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雨名已经走到了石堆前,正用脚试探性地踢了踢几块较小的石头,判断着它们的稳固程度。
纪羽小跑着过去,将撬棍和其中一盏头灯递给他。戊雨名接过,动作麻利地将头灯卡在额带上,调整好松紧。冰冷的白光瞬间亮起,撕开洞口前浓重的黑暗,形成一道聚焦的光柱,精准地打在那些黝黑、湿滑的石块上,照亮了上面冻结的冰晶和风化的纹路。
“戴上。”戊雨名简短地说,同时已经将撬棍尖利的弯钩插进两块巨石之间的缝隙里。
他侧身,双臂肌肉瞬间贲张,将全身的重量和力量都压了上去。撬棍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呻吟,与岩石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头被撬得松动,滚落下来,砸在下面的雪堆里,发出沉闷的声响,溅起一片雪沫。
纪羽慌忙将自己那盏头灯也戴好,冰冷的金属箍在额头上,灯光亮起,眼前的世界瞬间被切割成光柱所及和光柱之外的浓重黑暗。
他学着戊雨名的样子,将折叠的工兵铲“咔哒”一声展开,锋利的铲刃在头灯光下闪烁着寒芒。
他深吸一口气,走到石堆的另一侧,瞄准一块看起来不太稳固、被积雪半掩的石头,用力将铲子插进下面的冻土和碎石缝隙里。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金属和岩石的尘埃味道。
挖掘工作异常艰难。冻土坚硬如铁,工兵铲铲下去,往往只能撬起一小块带着冰碴的土块,震得虎口发麻。
那些看似松散的碎石,很多都被冻结在一起,或者被更大的石块死死压住,需要反复撬动、清理周围的障碍才能挪动。戊雨名是绝对的主力,他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机器,沉默而高效。
沉重的撬棍在他手里仿佛有了生命,每一次精准的插入、全身力量的爆发,都伴随着岩石刺耳的摩擦、碎裂声,以及石块滚落的轰响。
他额上的头灯光束稳定而锐利,随着他每一次发力而轻微晃动,照亮他溅上泥点和雪沫的侧脸,汗水混合着雪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冰冷的岩石上,瞬间凝结成微小的冰珠。
他粗重的喘息在寂静的雪夜里格外清晰,白色的雾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而不散。
纪羽努力跟上他的节奏,用铲子清理戊雨名撬动后滚落下来的较小石块和松动的冻土。他的力量和技术远不如戊雨名,动作显得笨拙许多。
沉重的工兵铲需要他用尽全力才能有效切入冻土,每一次挥动都牵扯着肩臂的肌肉,酸痛感迅速累积。冰冷的金属铲柄很快冻得他戴着手套的手也感到麻木,呼出的热气在头灯前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
他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挖掘、铲除的动作,额头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在头灯的强光下闪着微光。
两人之间隔着那堆不断被蚕食的乱石,各自埋头苦干,只有工具与岩石碰撞的闷响、石块滚落的轰隆、以及粗重的喘息声在洞口回荡,填补着风雪的呜咽。
矿洞那幽深的缝隙如同一张沉默的巨口,冷漠地注视着洞口这两个渺小的人类在它的唇齿间徒劳地挣扎。
就在纪羽奋力将一块被戊雨名撬松、足有篮球大小的石头从堆积物里往外拖拽时,异变陡生。石头被冻结的泥土和碎石卡住,异常沉重,他脚下因反复踩踏而变得湿滑的积雪猛地一滑。
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扑去!为了稳住身体,他握着工兵铲的左手本能地向前伸出,试图撑住什么。
而几乎就在同时,戊雨名也正用撬棍全力撬动一块关键的、卡在洞口上方的条石,感觉到松动,他猛地发力向外一拉!条石“轰隆”一声滚落,他也因这巨大的反作用力,身体微微后倾,握着撬棍的右手下意识地向后摆动了一下。
冰冷的、沾满泥土和雪屑的工兵铲金属柄端,毫无预兆地,重重撞上了另一只同样沾满泥雪、刚刚完成一次强力撬动、还带着力量余韵的手背。
“啪!”
一声并不响亮,却异常清脆的撞击声,在工具与岩石的沉闷交响中,如同一个不和谐的音符,突兀地响起。
纪羽只觉得左手虎口一震,一股冰冷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坚硬触感瞬间从铲柄传递到神经末梢。他触电般猛地缩回手,工兵铲“哐当”一声脱手掉落在脚下的乱石堆里。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尴尬和莫名心悸的电流瞬间窜遍全身,让他的脸颊在寒冷的空气中骤然升温,火辣辣地烧了起来。
他慌乱地低下头,不敢去看戊雨名,目光死死盯着自己那只被撞得有些发麻的手,手套上沾满了黑泥和雪水,刚才撞击的位置似乎还残留着对方手背皮肤那坚硬、带着薄茧的奇异触感。
戊雨名的动作也瞬间定格。他握着撬棍的右手停在了半空中,头灯光柱凝固在那块刚刚被撬落的条石上。
那只被撞到的手背,在头灯惨白的光线下,能看到几道新鲜的、被铲柄边缘刮出的细微红痕,正迅速被冰冷的空气激得颜色更深。
他既没有立刻去看自己的手,也没有去看纪羽,只是保持着那个姿势,仿佛被那一下意外的触碰按下了暂停键。只有他微微起伏的胸膛和粗重的呼吸声,证明时间并未真正停滞。
刚才还充斥着挖掘噪音的洞口,瞬间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风雪掠过岩壁的呜咽声、细雪落下的簌簌声,此刻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耳朵里。
那幽深的矿洞入口,仿佛也因为这突然的静默而加深了它的黑暗。空气像是凝固的冰,沉重地压在两人之间。
纪羽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咚咚咚,撞击着耳膜,震得他头晕目眩。他僵在原地,手脚冰凉,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一下撞击的冰凉触感和瞬间涌起的、铺天盖地的窘迫感。
几秒钟,或者更久,像被拉长的一个世纪。
戊雨名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撬棍。
金属棍身划过冰冷的空气,发出轻微的“呜”声。他没有低头去看手背上的红痕,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将撬棍换到了左手。
然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弯下腰,用戴着厚实手套的右手,用力抓住那块刚刚撬落的、沉重的条石边缘,肌肉再次贲张,将它猛地拖拽到一旁,清开了一大片空间。
“继续。” 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情绪起伏,仿佛刚才那尴尬的触碰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被风轻轻吹走了。他甚至没有看纪羽一眼,只是将头灯光束重新聚焦在石堆的下一个目标上。
但这刻意为之的平静,反而像一层薄冰,覆盖在刚才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静默之上,让纪羽更加无所适从。他猛地回过神,慌忙弯腰捡起掉落的工兵铲,冰冷的金属触感再次传来,让他指尖一颤。
他不敢再靠近戊雨名刚才清理的那一侧,转而闷头去清理另一堆较小的碎石,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用力,铲子砸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像是在掩饰自己狂乱的心跳和脸颊上未退的滚烫。
每一次弯腰、每一次挥铲,刚才那瞬间的触碰都像幽灵般在脑海里回放——那冰冷的金属感,那坚硬手背的轮廓,那触电般的缩回……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但思绪却如同脱缰的野马。
矿洞深处吹出的阴风,带着浓重的、如同铁锈般的腐朽气息,拂过他滚烫的脸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却丝毫无法冷却他内心的躁动。
整个洞口,只剩下铁锹和撬棍再次与岩石碰撞发出的、单调而沉闷的声响,一声接着一声,敲打在寂静的雪夜里,也敲打在两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却又无比清晰的隔阂之上。
那声音空洞而压抑,仿佛要将刚才那瞬间的意外和随之而来的所有微妙心绪,都深深地夯进冰冷的冻土里,彻底掩埋。
时间在重复的挖掘、撬动和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洞口堵塞的石堆在两人持续的努力下,终于被清理出一个勉强可供一人弯腰钻入的狭窄通道。
戊雨名扔下撬棍,活动了一下酸痛的肩膀和手腕,额上的头灯光柱探入那幽深的洞口,光束如同实质的利剑,刺破浓稠的黑暗,照亮了入口处一小片空间。
光线所及之处,能看到洞壁是粗糙、湿漉漉的深色岩石,上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像一层冰冷的汗珠。
几根锈迹斑斑、扭曲变形的金属支架歪斜地插在岩石缝隙里,如同巨兽折断的肋骨,昭示着这里曾经有过的、属于人类工业的短暂喧嚣。
空气中弥漫着那股潮湿岩石、陈年灰尘和铁锈混合的浓重腐朽气味,比洞口更加刺鼻,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不安的霉味。
戊雨名率先弯腰,几乎是匍匐着,从那狭窄的通道钻了进去。头灯的光束随着他的动作在洞壁上剧烈晃动,扫过嶙峋的怪石和低矮的洞顶。
纪羽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忐忑和对洞内未知黑暗的恐惧,也紧跟着弯腰钻入。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重土腥味的气息瞬间将他包裹,比外面风雪中的寒冷更甚,是一种能渗入骨髓的阴寒。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裹紧了衣领。
洞内空间比洞口看起来要大一些,但也极其有限。入口处是一个相对开阔些的“厅”,约莫十来个平方,地面凹凸不平,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石和早已腐朽不堪的木屑。
洞顶低矮,最高处也不过两米多点,压抑感扑面而来。
戊雨名的头灯光束在洞壁上缓缓移动,如同探照灯般仔细搜寻着。
纪羽也打开自己的头灯,两道光柱在狭小的空间里交错、重叠,照亮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洞壁上那些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剥落的岩层、渗水的痕迹、还有大片大片的、如同泼墨般的深褐色锈迹,那是曾经流淌的矿脉留下的最后印记。
“这里。”戊雨名的声音在封闭的矿洞里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回音,显得有些沉闷。他的光束定格在入口通道内侧、靠近洞顶的一块相对平整的岩壁上。
纪羽循着光柱看去。只见那块深灰色的岩壁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凿痕,显然是人工开凿留下的。而在这些凌乱的凿痕中间,刻着几行歪歪扭扭、但笔画深刻的符号和文字。
有些像是简单的数字组合,比如“73-5”,有些则像是人名或绰号的缩写,笔画粗犷有力,深深地嵌入岩石之中。最显眼的是一组用某种尖锐工具反复刻画、线条加粗的标记:“K-7 队 2012.10.17”。
戊雨名向前走了几步,靠近那面岩壁。
他抬起手,带着厚实手套的指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感,抚过那组加粗的日期标记——“2012.10.17”。粗糙的岩壁摩擦着皮手套,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
他的动作很慢,仿佛那冰冷的岩石带着某种灼人的温度,又或者那刻痕本身是某种无法触碰的禁忌。头灯光束下,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如同刀削斧劈,下颌紧紧咬着,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矿洞内阴冷的空气仿佛因他的动作而变得更加凝滞。
纪羽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头灯光束也落在那片刻字上,他能清晰地看到戊雨名抚过刻痕的手指,似乎在极其轻微地颤抖。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纪羽的脊椎悄然爬升,比洞内的阴冷更甚。
他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又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发不出声音。
戊雨名终于收回了手,指尖离开了那个日期。他没有转身,依旧背对着纪羽,面朝着那面沉默的岩壁。他的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了一瞬,随即又挺直。
那低沉、带着浓重回音的声音再次响起,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深处艰难地挤出来,砸在冰冷的岩石上,又反弹回纪羽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宿命般的冰冷:
“这队人……后来没走出去。” 他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攒力气才能说出后面的话,“那年冬天的雪…特别大。封了山。他们……连人带设备……全埋在里面了。雪化了……只找到些零碎东西。”
死寂。
矿洞里的死寂瞬间达到了顶点。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在狭小的空间里被放大、回响,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背景音。
纪羽的头灯光束不受控制地微微晃动,照亮飞舞的尘埃,也照亮了戊雨名挺直却僵硬的背影。那背影在嶙峋的洞壁前,被头灯的光拉长、扭曲,投下一片巨大而沉默的阴影,几乎吞噬了纪羽脚下那点可怜的光亮。
寒意不再是物理上的冰冷,而是如同无数细密的冰针,顺着脊椎一路向上,狠狠扎进他的头皮,带来一阵麻痹般的战栗。
他仿佛能听到那场早已消逝在时光中的、狂暴的风雪声,听到绝望的呼喊被厚重的雪层无情地吞噬,听到生命在绝对的寒冷和寂静中迅速凋零的细微声响……他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脚跟踢到一块碎石,发出“咕噜”一声轻响,在这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你……你怎么知道?”
纪羽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来。他问出口的同时,心里已经隐约有了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答案,但他需要一个确切的回应,哪怕这个回应会像一块巨石,彻底压垮此刻矿洞内脆弱的平衡。
他的目光紧紧锁在戊雨名僵硬的背影上,头灯光束的边缘扫过对方沾满泥雪的冲锋衣肩部。
戊雨名依旧没有回头。他像一尊凝固在时光里的雕塑,面对着岩壁上那些沉默的、如同墓志铭般的刻痕。
矿洞深处似乎有更阴冷的风无声地流淌出来,卷动着他额前几缕被汗水浸湿又冻硬的碎发。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一分一秒地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
纪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沉重地撞击,咚…咚…咚…,如同擂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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