重洋带回的“镇宅石”。
第七道:最为奇特,由三十六根青铜条精密交错焊接而成,缝隙间镶嵌着半透明的琉璃片。魏无双跨过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琉璃碎片中映出自己扭曲变形、光怪陆离的面容,仿佛有无数个来自不同时空的魂魄在门后窥视、低语。
第八道:覆盖着冰冷的黑铁网格,网格缝隙中顽强地伸出几枝不知名的枯枝,枝桠上凝结着晶莹的冰凌,在月光下折射出细小而冰冷的七彩寒芒。
第九道:隐在正房前最深沉的暗影里,只能勉强辨出其轮廓——竟是一整块未经雕琢的玄铁!表面凸起着扭曲盘绕、如同活物般的奇异纹路,像是某种早已湮灭于时光长河中的神秘符文,散发出沉重而压抑的气息。
“每一道门槛上,”魏无忌的声音低沉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的指尖轻轻拂过第九道玄铁门槛冰冷粗糙的表面,“都铭刻着魏家的一条铁律。”他的目光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玄铁,看到了其上无形的刻痕,“第一重,‘父为子纲’;第二重,‘兄友弟恭’……”他的声音渐低,如同被这玄铁本身蕴含的冰冷与沉重扼住了咽喉,最终消弭在呼啸的风雪声中。
“叮铃铃——哐啷啷——!”
正房高耸的檐角,那十二对铁马风铎仿佛被无形的巨力猛烈摇撼,发出震耳欲聋、杂乱无章的巨响!魏无双悚然一惊,下意识地看向地面——月光穿透回廊的雕花木窗,竟将她的影子投射在第九道玄铁门槛之上!那影子在激烈的风铎声中,变得模糊而透明。而就在那模糊的光影交界处,玄铁粗糙的表面上,竟诡异地浮现出密密麻麻、殷红如血的朱砂字迹!那是历代家主用鲜血般浓烈的意志写下的家规祖训。有些字迹已被岁月和无数脚步磨蚀得模糊不清,有些却依旧崭新刺目,如同刚刚烙印上去的诅咒。
“三娘子,该进去了。”老管家喜伯那听不出情绪的声音,如同幽灵般从身后传来。他的衣角扫过第八道门槛的铁网格,枯枝上的冰晶簌簌坠落,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魏无双猛地转身,眼角余光瞥见角门暗处,不知何时已悄然立着两名身着玄色劲装、面无表情的仆从。他们的衣襟上,用银线绣着繁复的忍冬缠枝纹。腰间,赫然悬着鎏金吞口的短匕,刀柄上缠绕着褪色发暗的红绸,在阴影中透出丝丝缕缕的血腥气。
当她的脚踏上第九道玄铁门槛,冰冷的触感瞬间穿透鞋底,直刺骨髓。她忍不住最后回望一眼。只见那九道高耸的门槛,在清冷的月光下连成一条冰冷刺目的银链,将整座庞大、古老、森严的魏家祖宅,连同其中所有的秘密、规矩、压抑与纷争,紧紧锁死在这片永恒的、风雪肆虐的冬夜里。她方才还存在的影子,此刻已完全被玄铁吞噬、消融。取而代之的,是门槛上那些重叠交错的、冰冷而清晰的掌印轮廓——每一个掌印的中心,都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刻下了两个深入骨髓的大字:“规矩”。
身后,喜伯那如同宣判般的声音再次响起,“跨过这道玄铁门,才算是……真正到家了。”
走过这漫长而压抑的九重门,魏家兄妹二人终于回到了属于长房嫡系的院落——承荫轩。
承荫轩的匾额以楠木为底,采用深峻的阴刻工艺,凹槽内填以莹润的螺钿碎片,在灯光下闪烁着内敛的华彩。匾额边框精雕着缠枝莲纹与暗八仙的图案,寓意福寿绵长,仙缘庇佑。朱漆大门两侧,悬挂着一副黑底金字的楹联:
上联:九门立雪遵先训
下联:一铎惊风振家声
横批:信义传薪
字字句句,无不彰显着魏家长房的责任、荣耀与沉重的枷锁。
从迈入魏宅的第一道门槛,到踏入承荫轩自己的闺房,魏无双只觉得仿佛走了一个世纪。寒气如同跗骨之蛆,从脚底一路侵袭而上,冻得她十趾麻木僵硬,几乎失去知觉。
她坐在铺着厚厚锦褥的暖榻上,用锦被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住。屋内地龙烧得正旺,铜盆里的银丝炭也燃着红亮的火苗,可那股从心底深处、从九重门内带来的寒意,却如同浸透了骨髓,无论如何也驱散不尽。案头的烛火被不知从何处钻进来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光影晃动间,屏风上绘制的青绿山水仿佛也在扭曲变形,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
魏无双望着屏风上扭曲的山峦,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逸出唇间:“庭院深深深几许啊……” 这深宅大院,比她想象的更加冰冷、幽深、令人窒息。
一旁整理衣物的茼蒿隐约听到动静,忙走近榻边,轻声问:“小娘子可是有何吩咐?”
魏无双蜷了蜷冻得发麻的脚趾,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渴望:“备水,我想泡个澡。” 或许,只有那氤氲滚烫的水汽,才能暂时驱散这彻骨的冰寒,让她找回一丝属于活人的暖意。
“是,奴婢这就去!”茼蒿应声,快步走出房门,去张罗沐浴的热水。脚步声消失在门外,室内重归寂静,唯有烛芯偶尔爆出的轻响,和窗外永无止息的风雪呜咽。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