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响起了茼蒿压低的说话声和仆妇们轻巧的脚步声。茼蒿似乎在外间低声吩咐着什么,随后脚步声渐远。室内重归寂静,魏无双才有余裕细细打量这间属于“魏三娘”的闺房。原主的父母,想必是极宠爱这位掌上明珠,才将这方天地布置得如此精心。
房间坐北朝南,格局轩敞。此刻虽已夜深,清冷的月光仍能透过窗棂上繁复精致的雕花(缠枝莲与喜鹊登梅),在织锦地衣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如同某种古老而沉默的符咒。室内的陈设也透着百年世家的底蕴与闺阁特有的雅致。
她方才蜷坐的是一张通体由紫檀木精雕而成的拔步床,床柱与围板浮雕着栩栩如生的“兰亭雅集”图样。床帐用的是千金一匹的“软烟罗”素纱,其上以极细的丝线绣着姿态各异的空谷幽兰,针脚细密到几乎不见痕迹。床头悬着一幅绢本设色小品,绘着烟雨朦胧的江南山水,笔触温婉蕴藉,意境悠远,仿佛试图为这金玉牢笼引入一丝想象中的山野清气。
床侧,一张宽大的黄花梨木梳妆台静立。台上那面硕大的青铜镜,在烛光下幽幽地映照着室内的一角繁华。镜框边缘錾刻着繁复的缠枝西番莲纹,镶嵌着细小的螺钿与蜜蜡,贵气逼人。镜旁一只剔红牡丹纹三层妆奁半开着,露出内里排列整齐的珠翠:赤金点翠步摇、羊脂玉簪、翡翠耳珰、各色宝石戒指。
房间另一隅,设有一张小巧玲珑的鸡翅木书案。案上端砚、松烟墨、紫毫笔、澄心堂纸,皆是文人雅士梦寐以求的上品。案角堆着几函蓝布封套的线装书,书页间夹着素雅的干茉莉花书签,散发出淡淡的墨香与残存的冷香。案头一盏定窑白瓷高足灯盏,形似莲蓬,灯芯跳跃,可为屋主人夜读或沉思照亮一方天地。
墙角高几上,一只钧窑月白釉梅瓶里斜斜插着三两枝新折的红梅,幽冷的暗香在暖融的室内静静浮动,与铜炉中燃着的沉水香纠缠。地面铺着厚厚的羊毛栽绒地毯,繁复的波斯纹样色彩秾丽,赤脚踏上去,柔软温暖,无声地消弭了足音。
魏无双的目光缓缓扫过这些价值不菲的器物,仿佛在参观一个精心布置的博物馆展室,每一件都承载着“魏三娘”过往的痕迹,却与她这个异世之魂隔着一层无形的壁障。直到茼蒿的声音再次响起,才将她从这种空幻中拉回现实。
“小娘子,热水备妥了。只是外头寒气重,今日便在房中沐浴吧,免得着了风寒。”茼蒿领着四个粗壮仆妇,抬进一只硕大的柏木浴桶,稳稳放在屏风之后。又有两名健壮的仆妇提着热气腾腾的水桶进来,反复倾倒,直到浴桶八分满。茼蒿手脚麻利地将一个烧得正旺的炭盆挪到浴桶旁驱寒。待一切安置停当,仆妇们鱼贯退出,室内只留下茼蒿和另一位年纪稍长的婢女——知鸢。
知鸢上前一步,姿态恭谨地欲替魏无双脱去鞋袜,却被她下意识地避开。“我自己来吧。”
知鸢动作一顿,垂眸敛手,恭敬地退至一旁,手中已备好一方雪白柔软的棉巾,姿态标准得如同尺子量过。
直到整个身体沉入滚烫的、氤氲着浓郁药草香气的热水中,魏无双才感觉那股从九重门内带出的寒意,丝丝缕缕地被逼出体外。这具身体对寒冷异常敏感,尤以双足和小腿为甚。即使在温暖的室内,只要稍受寒气,那两处便如坠冰窟,让她不得安睡。因此,每晚入睡前,她必定要用热水将腿脚彻底泡暖,方能换取一夜安眠。
她闭上眼,将头微微后仰靠在桶沿,任由温热的水流包裹着每一寸肌肤,感受着四肢百骸在热力下缓缓舒展。
知鸢用一只小巧的葫芦瓢,舀起热水,细细地淋在魏无双露在水面的肩颈处,动作轻柔而精准。热水沿着精致的锁骨滑落,带来一阵舒适的暖意。她一边淋水,一边用那平缓无波的声线禀告:“大郎君特意叮嘱奴婢,明日卯时五刻(约清晨6:15),需小娘子随他一同前往碣石院,给老太爷请安。”
“嗯。”魏无双闭着眼应了一声,声音被水汽蒸得有些模糊。
“那奴婢明日卯时(约清晨5)便来伺候小娘子梳洗更衣。”知鸢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魏无双心中无声哀叹。卯时一刻!这意味着她最多只能睡三个多小时!前世作为夜猫子,通宵达旦是常事,不过让她凌晨五点起床简直是酷刑。这深宅大院的规矩,真真是要人命。
夜里,茼蒿睡在外间的小榻上,以便随时听候差遣。魏无双躺在宽大柔软的紫檀木拔步床上,锦衾暖褥,地龙烘得室内温暖如春。然而,身体虽暖,心绪却难安。夜已深沉,她却毫无睡意,辗转反侧,不知过了多久才勉强坠入一层浅薄迷离的梦境。
梦中,冰冷刺骨的海水再次将她包围。但这一次,幽暗的水下不再只有绝望的窒息感。无数条滑腻冰冷的、手指粗细的黑影,如同疯狂生长的海藻,从四面八方向她缠绕而来!滑腻的蛇身勒紧她的腰腹、手臂、脖颈,带着令人作呕的粘腻感,将她死死拖拽向更深、更黑暗的海底深渊。恶心、恐惧、绝望……沉重的海水挤压着胸腔,就在她意识即将彻底沉沦之际——
“姑娘?姑娘!”一个带着焦急的清冷声音穿透了梦境的重重水幕,一只微凉的手正轻轻摇晃着她的肩膀。
魏无双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额角沁出细密的冷汗,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知鸢担忧的脸庞近在咫尺,见她醒来,才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姑娘可是梦魇了?”知鸢俯身,用手中温热的棉巾仔细拭去她额角的汗珠。
“什么时辰了?”魏无双的声音带着梦醒后的沙哑和茫然,眼神还有些涣散。
“卯时了,奴婢是来伺候小娘子梳洗更衣的。”知鸢的声音已然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担忧只是错觉。
深冬的卯时,天幕依旧浓黑如墨,唯有稀疏的寒星倔强地闪烁着冷冽的光芒,如同镶嵌在巨大黑绒布上的碎钻,昭示着黎明尚在遥远的路上挣扎。
魏无双坐在梳妆台前那面冰冷的青铜镜前。镜面被打磨得极为光滑,能清晰地映出她的脸庞,苍白倦怠的面容,在跳跃的烛火映照下,多了几分恍惚和脆弱。她无比怀念木莲山庄那无拘无束的日子——日上三竿才慵懒起身,发髻随意一绾,衣衫只求舒适自在,无人敢置喙半句。然而,踏入这魏家祖宅的九重门,便如同踏入了一个无形的巨大牢笼。在这里,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必须严丝合缝地嵌入那名为“规矩”的框架,不容丝毫差池。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如同经历一场繁复的仪式。知鸢的手巧而稳,动作精准利落,一丝不苟地执行着世家贵女的梳妆流程。茼蒿则在一旁打下手,递着各种梳篦、头油、珠翠。
梳妆完毕,魏无双站在铜镜前,镜中映出的人影,连她自己都感到陌生:
月白色交领短襦,衣襟处绣着大朵大朵的缠枝西番莲纹,枝叶缠绕,富丽堂皇。领缘处密密麻麻缀满了米粒大小、浑圆莹润的南海珍珠,在烛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腰间束着一条鹅黄色宫绦,丝绦本身便织有暗纹,末端系着一枚羊脂白玉雕琢的双鱼佩,鱼身线条流畅饱满,鱼眼处各镶嵌着一颗细小却光芒夺目的鸽血红宝石,灵动非凡。
下身着烟青色织金暗花绫百褶裙,裙裾边缘,用银线绣着疏影横斜的寒梅,行走间若隐若现,清雅中透着矜贵。裙腰处用七根与宫绦同色的鹅黄丝绦系成精巧的蝴蝶结,绦带末端垂坠着细小的纯金铃铛,内嵌米珠,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发出细碎如风吟的泠泠清响。
外罩一件浅青色杭罗褙子,衣缘用捻金线绣出连绵不断的卷草纹,奢华内敛。袖口处更是暗藏玄机,以同色丝线极细密地绣着代表二十四节气的时令花卉,若非凑近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却足见匠心之精妙。
满头青丝被知鸢灵巧的双手高高挽起,梳成了时下上京贵女最流行的“垂鬟分髾髻”。发髻结于头顶,分为数股鬟鬓,自然地垂落,线条流畅优美,恰似春风拂柳。发髻间错落有致地插着几支赤金累丝镶珍珠的细长珠钗,钗头垂下细密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轻轻摇曳,与腰间丝绦上的金铃流苏交相辉映,流光溢彩。
镜中人容颜精致,衣饰华美,通身气派,贵不可言。魏无双看着镜中那个被绫罗绸缎、珠翠环佩精心包装起来的“魏三娘”,心中五味杂陈。人靠衣装,佛靠金装,此言不虚。只是这身华服,更像一件量身定做的枷锁,将她牢牢地束缚在“魏家三娘子”的身份里。
知鸢敏锐地捕捉到她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以为是哪里不妥,谨慎地轻声询问:“姑娘……对这身装扮可还满意?”
魏无双收敛心神,面上恢复平静,淡淡应道:“尚可。” 声音听不出喜怒。
“大郎君已在外面暖阁等候姑娘多时了。”茼蒿的声音适时地从珠帘外传来。
魏无双深吸一口气,掀开帘子快步走出内室。果然,魏无忌正端坐在外间暖榻上,手边放着一盏热气袅袅的清茶。见妹妹出来,他放下茶盏,目光如尺,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她从头到脚审视了一遍。那目光锐利而冷静,不像是兄长看妹妹,倒像是在验收一件重要的货物。片刻,他才收回目光,薄唇微启,吐出两个听不出褒贬的字:“尚可。”
茼蒿立刻上前,将一件厚重的银狐裘大氅披在魏无双身上,仔细系好领口的丝带,又为她戴好连着大氅的风帽,最后将一只同样用银狐皮毛缝制、内里塞了暖炉的暖手笼塞进她手中。一切收拾停当,确保她从头到脚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一丝寒气也透不进之后,魏无双才跟着自家兄长,踏着尚未消散的夜色与寒气,向着祖父魏老太爷所居的“碣石院”走去。每一步,腰间的金铃都发出清脆却微弱的声响,如同她此刻被规矩重重束缚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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