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问讯室回到休息间的这段路程,朗没有什么清晰的记忆。
他只记得自己语气十分平静地同对方道了谢,并表示“目前情况下,所有人都需要接受一顿时间的隔离,但是我们会最大限度地保障你的人身安全”。
尽是一些没什么营养的场面话。
再然后,他发现自己已经坐在了休息室的床上。
卡兰俯下身来,半屈膝地蹲在他的身边,以一种柔和又宁静的目光注视着他。
“我没事,就是有点震惊。”
朗勉强冲自己的伴侣笑了笑。
“说实在的,我们以为他早就死在了那次抗议活动中,就连我的母亲也不得不接受自己的爱人和小儿子同时离世的消息。因为死亡人员的名单写得清清楚楚,连尸体都领不回来。”
“联邦的地面部队挨家挨户地敲门,搜索大规模罢工抗议活动的参与者,矿星在那段时间里乱成一锅粥。”
“我以为他……”
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朗慢慢地将双手盖住自己的面颊。那张照片被他放在胸前的口袋里,好像烫得人张不开嘴。
“我以为……”
“我……”
卡兰不作声,只是将自己的人类慢慢地抱在怀中。
他“嗅”到了盐分的味道,水在人体中的占比达到百分之五十以上,这样看来,似乎一个人流出多少眼泪都不值得奇怪。
男人宽阔的肩膀在此刻垮塌下去,带着难以觉察的细微颤抖。
朗将手指死死地覆盖在脸上,不露出任何表情。可是一些濡湿的液体还是会透过指缝淌出来。
“真奇怪……人怎么能去世两次……”
可能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当一道陈年的伤疤终于愈合,新的组织取代了腐烂的伤口,它却突然被一只手重重地掀开。
这下,厚重的硬痂连同还没有完全长好的血肉全都被连根拔起。
一根透明的触肢轻轻舔了舔,尝一口那些泪水的味道。
这不是卡兰第一次看见对方流泪,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有些时候那漂亮的金棕色眸子里带着点迷糊的情态,全心全意地望着他,好像一只有着湿漉漉眼瞳的花豹,晕乎乎的,充满着快乐和害羞。
而令一些时候,那沿着脸颊划过的液体中则会泛起苦味。在哈默拉时,对方的眼泪滴落在祂融化的身体上,又烫又咸涩。
“不是都说双胞胎存在什么心灵感应……”
朗的声音很模糊。
“可我从没感受到……一次也没有。可能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我……”
卡兰抱着对方躺在床上。
人类总是会美化一些事情,比如爱情中的人似乎永远也不需要吃饭喝水去洗手间,他们哭泣的时候眼泪像晶莹的珍珠,掉落的角度都要选择得优美又动人。
可事实上人在哭的时候眼泪会糊一脸,给整张脸和眼角带来刺痛的感受,而即便是曾经第五军的军团长,也会边哭边吸鼻子。
活着的人在每一分每一秒都要面对真实的生理反应。
这本该和呼吸一样自然。
手指缓慢地梳理着对方汗湿的黑发,卡兰静静的感受着一向鲜活又热切的人在自己的怀中发出沉闷的哭声。
那声音低哑而悲痛,被压缩在胸腔里,最后化作钝响和嘶吼。
当他低头去亲吻对方的额头,朗试着将自己整个藏起来。
“别看我……”
人类说。
“请别看我,我马上就好……只要一小会。”
那些乱七八糟的触肢盘踞在床上,它们不知所措了一小会,然后就开始轻轻地去拍抚男人的后背。
卡兰将这群不省心的玩意儿弹走几枚,免得争抢中的身体互相打起来。
庞大的白山羊慢慢地把自己的人类收拢在怀中。
无人看见的角落里,祂身躯的每一处都在融化,整个封闭空间呈现出极度可怕的压迫感。那些精神触须密密麻麻地包裹着陷入痛苦的那一个,以一种有些迷惑、有些好奇,还有些怜爱的情绪,小小地沿着对方的身体亲吻一遍。
它们蚕食卷走对方的泪水,作为交换,留下一圈又一圈涟漪般扩散的潮汐波纹。
细细的、寄生虫般的丝线黏连在舱室的每个角落,编织出人类无法看见的巢穴。
甦醒后的祂,终于产生了自己的占有意识。
这是劣化的开端。
那些不因任何人而停留的无形之物、更高维度的精神体,被一双温暖的手、一片冰凉的泪水拉入了短命种的泥潭。
在巢穴的中央,祂裹挟着哭泣的男人,伪装成人类模样的手指还插在对方的黑发之中。
一些属于遥远过去的记忆浮泛上来,像是从深深的淤泥中被人刻意挑拣而出,摆在面前。
卡兰难得回忆起丁点关于“亲人”的感受。他不太记得波旁夫人的温度,也不太记得被自己抱过一两次的“弟弟”。
可他记得对方时大时小、有时细弱如猫崽、而有时又强壮得像头牛的哭声,还有那毫不客气尿了他一身的放送大礼包。
实际上当时的皇帝虽然同自己的母亲云淡风轻地表示“没关系”,但内心是有些懵的。
他不太明白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会滋出那么大一滩水来,将他浇了个透,顺着他一尘不染的衣襟往下流。
可他没机会再多抱一抱那个孩子,也没机会看着对方长大成人、遇见喜欢的姑娘。
当他听闻对方去世的消息,空洞的内心只是泛起一点点的褶皱浪花,那黑沉沉的水面很快便归于平静。
然而现在,过去很久之后,看似已经平息的水波终于触及到了遥远的海岸,它们碎裂在礁石上,最终在黑夜里发出巨大的鸣响。
卡兰在这一刻意识到,他手中正抱着的那一个,是曾经的亲人留在世间的仅剩骨血。
和平静又遥远的承诺不同,那是他身为人类的过去,所残留下的唯一温度。
这样的认知令祂的身体缩紧,感受到狭义上最接近于“悲伤”的情绪。
“别哭呀。”
他轻轻地贴着自己的爱人,不厌其烦地安慰着对方,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朗的背脊。
随即卡兰想起,一个正常的人是应该在伤心时哭泣的。不会有研究员粗暴地打断那些哭声,或是加大电流量,也不需要边忍耐痛苦边汇报数据。人在想哭时可以尽情地哭。
于是他改变了自己的说法。
“我不看……这里很安全,你不用躲起来。”
“我其实找过……”
朗的手指紧紧地抓着伴侣的衣服,脸还埋在对方的胸前,话语听起来含混不清。
“我翻阅过系统内部的居民资料,想去寻找一些很小的可能性……可是怎么会有笨蛋没、没有用自己的真名……好像生怕我发现、现他……”
“……连最后的死亡证明,都不能留下他真正的名字……”
“……我可以谎报名字、伪造身份参军……这是最不重要的事情……”
“比起这些,我更想让他回来啊……”
年幼两兄弟的人生起始于一片锈红的泥,起始于铺陈千里的矿脉和干枯川脊。
父亲有力的手臂和母亲温柔的掌心在每一个夜晚,悄悄地为年幼的孩子们压好被子的边角,矿星1917的工人在干活时唱着荒凉又悠长的歌,歌声散落在连绵不绝的山川上。
去国离家三十年,那声音依旧回荡在他的身体和血液里。
可到最后,他们谁都没有回到自己的故乡。
而抱着他的卡兰,也不再是向匆匆万物投下淡然一瞥的古怪存在了。
祂被拉下来,拉进尘世的泥潭中,成为了同样的失乡之人。
除了与法赫纳亲征的两次,最后一任帝王从未踏足过沙瓦勒之外的土地,所以在纷乱的意识碎片闪回时,天地间巨大的白塔沉入黑色的海面,崩塌的赫舍丽宫爬满青苔与荆棘,幻想、恐惧和寂静编织成辽阔的整体,却总是显得千篇一律。
从生前到死后,羊圈里的白色山羊透过一个又一个的小窗口,望着同一片天空。
祂睡在许多人的记忆里,独自做着永远也醒不来的旧梦。
朗慢慢地抬起头。
男人的眼睛有点肿,泪水蛰出红色的印记,糊得乱七八糟,右侧的眼罩也被蹭歪了。
不小心暴露出来的伤口看着有点吓人,正常人在看见那疤痕丛生的部位时,总会大吃一惊。
伸出的手指很小心地碰了碰卡兰冰凉的脸侧,又反复摩挲了几次。
就这这样的姿势,朗有些迟钝地同对方贴了贴面颊。
“小叔叔。”
人类眼下需要的不仅是同伴,爱人,也在寻求一份同家人间的联系。
卡兰将嘴唇同对方轻微地挨了一下,又像小动物那样碰一碰彼此的鼻尖。
“嗯。”
在狭窄的巢穴中,那些潮汐编出的小小安全屋中,只剩下他们自己。
朗时不时地握着他的手、像是确认他的存在那样呼唤他一声,每一次卡兰都会轻声应答。
男人的身体很热,那是一种哭泣时的湿热,汗水和泪水都渗透出盐分与苦味。
祂慢慢地想了很久,最终抚摸着怀中仍旧带着泪痕的伴侣,轻轻地、不太熟练地哼起一首断断续续的歌。
那是祂唯一记得的,波旁夫人曾经在新型人类入睡前唱过的歌,旋律如同亮闪闪的碎片。
一束百合一束玫瑰,一切幸福,全都属于你。
来自母亲的摇篮曲,伴随着第一个亲吻、许多次的拥抱,落在年幼时卡兰的枕头上、被子中,像许多跳来跳去的小星星。抓也抓不住,忘也忘不掉。
卡兰轻轻地拍着朗的后背,听见人类在歌声中渐渐放缓下来的呼吸声。
那双有力的手臂还紧紧地搂在他的腰上,像是害怕一松手他就会飞走那样,过了很久都不曾放开。
当卡兰低下头去,他看见自己的伴侣流着泪、靠在他的怀里,悄悄地睡着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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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5章 第二百六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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