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军和第四军的后续增援即将抵达边境线。”
走进来的人没什么表情,望向展台前静静伫立的身影,对巨大的密封展柜视而不见。
那是一组私人藏品。
一套近乎完整的阿尔法古猿化石。
大多人旧地考古过程中所发现的,都是残缺不齐的化石碎片。
在宇宙大移民时期,这样的收藏物无法以金钱为衡量,它的存留堪称一份难以重现的奇迹。
站在它面前的人头发雪白,手里拄着拐杖。
“来看看它,奥古斯都。”
对方的声音里带着笑,自始至终目光都落在面前的收藏品上。
“无论我注视着这样的景象多少次,仍会感受到不可思议。”
“我没时间关注你的个人爱好。”
奥古斯都·金德利不为所动,看向化石的目光如同在看一面平平无奇的墙壁。
“第四军的先遣部队连同地表机械旅会率先到达。”
“人们将标本AL 288-1命名为露西,她和你眼前所见到的同属阿尔法南方古猿。”
“很长一段时间内,旧地的学者都认为她是人类最早的祖先。”
干枯的老人语调温和,没有接下冷硬的话语。
“她生活在大约三百万年前,而你眼前的这一副是露西的同期者,一具雄性古猿骨骼残骸。我将它称之为亚当。”
联邦元帅发出一声不太明显的嗤笑。
“亚当……亚当,你们还真是相当热衷于一些虚无缥缈的神话故事。先是亚历克斯,然后是你,好像你们不将自己放在上帝的位置上就不开心一样。”
“你是老糊涂了吗,盎贝·格鲁萨。”
“从所作所为上来看,现在的人类和旧地历史中人类所信奉的神明并无区别。”
慢慢地转过身来,拄着拐的老人带着和蔼的神情。
好像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会令他感到生气。
“我们改写基因锁,创造生命,行走于星空,这是上帝该做的事。”
“可亚历克斯和我的分歧有点大,我为此感到惋惜。他很有天分,是万里挑一的那一个,本该成为最合格的代行者。”
“我热衷于阅读不同的旧地宗教文献,总是能发现一些有意思的事情。如果人们有耐心诵读经文,他们将理解天人五衰的含义。天人拥有漫长的寿命,可当他们走到尽头时,同样会堕入尘埃,头上华萎,不乐本座。”
奥古斯都没答话。
他对这些絮絮叨叨又神经质的话题毫无兴趣。
“造物主是不能弯下膝盖的。”
盎贝·格鲁斯用拐杖的杖尖轻轻地点了点脚下的地面。
“也不能有偏爱。否则他们将堕落为凡人。”
“他爱一只羔羊,却又毫无怜悯地屠杀其余的羔羊,这样的主观并非源于善意,而是私欲。”
“所以他掉了下来。”
“我不是喜欢听故事的小孩,我来只为了第三军的调动权限。”
金德利冷淡如铅石的眼睛中带着沉沉的神色,不辨喜怒。
“你豢养的狗,更乐于听从你、你们的命令。”
“别那么急,陪我走一走吧。”
格鲁萨说。
他抬起一只手,冲对方轻轻示意:“年轻人。”
“我活过的岁月差不多是你迄今为止人生的两倍还多,已经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受到不安。”
这远超当前人类平均寿命的家伙,在一个世纪的时间内,更换了数轮全身血液和数不清的器官。
定期采用科学院的特殊疗法,足以保证他的大脑维持在一个仍旧能够清晰运转的状态。
治疗过程保密且昂贵到难以置信。
“我其实很喜欢法赫纳。”
他缓慢说道。
“很聪明的小羊,信任人又热情,所以我理解亚历克斯的痛苦,并对此致以惋惜。所有人为了获取食材而饲养雏鸡,只有亚历克斯将对方当成了家人。”
“因为那是唯一一只在他手中孵化的幼崽。”
“看见他那样的人产生出‘爱’的情绪,我也深感惊奇,就像目睹这宇宙间所发生的每一桩奇迹那样。”
奥古斯都将恶心的反胃感压下去。
他一个字都不想说,只是跟着对方,穿过长长的大厅走廊。
曾经的监判院,现在的科学院,本质上与半官方性质的大型财团垄断公司无异,只不过它们远超旧地人类认知中的规模,足以轻易打破国家、种族的边界。
宇宙大移民时代来临时,SSS深空技术监督及申请许可判明研究院几乎碾碎了“企业”这一概念,侵蚀着人类生活的各个方面。
这最初立足于深空运输的集团,逐渐拓展自己的业务方向,将重心转移向新一代宇宙飞船的研发与建造,计算机系统与内网雏形的开发,以及武器制造等工作,改造并勘探了早期的绝大多数矿星,拥有独立的大型生物实验基地,与存活下来的竞争对手争相瓜分太空探索的蓝图。
走廊尽头的实验室大门在盎贝·格鲁萨的面前打开。
洁白的灯光晃得奥古斯都皱了皱眉,本能地眯一下眼睛。
然而不受影响的老人一步步走进去,地面同步光带伴随着他的脚步而解锁,无数张光屏依次点亮,设备发出轻微的咔哒声,生物电流一样的反应发生在所有装置的表面。
当他的手指轻触,中央的大型封存装置弹出示警信号。
无处不在的宣传标语“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明天”下方,封存装置的表面逐渐转化为透明形态。
一枚小小的特质试管悬浮其中。
那容器的外形相当精美,如同一个回旋的沙漏,也像一个不那么典型的梅比乌斯环。
黑色的封存物看起来介于固体与液体之间,无视重力与能量守恒定律,从一端滴向另一端,永恒循环下去。
盎贝·格鲁萨将干枯的手指贴在巨大保存柜表面,鲜红的警报立刻又叠上一层。
“别那么紧张。”
当奥古斯都本能地向后倒退时,对方笑了笑。
“只是看起来吓人,其实不用理会跳来跳去的警告。能够从太空烧穿整个第二研究所的高能激光武器也轰不开它,更不存在任何逸散的可能性,它采用了特殊的隔离手段。”
“这是人类的‘明天’,而‘明天’是不能被轻易毁去的。”
“你**的是疯了吗?!”
金德利脸色铁青。
“你在深空基地研究这种东西也就算了,现在居然在第一研究所的地下封存着一管被污染的黑潮!这是压缩状态的潮汐!”
“你想要毁了整个首都星?!”
阿卡夏涌出的潮汐本该是无形无色之物,然而当它们接触到有机体,劣化便随之而来。
那些肉眼无法捕捉的概念化为粘稠的黑色,以一种虚浮于现实维度中的姿态缓慢扩散,飞速侵蚀一切。
可现在,这要命的东西被封存在了小小的容器中,做着周而复始的流动。
“在刨除所有的战争、分裂因素后,人类自从移居宇宙以来,人口总量一直呈现出下降的趋势。”
格鲁萨轻轻地敲了敲大型封存器,没有产生任何震荡,然而一直滴落的黑色非牛顿流体却突然静止下来。
移动到一半的黑色水滴就那样悬浮在容器中,它们变得一动不动。
这让奥古斯都涌起一股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面前的东西正透过透明的防护壁,注视着外面的两位人类。
“在旧地毁灭前,地球总人口高达一百六十七亿。”
老人说。
“可现在人类拥有了一百八十颗殖民星球,宜居高等星、中等星,以及其实不适合居住的低等星,我们的人数却比旧地时还要稀疏分散。”
“人并非为了适应太空环境而出生,一方面我们将手伸向整个银河系,轻而易举地化解了包括癌症在内的多项不治之症的危害;而另一方面,在宇宙射线和长时间冷冻睡眠舱的影响下,新生儿的畸形率正逐年递增。”
“看似繁荣的现状背后,是死亡的阴翳与无处不在的危机,就算暂时我们是唯一得到证实的智慧物种,可我们自己已经走在了缓慢消亡的道路上。”
“起码有一点我和亚历克斯达成了共识。”
他温和地说。
“生存是一场竞速。”
“如果我们不能先一步在宇宙中站稳脚跟,那么人类将如那些古猿一样,消失在时间的长河中,就像隐入沧海的一粒盐。”
他的杖尖再度磕了磕地面,发出一道撞击声,在静谧的实验室中激起悠远的、金属般的震颤。
“星核能源支撑起我们赖以生存的工业体系,支撑起人类迄今为止进行深空开拓的所有理论与引擎框架,引发了第六次自上而下的工业革命,可到头来谁也不曾真正地了解它。”
“人们在核反应堆上玩耍,并为此沾沾自喜。”
“可我不想看到那样的未来。”
格鲁萨含着笑向金德利点了点头。
“死去的上帝也要为人类种群的延续而让路,我们会拆解他的尸体,以探明神明与群星的奥秘。”
“毕竟我们深信同样的理念。”
“一切为了人类更美好的明天。”
*********
阿方索将闲不下来的高等人带在身边一整天,以处理那些即将因为塔夫塔尔矿业集团的重启而增添的无数事务。
然后他彻底理解了北沃夫冈驻地负责人的感受。
这位霍尔曼的家主活像一只咕咕钟。①
曾经维塔大君在塔夫塔尔的广场上安置过一口精美的时钟,但这玩意儿早已随着几次大轰炸而灰飞烟灭。
现在北沃夫冈成功获得了自己的报时工具。
“加西亚,现在是午饭时间。”
语调温柔的小霍尔曼抬着那双绿眼睛望过来,没有抱怨,也没有指责,就是自然而然地提醒革命军领袖。
“你依然不去吃饭吗?”
第四次询问。
一向涵养好得异于常人的阿方索,首次体验到足以和胡塞打个平手的难缠。
“我过一会再去,你可以按照自己的生活习惯来。”
他维持着亲切的笑容。
人生就像一场大型俄罗斯轮盘游戏,你永远也不知道接下来摊到的是什么。
这一场相遇从最开始就在偏离正轨,难养的小霍尔曼先是因为吸入有害气体和脑震荡晕倒,紧接着吐了几天,再然后高烧不退。
卡特安静地坐在座位上差不多有十几秒,继而便没什么声响地退出了临时办公室。
终于能集中精力处理一会工作的革命军领袖快速翻开新一份预算提案,开始重新核对每一项待审批的资金。
恢复空旷的房间比什么都养人。
可不到二十分钟之后,对方就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两袋营养剂和一枚水煮蛋。
在拒绝了特殊对待后,这位首都星的贵客终于学会了强忍着呕吐感和其他人喝一样的东西,但每天两枚蛋、一小块方糖的照顾待遇还是被完整保留下来。
而现在,小霍尔曼抽出自己的那一袋,紧接着将剩下的东西全放在了阿方索的桌上。
“我没有催促你的意思。”
他温声解释。
“只是替你拿回来,方便你饿的时候吃。”
“营养剂的分量有点大,这么多对我来说足够了。只有这一次,我理解你不接受任何额外的物资,所以明天开始我会将多出来的糖分给北沃夫冈的小孩子。”
阿方索盯着自己的光屏看了一会,然后闭上眼睛叹出一口气。
他快速地在审核完的材料上签好字,便将所有文件推到一边去,伸手拿起那个蛋开始剥壳。
“十三名员工已经回到他们原有的工作岗位,我要见到整件事情被快速推上正轨。”
卡特没说话。
因为这嗓子眼娇贵的高等人正在痛苦地喝糊糊。
为了防止牙齿和牙龈退化,也因为不够充足的财政预算,革命军的营养剂比猎犬监判队所配发的那些精良配剂要粗糙得多,有时候还得反复嚼两下,否则咽下去时会一整个糊在嗓子眼里。
小霍尔曼看上去要喝吐了。
如果评选他这辈子喝过的最难以入口的十大饮品,这东西可以从第一名排到第十名,不给其它选项任何生存空间。
然而当阿方索将那颗剥好的蛋递过去时,这该死好命、天生坐拥无边财富的有钱人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饱了。”
霍尔曼一脉相传的犟种属性初见端倪。
“艾草蓝松鸡是北沃夫冈的独有物种。”
阿方索慢条斯理地解释着,将手里的蛋掰开两半。
“人类统称旧地之外的大部分富含毒性、不可食的新物种为异兽,这种生物被叫作松鸡,但其实和真正的松鸡毫无关联,它有两对眼睛,一条毒腺,以及两个巨大的嗉囊。”
“但它们的蛋,是少数不需要经过特殊处理,就能被人类直接食用的食材之一,而且品质不错。”
“现在已经有人试着饲养这些动物了,然而它们的数量相对稀少,随着人类活动范围的扩大、新物种的入侵与栖息地的破坏,繁殖频率也一降再降。”
“和普通鸡蛋不太一样,”
他说。
“蛋白的部分更滑一点,没什么腥味。”
这是霍尔曼家主人生中第一次对着水煮蛋看得目不转睛。
革命军领袖说的是实话,这东西确实比鸡蛋要好吃一点,也比营养剂好吃太多。
阿方索轻声笑起来。
被掰开的蛋还冒着热气,他重新递过去。
“拿着。”
然后他再次收获到一个摇头的动作。
“我确实饱了。”
小霍尔曼语调和缓地说,为了增加可信度,还举起空荡荡的袋子晃了晃。
随即他动作飞快地重新弹出光屏,开始埋着头处理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于是阿方索坐在桌前,慢慢地吃完了自己的那一份午饭,外加一颗蛋和一小枚方糖。
直到晚饭前,这口咕咕钟再也没报过时。
不得不说,处理公司问题时,霍尔曼的现任家主比所有人都要好用。
对方和重获自由的那几名下属对接得飞快,同时还在和哈默拉一方的项目负责人进行通讯。
短短一个下午,跨着不同星球的时差,精力突然爆炸的男人连开五场会,几乎没从座位上起过身。
一旦涉及到利益与钱,这冷酷又脆弱的资本家便仿佛变了个人,血管里流淌着的不再是血红蛋白,而是黄金与钢铁。
“如果每一分钟内我不能挣到与之相配的财富,那么我的人生将由无数的失败构成。”
这是初代施耐德的另一句座右铭。
“我理解哈默拉正在经历特殊时期,但如果因此造成新运输队的组建进度被拖慢,我将有权要求更换相关负责人。”
“我不接受由此带来的任何经济损失。”
而铁石心肠的继承者连骨髓里都浸透着钱,可以一把砸出一支革命军眼都不眨,也可以在细节上气得哈默拉的项目负责人左右横跳。
小霍尔曼飞快地整理完所有文件。
“这部分的注册资金和最初预估的体量相差过大,我会同苏莱曼谈。”
绿眼睛里带着冷淡的神色。
“他起码要给到常规的百分之二十,再来同我聊其它投资和每年的设备折旧问题。在那之前,我不认为你们可以进行下一步。”
“深空港口报告递交设计部门和规划部门,进行可行性认证并出具公允的费用将由哈默拉承担,我只负责塔夫塔尔当地的部分。”
结束最后一场会议,没什么太多表情、面带公式化微笑的男人慢慢站起身。
吸髓敲骨的霍尔曼家主突然又回到了咕咕钟的状态,将头转向分出一部分精力旁听会议的革命军领袖。
“加西亚,现在是晚饭时间。”
他迟疑着说,绿色的眼瞳看起来温和又无害。
“你要……一起来吃饭吗?”
①168章的咕咕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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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2章 第二百七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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