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洹领着武烬往城外东郊行去,却愈发感觉口干舌燥,恍然想起,方才光顾着向身后这人解释来龙去脉,竟又将取水之事忘了个干净。
他抿了抿有些起皮的嘴唇,心道:身后既跟了个大活人,自己没带水,总不能这位出门历练的剑修也不带吧?
于是他顿下脚步,原本凝重的神色在转身之际已化作亲切笑意,“说来惭愧,阁下可带了水?”
其余不必多说,彼此心知,毕竟不久前,正是为了打水,梅洹才一头扎进井里的。
武烬虽未料到前方之人会突然停下,却也稳稳停住了步伐,唇角微扬,应道:“稍等。”
说着,他将手伸向身侧,侧方本空无一物,却悄然浮现出一只水壶,随即递了过去,“小道长,我就这半壶水了,省着些喝,这一路还不知有没有水源呢。”
梅洹虽听着,却也没客气,接过来便仰头饮了一口。
甘霖滑过喉间,他满足地眯了眯眼,这才将水壶递回,这幅身体,虽早已不食五谷,却还是需要补充水分。
“谢了。”
武烬接过水壶,挂至腰间,见对方继续闷头向前走,他快步跟上,与其并肩而行,侧头打量着对方的神色,“你我既然一路同行,小道长何必总苦着一张脸?”
梅洹脚步未停,只偏过头瞥了他一眼,“有吗?”
“你看,从刚才进林子起,你就一个劲儿往前走。”
武烬说着,故意学着他方才的步伐快走几步,又放缓速度,笑道:“是有什么烦心事?莫非还在介意方才......”
话音未落,梅洹猛地驻足,抬手做了个“打住”的手势,“不是说了别再提那茬吗?”
又别过脸,略微有些尴尬,“换个话题。”
武烬点点头,抬手摸了摸下巴,作思索状,道:“那小道长师承何派?某倒是有些好奇。”
自离开乌庸国后,梅洹便再未回过师门。他沉默片刻,抬手拂开挡在前方的树枝,淡淡道:“璋屏峰,武兄可曾听过?”
“我听说过这座山峰。”
武烬眸色微动,继续道:“虽未曾亲至,但自幼在师门修炼时,便听闻从璋屏峰中学成的弟子个个修为非凡。”
梅洹闻言一怔,疑惑道:“哦?梅某离开师门已有些年头,倒不知名声已传得如此之远。”
武烬放缓脚步,语气中带着几分追忆,“某曾听闻,那座仙山西南方向曾倚着一个大国。只可惜七八十年前,该国境内的火山爆发,整片国土都被掩埋。”
他将目光投向突然怔住的梅洹,探究道:“小道长既然出自那里,可知晓此国?”
忽忆往昔,只觉烦闷,梅洹只摇了摇头,“不知,我只是从别国前往师门学艺,况且你都说是七八十年前的事了...”
武烬笑了笑,抬手拍了拍梅洹的肩,又自然地收回,歉疚道:“是我失礼了,这些我也是当故事听的。”
随即朗声一笑,打破方才略显凝重的气氛,“小道长比我还年轻,又怎会知道这些陈年旧闻?哈哈,别见怪,不过是随口聊聊。”
听他这样说,梅洹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轻叹一声,自顾自向前行,未再接话。
二人默不作声地又行了几里路,这才在一片开阔地停下来,周遭的林木不知何时已褪为低矮的灌木,眼前赫然出现一块空地,这块地上有着一些高矮不一的土坡。
梅洹刚一踏入此地,便觉一股阴气扑面而来。虽不见尸骸散落,但四下里弥漫的腐朽与死寂,令人不得不怀疑此处应是座乱葬岗。
但在这太平年月,怎会有这样的地方?
看来,寻找那鬼物的骨灰有点麻烦了。
梅洹心下犹豫,是该将整片地域彻底净化,还是另寻他法,正思量间,身旁的人忽然开口,“小道长来这荒山野岭,是想找什么?”
“尸骸。”,梅洹答得简短。
“这么大块地,你要找的是谁的尸骸?莫非是......昨夜与你交手的那位?”
“嗯...”
梅洹应了声,不欲解释,于他而言推演测算轻而易举,虽未有多余线索,但算出个大致埋尸地也非难事。
于是,他从袖中取出一面八卦盘,依方位站定,对照地势时辰,低声念诀,指尖在盘面上飞速点划推算。
不多时,他心中已有结果,方位指向西南坎位。
“在这边!我先过去。”梅洹话音未落,就已向前跃过几处土坡,来到卦象所示之位。
这乱葬岗虽阴气森重,却不见半根尸骨露出地表。
梅洹心中暗忖:埋骨于此,倒也算是不幸中之幸,总胜于曝尸荒野。
思索间,武烬的声音忽从身后传来,“小道长......你该不会打算徒手挖吧?”
“谁说非得用手?”
梅洹撇了撇嘴角,决心让这半路凑上来的年轻人开开眼界;方才自己一时失态被其瞧见,如今怎么也得挽回几分颜面。
他从怀中取出一张化形符和一张剪成人形的纸片,置于地面,右手并指一点,灵光流转之间,那纸人竟颤巍巍立起,变为身高七尺的人形,拿起一旁由符纸所化的锄头,一声不吭地开始掘土。
武烬抱臂在一旁观看,见状剑眉一扬,像是头一回见到这等玄门术法,慢悠悠拍了两下手,笑道:“厉害,武某今日算是长见识了!”
梅洹嘴角轻扬,道:“毕竟长途跋涉,我总不能扛把锄头上路,那岂不累赘?”
“哈哈,小道长说笑了,我可从来没往那处想。”
虽是辩白,可这人一开口,梅洹却总感觉带了点调侃。
“那你是何意!”
武烬赞叹道:“某不过是觉得道长的术法新鲜,略微感叹而已。”
就在这二人言语往来间,那小纸人已手脚不停地翻开了大片土壤,可奇怪的是,直至将这一处土坡几乎翻遍,却仍未见半副遗骸。
莫非那鬼物早已将自己的骨灰藏去了别处?
梅洹蹙眉沉吟,百思不得其解,就在这时,武烬忽然神色一正,开口道:“让这纸人把其余地也翻一遍看看。”
梅洹心下正有此意,便指挥纸人继续工作,直到从上到下,几乎将整片区域翻了个底朝天,依旧未发现任何骸骨。
实属蹊跷,梅洹苦思良久,喃喃道:“太古怪了,这里阴气如此浓重,怎会......”
“嘘,你听!”,武烬倏地出声打断,凝神望向不远处山头。
风中依稀传来一声低沉的吼叫。
梅洹侧耳细听,辨认出来,“是虎啸,可深山中时有猛虎,并不稀奇,阁下何意?”
武烬正色道:“依我看,这山中有的恐怕不止是虎,或许还有修出了灵智的精怪。”
这句话如一道电光划过脑海,如此一座大山,怎会没有生灵修炼成精?
“你是说......乱葬岗中的尸骸,早在被丢弃后不久,就被开了灵智的精怪吞食了?”
武烬颔首:“为虎作伥的故事,你可曾听过?”
“可通常不都是伥鬼受虎精驱使么......”
梅洹话至一半,忽然顿住,细细品味其中蹊跷,“原来如此!昨夜与我交手的并非恶鬼,而是虎伥!”
武烬听他道破,眸中先前那一瞬的精明之色迅速隐去,转而讪讪一笑:“小道长果真高明!在下浅修钝拙,竟未想到这一层,虎伥......那岂不是被伥鬼反过来操控的老虎精?”
“这世道可真是越发离奇了。看来你此行要寻的那位怨念极深,连精怪都被其反噬。某学艺不精,万一真遇上了,道长可千万护着我些。”
听他这样说,梅洹一时无语,这人明明功夫还行,怎么总爱说些不着调的话。
不过经他一点,梅洹倒也明了那恶鬼出招为何如此刚猛狠厉,原来背后还有这般因果。
“同我进山探探吧。”
二人深入山林,山中景象却与方才大为相同,分明是青天白日,四下却弥漫着朦胧雾气,遮蔽天光、混淆方位。
在浓雾中绕行不久,眼前竟出现一座庙宇的轮廓。
梅洹抬头望向这座庙的匾额,疑惑道:“这是什么庙?这鬼地方怎会有庙,匾额上连个字都没有?”
“干楞在这何用,进去一看便知。”,武烬倒不犹豫,迈步便跨过门槛。
“等等!”
待梅洹出声提醒时,武烬早已踏入庙中,见并无异状,便也谨慎地跟了进去。
庙内烟火缭绕,供台上立着一尊神像,塑工粗糙、极为简陋,香炉中却插着密密麻麻的香枝,看得出常有人来此敬拜。
武烬轻笑一声:“这虎伥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莫非是想成神?”
梅洹沉吟片刻,道:“我看未必,它应是想借供奉收集信仰之力,增强自身法力。”
于此世间,不论是神或魔,受了香火愿力,力量必会增长,梅洹忽然想起昨夜那几个鬼鬼祟祟上山的饥民,恍然道:“我原还奇怪为何有人深夜入山,看来这庙,是专为城外那些流民所设。”
话音未落,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渐渐传来,二人回头望去,只见远处不知何时聚起了数十名百姓。
梅洹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武烬一把拉住,闪身藏在了神像后的石台阴影里。
梅洹猛地转头,却见武烬将食指竖在唇前,眼中没了方才那副嬉笑之色,便也立刻屏息凝神,一同向外看去。
百姓们陆续走进庙中,前面几人拿着扫帚,仔细地拂去地面上的浮尘;后边有人上前清理香炉,重新插上细香,青烟袅袅。
这些人衣衫褴褛,沉默而有序地忙碌完,便纷纷跪倒在神像前,整齐地俯身叩拜。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颤声祈愿:“大仙显灵啊......前屏关涝灾连连,淹死了好多人,我们一路逃难到此,病的病、死的死,就求有个落脚的地方,愿来日......来日还能回到故土。”
旁边的妇人跟着叩首,声音哽咽:“求大仙赐粮赐药,救救我们吧。驻阳关进不去,只有您这儿....是我们最后的指望了。”
她身后跪着的几个面黄肌瘦的男女也纷纷叩拜,低声附和,一张张脸上写满了绝望与渴求的期盼。
梅洹眉宇紧蹙,忍不住侧首看向武烬,两人贴得极近,他能看清对方眼中罕见的凝重。
他想开口,却终究沉默,或许对这些走投无路的百姓而言,拜的是神是魔早已不重要,只要能得一夕温饱、一丝希望,便是叩拜邪祟又何妨?
忽然,感觉手被轻轻托起,武烬将指尖落至他掌心,缓慢而清晰地写划起来。
酥麻的触感自掌心蔓延,梅洹凝神辨认,读懂了他的意思:“等人散后,我们再暗中跟去探看。”
梅洹颔首同意,却忍不住腹诽:这人怎偏用这种稚拙的方式传话?
天色渐昏,庙中众人诉完苦楚,静候许久,却未见到有任何显灵的迹象,渐渐地面露失望,陆续起身散去。
待最后几人脚步声远去,梅洹与武烬才从神像后转出。
“走,跟上去看看。”武烬话音未落,人已迅速动身。
梅洹立即提步追上,忍不住挑眉道:“武兄方才在路上怎么不见这般迅捷?原还以为你轻功不济。”
武烬回头一脸无辜,道:“小道长又没吩咐要走快些,某不过是随行罢了,自然是跟你同步。”
梅洹:“......”
言谈之间,两人已悄无声息地潜至城外东南处一片隐蔽的营地。
难民在此搭起许多简陋的窝棚和帐篷,倚着林中分布,远远避开城门守军的视线。
暮色渐染,炊烟稀疏,二人藏身于一株高树之上,俯见下方空地上正有人分发米粥。
一口大锅支在中央,粥水稀薄如汤,几乎照得见人影。排队的人们默默无声,眼神浑浊,偶尔传来孩子低低的啜泣。
梅洹目光一凝,忽然在人群中瞥见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竟是早先在城中被郡守府二小姐救下的那个女童。
她手捧着破碗,排在队伍末尾,小脸脏兮兮的,眼里却亮着微光。
“这孩子怎会在这里...”
梅洹心头一紧,正欲动身,当即低声道:“得下去看看,她本应是在城中的,却出现在此...”
武烬却按住其手腕,声音难得沉肃:“你打算就这样直接过去?”
言下之意再浅显不过,不加以乔装打扮,贸然踏入这群早如惊弓之鸟的难民之中,绝非明智之举。
饥饿与绝望最易滋生猜疑。
他们方才在庙中已听得清楚,这些难民被拒之城外,朝廷不援、官府不纳,已是对周遭充满戒心。
若此时两个身份不明、衣着整齐的外人堂而皇之的出现,只怕尚未开口,便会被当作前来驱赶、甚至灭口之人。
梅洹蓦然想起早先李建章所言,去年冬日米价飞涨,如今城中百姓尚难果腹,又哪有余粮救济流民?
涝灾、干旱、赋税增加、哄抬粮价,以及那座透着诡异的庙。
顷刻间,他恍然惊觉:这些日益滋生的动荡与苦难,绝非偶然,只怕过不了多久,会有更大的灾祸接踵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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