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品居后堂,云锦独自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账本,目光却虚浮在纸业间,半个字也未曾入眼,满脑子萦绕的,都是顾泉的身影。
顾泉几乎日日都来仙品居,云锦不信他是对这里的小倌或酒水感兴趣。
以他的身份,什么样的绝色美人,琼浆玉液得不到,何必日日屈尊降贵,流连于这风月场所?
还有他昨日突然说的那句话是何意?什么叫‘他日日都躲着他?’
……不是他先划清界限,不想与自己有任何牵扯的吗?为何如今反倒像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云锦心绪如同乱麻,他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将那段过往深埋,即便再见到顾泉,也能做到心如止水。
可如今他才悲哀地发现,他高估了自己。
顾泉随口的一句话,一个眼神,都能让他心烦意乱,反复揣测其背后的含义,轻易地搅动他的心湖,影响他一整日的心情。
宋檀玉端着茶进来时,便看到云锦对着账本怔怔出神。
自从顾泉常来之后,云锦表面上一切如常,甚至更加刻意地避而不见,但宋檀玉知道,云锦的心早就乱了。
每次顾泉来,哪怕云锦只是隔着珠帘远远瞥见他的身影,或是听到他与旁人谈笑的声音,他看似平静的表面下,总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上次顾泉点名要竹音相伴,云锦亲自安排时镇定自若,可转身离开时,宋檀玉看见他垂在袖中的手在微微发颤。
他知道,云锦心里从未放下过那位三王爷。
宋檀玉走过去,云锦毫无察觉,他叹了口气,伸手拿走云锦手中的账本。
手中一空,云锦这才猛地回神,有些茫然地看向宋檀玉。
“想什么呢?这么入神?”宋檀玉柔声问道,将账本放到一旁。
云锦垂下眼帘,抿了口茶,借以掩饰情绪:“没有,只是……有些累了。”他迅速转移了话题,“左青如何了?还在房里不肯见人?”
宋檀玉在他对面坐下,顺着他的话答道:“嗯,一直呆在房里,不肯出门。”他顿了顿,“他一直这样躲着陆昭也不是办法,总该见一面,把话说清楚的。我看得出来,陆昭对左青是用了真心的,否则也不会在被左青明确拒绝后,还一次次地找来,左青这样一直躲着,怕是会伤了他的心。”
他看向云锦,又道:“左青何不给他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若能离开这风月之地,得一真心人相伴,总好过在这里虚度年华。”
他们总不能当一辈子男妓,若是得了真心,脱离这泥淖,往后与心上人相守一生,便是最好的归宿。
云锦放下茶杯,他自幼在花楼长大,见过太多所谓的真心了。
哪个恩客不是来过几回,兴致上来便信誓旦旦说要赎身、要迎娶?可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谈。
世人常说“宁娶奴不娶妓”,陆昭今日觉得与左青投缘,一时兴起说要为他赎身,被拒绝后任来寻他,是真对他有意还是因被拒绝后心里不甘?若左青当真应下,他又真能不顾世俗眼光,始终如一吗?
云锦轻轻摇头:“或许左青自己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陆昭吧,至于真心……”他摩挲着杯壁,“檀玉,你我在这种地方看得还少吗?一时兴起的真心或许不假,但这真心能维持多久?今日他可以说非卿不娶,明日或许就碍于家族压力,或是厌倦了,便相忘于江湖。风月之地最不缺的便是逢场作戏和一时兴起,浓情蜜意时什么海誓山盟都敢说,可时过境迁,又能剩下几分真心?”
他抬起眼,目光深远,“况且,陆昭出生富贵之家,家风严谨,莫说宜都律法并不承认男妻,就算他此刻情热,他的家族又岂会容许他迎娶一个男妓入门?”
云锦怕左青投入太深,最终被伤得体无完肤。毕竟,希望之后的绝望,才最是磨人。
况且,他自己的困局尚且无解,又如何能为他人的情路指点迷津?
“终究还是要看左青自己的选择。”云锦目光再次投向窗外,轻声道,“我们终究是旁观者,陆昭是否真心,不是看他来过几次,说了多少动听的话,而是要看日后如何。这份心是真是假,唯有左青自己能判断。”
竹音原本是憋着火气去找云锦的。
他想警告云锦,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心思,莫要见他得了王爷青睐,更又想用当年争夺仙品居老板位置时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来争宠。
他风风火火地闯进云锦房中,岂料房中空无一人。
他正觉无趣要走,目光却无意瞥见桌案抽屉虚掩着,内里露出一角卷起的宣纸。
鬼使神差地,他伸手将其抽了出来,缓缓展开。
墨线勾勒出一个人影,待看清画中人的面容,竹音瞳孔骤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画上之人墨眉星目,姿容清贵,赫然是三王爷!
竹音心头巨震,随即脸色彻底沉了下来。
好啊,好一个云锦!
表面上装得清高自持,背地里却藏着王爷的画像,分明是早就对王爷存了不该有的心思!
自己好不容易得了王爷几分青眼,云锦就想凭着老板的身份来横插一脚?
仙品居历来的规矩,绝不能抢别人的恩客,他云锦倒好,竟敢明知故犯!
竹音气得浑身发颤,将画像狠狠丢回抽屉,铁青着脸,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
他本想去找云锦,可刚下楼,便有小厮匆匆寻来,满脸堆笑:“竹音,三王府来人了,王爷让你过府一叙,说是想听你弹琴了,马车在门外等着呢。”
竹音闻言,心中的阴霾顿时被惊喜冲散。
王爷果然还是最看重他的!
他刻意整了整衣袍,抚平并不存在的褶皱,昂起头,步履轻快地向外走去。
经过回廊时,看到站在窗边的云锦,他下巴扬得更高,嘴角噙着一抹得意的笑,姿态倨傲地从云锦的视线里走过。
云锦静立窗后,看着竹音步履轻盈地上了马车,车帘垂落,隔绝了他的视线。
马车启动,渐行渐远,那声音仿佛不是碾过青石板路,而是从他心头上重重碾过,留下阵阵钝痛。
宋檀玉望着云锦难过的模样,喉间发紧,心疼的轻唤了他一声:“阿锦……”
云锦缓缓转身,勉强扯出个笑:“我没事,你去前面忙吧,我回房看看账目。”说罢,不等宋檀玉回应,便径直转身上了楼。
回到房间,云锦的心却无法平静。
顾泉又接竹音去王府了……他待竹音,当真是不一样的……
他们在王府会做什么……顾泉也会想曾经在云城小屋一样,抱着竹音弹奏作画吗?
思绪纷乱如麻,越想便越是伤心难过,一夜辗转反侧,总想着竹音今夜怕是又不会回来了。
果然,被他猜中了。
第二日临近晌午,竹音才姗姗归来。
他满面春风,神采飞扬,一眼瞧见正要离开大堂的云锦,立刻拔高了声量,与身旁相熟的男妓谈笑,字字句句皆是掩不住的炫耀。
“王爷也真是,不过是探讨琴谱入了迷,时辰晚了些,便硬是不让我走,非说夜深露重,怕我着了风寒,要留我在王府歇下。”竹音嗓音甜腻,带着炫耀,“原是想早些回来的,谁知早上醒来,王爷舍不得我走,哎呀……就是有些累人了……”
他话语微顿,留下引人遐想的空白。
旁人凑趣,低声笑问:“如此说来,王爷着实厉害啊。”
竹音掩唇轻笑,眼波流转间尽是暧昧,他压低了些声音,却又恰好能让不远处的云锦听见:“莫要提了,折腾得一宿未曾合眼,王爷他……实在是龙精虎猛,不知疲倦呢。”
他话语间的暗示露骨,引得周围几人发出一阵心照不宣的低笑和羡慕的恭维。
众人仿佛已能想象出昨夜王府之内是何等的春色无边,战况激烈了。
宋檀玉站在云锦身侧,感觉到身边人的身体僵硬了一瞬,虽然云锦面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他喉结滚动,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得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紧了,泛着细细密密的疼。
竹音还在细数王府的种种,炫耀着昨夜战况的激烈,言语愈发不堪入耳。
云锦终是听不下去,面色白了又白,紧抿着唇,刚要转身离开,抬眼便见韩敬之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位样貌非凡的男子。
“云锦!檀玉!”韩敬之眼含笑意,率先招呼。宋檀玉也连忙回礼。
云锦此刻心绪纷乱,一刻也不想在大堂多待,引着二人便去了二楼雅室。
掩上门,隔绝了外界的声响,云锦才暗暗松了口气,这才有空仔细看向韩敬之身后的那位男子。
他微微一愣,觉得有些眼熟,略一思索便想了起来:“这位……似是四王爷府上的?”
见被认出,男子略显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抱拳道:“云老板好记性,在下季之扬,是四王爷的侍从,之前来过几次仙品居。”
韩敬之爽朗一笑,接过话头:“扬扬是我的好友,本想今日特意引荐给你们,没想到你们早已见过。”
云锦颔首:“是见过。季公子早些时日,还与另一位公子同来过。”
季之扬被他说破,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坦诚道:“确实如此,那日是与江妄一同来的。因常听四王爷在府中提及仙品居,说三王爷尤爱此处佳酿,我们心中好奇,便忍不住想来见识一番。”
韩敬之笑道:“如此甚好,倒省了我一番口舌,本想郑重介绍,看来你们早有缘分。”他拍了拍宋檀玉,看着季之扬道,“云锦你认识了,这位是宋檀玉。”
季之扬上前一步,礼貌地拱手:“宋公子。”
宋檀玉回礼:“叫我檀玉便好。”
几人寒暄间,下人已奉上酒水佳肴。
四人落座,斟酒闲谈。
韩敬之举杯,旧事重提:“上次邀你们去我的仙香楼,左等右等不见人来,只好我亲自上门来兴师问罪了。”
云锦面露歉意,寻了个得体的理由:“韩兄见谅,近日确实俗务缠身,一时未能抽出空闲,本打算过两日便去叨扰,不想今日你先来了。”他端起酒杯,“既然来了,今日便由我做东,我们就在此小酌几杯,如何?”
韩敬之本就是爽快人,闻言便笑道:“好!你这里的酒连三王爷都日日惦念,必是好的。”
听到“王爷”二字,尤其是联想到方才竹音的炫耀,云锦心头又是一刺,他生怕韩敬之再深入这个话题,连忙举杯,岔开话头:“韩兄,季兄,我敬二位一杯。”
酒过三巡,雅间气氛融洽起来,四人言笑晏晏,韩敬之忽然放下酒杯,看向云锦:“好久未听你弹琴了,今日可否赏脸,为我们弹奏一曲?”
云锦并未推辞,颔首道:“自无不可,不知二位想听什么曲子?”
韩敬之与季之扬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道:“来首霸气些的,如何?”
“好。”云锦起身,走至琴案后坐下,屏息凝神片刻,指尖落下,一曲《碧海潮生曲》便从琴弦间倾泻而出。
琴音初时平稳,渐次翻涌,如见沧海浩渺,潮浪层层推进,气势磅礴,终至波澜壮阔,撼人心魄。
韩敬之瞥向身旁的季之扬,只见季之扬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呆呆地看着云锦。
季之扬心中的确掀起了惊涛骇浪,之前韩敬之跟他提过,说仙品居的云锦似乎会弹奏一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曲子,甚至知道些奇怪的词汇,他当时还将信将疑。
此刻亲耳听到这熟悉的旋律,由不得他不信!他第一次见云锦,只觉得这人生得极好,气质出众,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真的能弹出这样的曲子?
难道这云锦,也与他们一样,来自现代?
可他自始至终也未从云锦身上闻到一点信息素的味道啊!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
“妙!太妙了!”韩敬之率先抚掌称赞。
季之扬也回过神来,压下心中的惊疑,跟着赞叹道:“云老板琴技高超,此曲……真是闻所未闻,令人震撼。”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试探道,“不知此曲何名?风格独特,倒不似寻常听到的曲调,是云老板所做吗?”
云锦抬眼,看向季之扬,道:“此曲名为《碧海潮生》,乃我爹爹所做,说是其梦中所得,让季公子见笑了。”
爹爹所做?季之扬又不禁怀疑,难不成他爹是穿越过来的?
他又旁敲侧击地问了几个有关他爹爹的事情,云锦回答并未异样。
一番试探下来,季之扬和韩敬之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结论。
正如韩敬之之前判断的那样,云锦除了会弹这些曲子,知道些零碎特别的词语外,对现代社会的常识,生活方式一无所知,并不像他们的“同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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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王爷着实厉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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