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那个宽厚的、沾满泥雪的肩背,极其轻微地起伏了一下。
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又仿佛被更沉重的东西彻底压垮。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头灯光束随着他转动的动作,在嶙峋的洞壁上划过一道惨白的光弧,最终,两束强光不可避免地交汇、碰撞在狭窄空间里悬浮的尘埃上,形成一道迷蒙的光柱,也将戊雨名的脸清晰地暴露在纪羽的视野中。
那张被戈壁风霜打磨得线条硬朗的脸上,此刻没有纪羽预想中的悲恸或愤怒。那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几乎将一切激烈情绪都吸纳入无边沉寂之后的空白。
他的嘴唇抿成一条毫无血色的直线,脸颊的肌肉微微绷紧,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但最让纪羽心脏骤停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平日里像藏着星子的戈壁夜空,锐利、沉静,偶尔会因玩笑或专注而泛起微光。但此刻,在那惨白头灯光束的直射下,那里面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如同这废弃矿洞般幽暗的荒芜。
所有的光亮似乎都被吸走了,只剩下一种沉重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空洞的苍凉。那眼神穿越了纪羽,又似乎穿透了矿洞厚重的岩壁,投向了某个遥远而冰冷的时空深处。
那里面没有泪光,只有一种被岁月和风雪反复冲刷后,留下的、令人心碎的干涸痕迹。
他迎着纪羽震惊而探寻的目光,喉结再次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仿佛要将堵在喉咙口的巨石艰难地吞咽下去。
然后,那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一个低沉沙哑、几乎被矿洞回音吞噬殆尽的声音,终于艰难地、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带着铁锈般的苦涩,砸在纪羽的心上:
“……我爸……以前是这矿的工头。”
话音落下的瞬间,矿洞深处,仿佛为了印证这沉重话语所携带的阴冷与不祥,一阵细微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极其突兀地响了起来。
像是无数细小的碎石或冰屑,从某个黑暗的、不可知的深处簌簌滚落。那声音在死寂的矿洞里被无限放大,清晰地钻进两人的耳朵里,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刚刚艰难吐露真相后那令人窒息的沉默。
戊雨名那句低沉沙哑的“我爸……以前是这矿的工头”,如同一声闷雷,在狭小、阴冷的矿洞里久久回荡,撞击着湿漉漉的岩壁,最终沉甸甸地砸在纪羽的心上,留下一个无法磨灭的冰冷印记。
矿洞深处那阵随之响起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窸窣”声,像无数细小的冰爪挠刮着神经末梢,让纪羽头皮瞬间绷紧,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天灵盖。
他猛地转头,头灯的光束如同受惊的探照灯,剧烈地扫向声音来源——那被浓稠黑暗吞噬的矿洞深处。光束所及之处,只有嶙峋突兀的怪石和从洞顶垂下的、凝结着冰棱的湿漉漉岩层,反射着惨白的光,像无数只沉默窥视的冷眼。
除此之外,空无一物。但那细微的、仿佛碎石滚落又像是某种活物移动的声音,却真真切切地存在过,此刻虽已消失,却将更庞大的、未知的恐惧留在了黑暗的尽头。
死寂重新笼罩。但这死寂中,却弥漫着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沉重。
戊雨名说完那句话后,便像一尊被瞬间抽空了所有力气的石像,背对着纪羽,面朝着那面刻着死亡标记的冰冷岩壁,一动不动。
他宽阔的肩膀微微塌陷着,头灯的光束低垂,在地面凌乱的碎石上投下一个静止的、孤寂的光圈。
那背影透出的疲惫和苍凉,浓得化不开,仿佛刚才那句话耗尽了他积攒多年的所有力气,只留下一个被沉重往事压垮的空壳。
纪羽喉咙发紧,想说点什么,哪怕是一句苍白的“节哀”或是无力的“都过去了”,但所有的话语都卡在喉咙里,如同被这矿洞的阴冷空气冻结。
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轻飘、虚伪,是对那份沉重的不敬。
他只能沉默地站着,头灯的光柱也凝固在脚下那片被碎石和腐朽木屑覆盖的地面,听着两人粗重而压抑的呼吸声在封闭的空间里交织、碰撞,又被冰冷的岩石无声地吸收。
不知过了多久,戊雨名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片近乎空白的沉寂,所有的激烈情绪都被压缩到最深处,只留下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刻在眉宇间。
他没有看纪羽,目光越过他,投向矿洞入口处那狭窄的、透着一丝外面雪夜微光的通道。
“收拾一下,今晚只能在这凑合了。” 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强行拉回现实、处理眼下生存问题的冷静,却掩不住那份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怠。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干涸的河床上艰难地抠出来。
他不再多言,径直走向洞内相对干燥、避风的一角。那里地势稍高,地面相对平整些,散落的碎石也少。他卸下沉重的背包,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接着,他动作麻利却带着一种机械般的麻木,从背包侧袋抽出那把锋利的军用匕首,开始清理地面残留的尖锐碎石和腐朽的木渣,动作干脆利落,仿佛要将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在这毫无意义的清理上。
匕首刮擦岩石的声音,尖锐刺耳,一下下敲打着纪羽紧绷的神经。
纪羽深吸一口气,冰冷的、带着浓重铁锈和霉味的空气呛入肺腑。
他也默默地走到另一侧,学着戊雨名的样子,用手清理出一块勉强能躺下的小小空间。
指尖触碰到冰冷、湿滑的岩石和粗糙的木屑,寒意直透骨髓。
两人各自忙碌,没有任何交流,只有匕首刮擦声、碎石被拨开的窸窣声,以及外面风雪偶尔掠过高处岩缝发出的呜咽,构成这矿洞死寂夜幕下唯一的、令人心头发毛的乐章。
很快,两小块相对干净的地面被清理出来。
戊雨名又从背包深处掏出两张厚实的、银色的铝箔急救毯。他抖开一张,仔细地铺在自己清理出的那块地面上,铝箔在头灯光下反射出冰冷、毫无温度的光泽。
另一张则扔给了纪羽。纪羽默默接过,学着他的样子铺好。
这薄薄一层金属箔,是他们与冰冷大地之间唯一的隔绝,脆弱得可怜。
戊雨名再次打开背包,这次拿出的是一盏体积小巧但亮度可观的营地灯。他拧开开关,柔和而稳定的白光瞬间驱散了头灯聚焦光束外的浓重黑暗,将矿洞这小小一隅照亮。
光线虽然无法温暖空气,却多少驱散了一些心理上的恐惧阴霾。他将灯放在两人铺位中间靠近岩壁的位置,形成一个微弱但安全的“光域”。
然后,他脱下沾满泥雪的冲锋衣,只穿着里面加绒的抓绒衣,动作利落地将冲锋衣叠好,塞在铝箔毯下权当枕头。
做完这一切,他看也没看纪羽,直接和衣躺下,侧身面朝着冰冷的岩壁,高大的身躯在铝箔毯上蜷缩起来,像一头试图用背脊抵御所有寒冷的困兽。
他甚至没有拉上睡袋——那东西此刻还在背包深处,似乎连打开它的力气都已被抽干。
他只扯过背包盖在胸口和腹部,权当一点聊胜于无的覆盖,便闭上了眼睛。头灯被他摘下,放在手边。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带着一种放弃挣扎、听天由命的疲惫。
很快,他那边的呼吸声就变得沉重而规律起来,仿佛瞬间就陷入了沉睡。
但那蜷缩的姿势,那紧锁的眉头,即使在昏暗的营地灯光下也清晰可见,透着一股化不开的沉重和不安。
营地灯柔和的光线勾勒着他侧脸的轮廓,那平日里显得冷硬甚至有些粗犷的线条,此刻在睡梦中奇异地显出一种近乎脆弱的紧绷感,浓黑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颤动着,仿佛在抵抗着什么无形的侵扰。
纪羽坐在自己那冰冷的铝箔“床铺”上,背靠着同样冰冷刺骨的岩壁,目光却无法从那个蜷缩的背影上移开。戊雨名沉睡的姿态,非但没有带来安宁,反而像一块巨石压在他的心头。
矿洞里那无处不在的阴冷气息,混合着浓重的铁锈、尘土和腐朽木头的味道,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也渗透进衣服的纤维里,带来一阵阵难以抵御的寒意。
他抱紧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目光扫过戊雨名身上那单薄的抓绒衣和只盖着背包的上半身。
那蜷缩的肩胛骨在布料下清晰地凸起,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像两块随时会被寒冷冻裂的岩石。
一种强烈的冲动攫住了纪羽。他几乎没有思考,只是顺从着心底那份翻涌的、混杂着心疼、担忧和某种无法言喻的亲近感的本能,轻轻拉开了自己背包的拉链。
他的动作很轻,唯恐惊扰了那片沉重的睡梦。
背包里,除了必备的物资,还塞着一条他习惯性带着的薄羊毛毯——浅灰色,质地柔软,在摄影棚熬夜修图时用来御寒的。此刻,这条毯子被他小心翼翼地抽了出来,带着他自己背包里的一点微弱的暖意和熟悉的气息。
他屏住呼吸,动作轻得像怕惊飞一只停驻的蝴蝶,慢慢站起身。铝箔毯在他脚下发出极其细微的“哗啦”声,在寂静中却如同惊雷。他心头一紧,动作瞬间僵住,紧张地看向戊雨名。
幸好,对方沉睡的姿态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沉重而规律的呼吸声依旧。
纪羽踮着脚,极其缓慢地挪到戊雨名铺位旁边,蹲下身。距离的拉近,让他更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深沉的疲惫气息,混合着汗味、机油味和戈壁风尘的味道。
他展开手中的薄毯,那柔软的羊毛在营地灯下泛着温和的光泽。
他犹豫了一瞬,目光掠过对方紧锁的眉头和蜷缩的姿势,然后,极其轻柔地,将薄毯盖在了戊雨名蜷缩的身体上,从肩膀一直盖到腰际。动作小心得如同覆盖一件易碎的珍宝。
就在薄毯刚刚落下,接触到他身体的瞬间——
一只带着惊人热度、如同铁钳般有力的大手,毫无预兆、快如闪电地从毯子下猛地伸出。
带着一种沉睡中猛兽被惊扰般的本能反应,五指如钢箍,精准而凶狠地,一把攥住了纪羽还停留在毯子边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腕!
“唔!” 纪羽猝不及防,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心脏像是要从喉咙里直接蹦出来!一股巨大的力量从那铁钳般的手掌传来,捏得他腕骨生疼,仿佛要被捏碎。
他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因这巨大的拉力而猛地向前一倾,差点直接扑倒在戊雨名身上。
剧烈的疼痛和惊吓让纪羽瞬间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惊恐地瞪大眼睛,看着那只死死攥住自己手腕的手——手背上青筋虬结,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掌心滚烫的温度透过手套和衣袖,灼烧着他的皮肤。
他看到了那手背上几道新鲜的、被工兵铲刮出的红痕,在灯光下异常刺眼。
而那只手的主人,戊雨名,也因为这剧烈的动作和纪羽的闷哼而猛地惊醒过来。
他几乎是弹坐而起,动作迅猛得带起一阵风!那双刚刚还紧闭的眼睛,此刻霍然睁开!在营地灯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那双眼里没有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浓得化不开的、如同暴风雪夜般的混沌和凌厉。
瞳孔深处仿佛有未散的惊悸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凝聚,如同被惊醒的孤狼,带着一种原始的、择人而噬的凶悍!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锋,直直地刺向被自己钳制住的纪羽,锐利得仿佛要将他洞穿。
纪羽被这双眼睛里的凶光慑得浑身冰冷,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他感觉自己像一只被猛虎按在爪下的兔子,连呼吸都忘记了,只剩下手腕处传来的、几乎要碎裂的剧痛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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