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时节,寒风卷着碎雪,打在窗棂上簌簌作响。浮千楼私宅的花园里,红梅开得正烈,枝头堆着薄雪,红得惊心动魄,白得素净凛冽,倒比春日繁花更多几分傲骨。
天刚蒙蒙亮,钟诺玲就裹着件厚斗篷进了浮千楼的书房。她摘下兜帽,手里还提着个食盒,刚进门就扬声道:“看看我带了什么?”
打开食盒,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酱排骨,油光锃亮的酱汁裹着骨缝,旁边小坛子里盛着琥珀色的酒,坛口一启,醇厚的香气就漫了开来。
“子衿那小子,打小就馋这口酱排骨,”钟诺玲笑着往碟子里夹,“还有这冬梅酒,去年冬天封的坛,现在开封正好,他一闻准挪不动腿。”
浮千楼刚沏了茶,闻言挑眉:“这会倒想起给他备着了?人都回来了才想起这事?”
钟诺玲脸上一热,嗔道:“你这人,就会拿话堵我。”
她往炉边凑了凑,指尖拢着暖意,“昨儿夜里翻来覆去想,子衿那脾气,看着硬,实则最吃软。他这次火大,不就是怪我不告而别么?我这做长辈的,先递个台阶,总不能真跟小辈置气。”
浮千楼啜了口茶,慢悠悠道:“他还敢给你甩脸子?”
“那倒不至于,”钟诺玲捧着浮千楼递过来的茶盏,语气却带了点不确定。
“不过小时候有一次带他出门玩。忘记带他回来了,当我急得出门找他的时候,他就站在门口,他那眼神,冷飕飕的,看得我如坠寒窟……”
“怕了?”浮千楼调侃道,眼底却带着笑意。“当初你瞒我,也没见你怕成这样。”
“谁怕了!”钟诺玲梗着脖子,随即又垮下来,“就是……心里有点虚。毕竟是我不对,当初走得急,连张字条都没留。”
她抬眼看向浮千楼,语气软下来,“不过你得帮我撑着,他要是真给我摆脸子,你就……就咳两声,岔开话题,或者帮我说些好话。”
浮千楼放下茶盏,轻笑起来:“合着我成你的挡箭牌了?行吧,谁让你是钟诺玲呢。”
他起身拍了拍她的肩,“放宽心,子衿那孩子,嘴硬心软。你把排骨往他面前一放,再给他满上冬梅酒,什么气都消了。真要是不消,我替你挨他两句,总成了吧?”
钟诺玲这才松了口气,嘴角扬起笑:“还是你懂我。”
这边谢子衿收到浮千楼派人送来的帖子,展开一看,眉头微微挑了挑——帖子上写着,浮千楼将携朝安郡主钟诺玲一同赴约。
裴风瞧着帖子,倒还平静,只捋了捋胡须,心里直犯嘀咕:二皇子这是……片刻也离不得郡主?连这种老友小聚都要带在身边?
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在茶楼歇脚时,邻桌几个茶客凑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的八卦——说的正是二皇子与朝安郡主的事。
“你们是没瞧见,昨儿在锦绣阁,二皇子亲自给郡主挑珠花呢!那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郡主笑一下,他嘴角能翘到天上去!”
“何止啊,听说郡主前几日随口提了句想吃城南的桂花糕,二皇子当即就差人跑了三趟,买回来还亲自用帕子擦了擦盒边的灰,生怕沾了脏东西!”
茶客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有鼻子有眼,连店小二添茶时都忍不住插一句:“可不是嘛,昨儿我去送茶,就见二皇子府的马车停在郡主府外,天快黑了才走呢!”
当时他只当是寻常坊间传言,听过便忘,此刻再想起来,倒觉得古怪,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吗?怎么殿下的性情跟在边关的时候似乎判若两人?
谢子衿哼了一声,将那张薄薄的帖子叠了又叠,用力得几乎要将纸页捏出褶皱,最后才猛地塞进袖中。
“什么好事将近?”他在心里冷笑,“我倒要看看,他二皇子和我那位久未谋面的‘表姐’,今日凑到一处,究竟安的什么心!”
一想到钟诺至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而这两人竟在京城传得如此热闹,即便是他俩定好的婚约也让他心头的火气就像被泼了油,“噌”地往上窜。
凭什么?凭什么表哥还杳无音信,他们就能心安理得地谈情说爱?那可是与他在锦川城并肩浴血的钟诺啊,是把后背交给彼此的兄弟,难道就这么被抛在脑后了?
他正胸口发闷,一旁的裴风已看出他脸色不对——眉头拧得像打了死结,下巴绷得紧紧的,全身都透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裴风轻咳一声,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胳膊,温声道:“子衿,稍安勿躁。朝安郡主毕竟是钟都督的亲妹,想来不会对钟都督的下落置之不理。你对她心怀芥蒂,也忒早了些。”
他想了想,又劝:“不管怎么说,先见了面再说。万一……万一这次见面,就能听到钟都督的消息呢?总好过在这里胡乱揣测,平白气坏了身子。”
谢子衿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扯出一抹硬邦邦的笑:“裴大人倒是会宽慰人。”
他垂下眼道:“你不懂。我表哥那人,若真有消息,哪怕是托人带个口信,也定会早早告诉我。拖到现在……呵,怕是凶多吉少。”
这话一出,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冷了几分。裴风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知道他这些日子来为了寻找钟诺,几乎没睡过几个安稳觉,再多的劝慰到了嘴边,也只剩一声轻叹。
两人沉默着收拾妥当,按照帖子上的时辰,带着随从往城郊那处私宅去。
马车缓缓停在私宅门前,管家已候在门口,躬身相迎:“谢将军,裴大人,里面请,殿下与郡主已在花园等候。”
谢子衿睁开眼,眼底的翻涌已被他强压下去,只剩下一片沉沉的冷。
裴风看着他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也紧随其后走了进去。他隐隐觉得,今日这场会面,怕是不会太太平。
跟着侍女转过一道爬满枯藤的月洞门,眼前忽然亮堂起来。
这处小院竟藏在假山之后,与外面的苍劲不同,青砖地扫得锃亮,墙角堆着几盆叫不出名字却绿意盎然的绿植,廊下悬着的竹灯垂着流苏,风一吹,细碎的银铃响得清脆,寒冬凛日里反倒有几分江南的温婉。
亭子里早生了炭火,两人刚踏进亭,就觉一股暖意裹了过来。裴风眼尖,指着盆里银白的炭块咋舌:“好家伙,这是银丝炭吧?去年在京里听人说过,一两炭能抵寻常人家半月嚼用,烧起来连火星子都透着讲究,果然没半点烟味儿。”
谢子衿往暖盆边凑了凑,嘲讽道:“可不是么,咱们在边关烤的是马粪火,哪见过这阵仗?有些人,回到京城骨头都软了。”
裴风默默闭上了嘴。
两人刚在铺着厚毡的紫檀木椅上坐定,就见侍女们捧着铜托盘进来,先给每人面前摆上一盏银壶,倒出来的是滚烫的姜枣茶,茶汤里浮着几粒饱满的桂圆,热气裹着甜香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身上的寒气。
随后摆上的点心也带着暖意——冒着热气的糖蒸酥酪、裹着芝麻的烫面糖糕,连盛点心的碟子都用温水焐过,摸上去暖乎乎的。
旁边的侍女轻声道:“大人请慢用,灶上还温着羊肉汤,等会儿就送来。
侍女们摆完吃食,便悄无声息地退到廊下站定,隔着几丈远,既能看见主位上的人是否抬手,又绝听不到他们谈论的只言片语。
裴风瞧着她们垂手侍立的模样,忍不住的说道:“这规矩,比你们营里的岗哨还严整,一声不吭的,跟画里裁下来的似的。”
他放下茶杯,忍不住又和谢子衿叨叨两句,“我刚才的话,你可记得了?”
谢子衿撇了撇嘴,往椅背上一靠,半晌才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带着点不情愿的无奈:“知道了知道了,耳朵都快被你磨出茧子。”
裴风叹了口气,往前倾了倾身子,声音压低了些:“不是我啰嗦,二皇子毕竟身份在那儿摆着,就算心里有不痛快,面上总得过得去——你当他愿意装这幅模样?多少身不由己的难处,咱们没瞧见罢了。记住了,待会见面别耷拉着脸,更别冷言冷语的,啊?”
谢子衿没接话,那副“你说你的我听着”的样子,活脱脱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裴风看着他这模样,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这性子,真是一点就炸。
他端起茶杯抿了口,目光掠过窗外,心里默默念叨:殿下,下官是把该说的都说到了,该叮嘱的也叮嘱了,待会儿真要是起了冲突,可别怪下官没帮你铺垫——谢子衿这炮仗脾气,能不能按捺住,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正想着,外面传来脚步声,内侍尖细的嗓音远远传来:“二皇子殿下,朝安郡主到——”
谢子衿猛地直起身,眉头瞬间蹙起,裴风赶紧用胳膊肘轻轻撞了他一下,递了个“稳住”的眼神。
谢子衿抿紧唇,没吭声,显然没把裴风的话全听进去。
裴风心里又是一紧:得,刚才的话怕是白说了。
过了一会,浮千楼出现在回廊拐角,见裴风二人已经入座,抬手遥遥打了个招呼,声音清朗:“裴兄,子衿,你们来了。”
他身侧立着的那位女子,想必就是传闻中的朝安郡主了。
只见她款步随浮千楼往前挪了半步,裙裾如流云,裙摆上用银线绣的金莲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像活过来似的。
月白色的披帛搭在肩头,边缘坠着细小的珍珠,走一步,便叮咚响一声,清越得像山涧泉水。最惹人注目的是她脸上的轻纱,淡紫色的纱罗如烟似雾,只隐约透出一点下颌的轮廓,尖而不锐,润得像浸过蜜,反倒比露着脸更让人好奇——这纱后该是怎样一副容貌?
裴风远远看着,心里暗赞:果然是皇家郡主气度,单是这走路的姿态,不疾不徐,风姿绰约。
“这郡主瞧着……倒不像传闻里那般骄纵。”裴风低声道。
谢子衿没接话,只是目光在那抹月白身影上多停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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