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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沉默的墙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两人粗重、急促的呼吸声在矿洞内激烈地碰撞、回响。

纪羽能看到戊雨名眼中那片混沌的暴风雪在急速翻涌、凝聚,那凌厉的杀意几乎要化为实质。他毫不怀疑,下一瞬,那只铁钳般的手就会毫不犹豫地拧断自己的手腕,或者更糟……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千钧一发之际,戊雨名眼中那可怕的混沌和凌厉,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波动了一下。

他仿佛终于从某个深沉的、充满血腥和恐惧的噩梦中挣脱出来,认清了眼前的人和环境。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暴风雪般的混沌急速退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惊愕、茫然,随即是浓重的、几乎要将人淹没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后怕。

他看清了纪羽因惊吓和疼痛而苍白的脸,看清了自己那只如同钢箍般死死攥住对方纤细手腕的手。那手上的力道,如同潮水般瞬间退去。

“……冷吗?” 一个沙哑得几乎不成调、带着浓重鼻音和睡意的询问,极其突兀地从戊雨名干裂的嘴唇间挤出。他的声音含混不清,像是梦呓,又像是刚从溺水状态被捞起时的本能喘息。

那声音里还残留着一丝梦魇的余悸,更多的则是疲惫和一种……纪羽从未在他清醒时听过的、近乎笨拙的关切。

纪羽愣住了。手腕上的剧痛骤然消失,但被攥紧的皮肤下还残留着灼热的麻木感。他呆呆地看着戊雨名,看着对方眼中那迅速褪去的凶光,看着那紧锁的眉头下透出的茫然和疲惫。

那声含混的“冷吗”,像一根羽毛,轻轻拂过他因惊吓而紧绷的神经,带来一种奇异的酸软。他下意识地摇头,动作很轻,唯恐再次惊扰对方:“不……不冷。”

听到纪羽的回答,戊雨名紧绷的身体似乎也松懈了下来。

他目光有些涣散地扫过盖在自己身上的薄毯,又看了看纪羽,眼神依旧带着几分未散的混沌和困倦。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意义不明的咕哝,像是确认了什么,又像是彻底放弃了思考。

然后,他松开了纪羽的手腕。

那只带着惊人热度和力量的手,如同完成了最后的确认和守护职责,无力地垂落下来,重新搭在盖着薄毯的腿上。

戊雨名甚至没有再看纪羽一眼,身体像失去支撑般,向后一倒,重新躺回冰冷的铝箔毯上,侧过身,再次面朝着岩壁。

这一次,他几乎是立刻就陷入了沉睡,呼吸再次变得沉重而规律,甚至比刚才更加深沉。

只是这一次,他蜷缩的身体似乎放松了些许。在意识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瞬,他那垂在身侧、刚刚松开纪羽的手,无意识地摸索了一下,碰到了盖在身上的薄毯边缘。

然后,那只大手,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沉睡中的笨拙,极其轻微地,将薄毯的一角,朝着纪羽蹲坐的方向,轻轻地、试探性地……拉了一下。

那动作细微得几乎难以察觉,像一个沉睡的孩子,无意识地将自己珍视的玩具往信任的人身边推了推。

纪羽僵在原地,手腕上残留的灼热麻木感尚未消退,心口却被这细微到近乎幻觉的动作,狠狠地、温柔地撞了一下。

他看着戊雨名重新陷入沉睡的背影,那蜷缩的姿态下,薄毯被拉向自己这边的褶皱清晰可见。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酸涩和悸动,瞬间冲垮了刚才所有的惊吓和冰冷,汹涌地淹没了他的心脏。

他缓缓地、小心翼翼地坐回自己的铺位,背靠着冰冷的岩壁,目光却再也无法从那沉睡的背影上移开。

矿洞的阴冷和腐朽气息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隔绝在外,只剩下那盏营地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这一小片被薄毯轻轻连接起来的方寸之地。

他抱着膝盖,将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下巴搁在膝盖上,静静地守望着那片沉睡的、带着伤痕的宁静。时间在沉重的呼吸声和营地灯稳定的光晕中,缓慢地流淌。

守夜的时间漫长而煎熬。矿洞深处偶尔传来的滴水声,单调而冰冷,如同某种倒计时的节拍,敲打在寂静之上。

每一次水滴落下,在幽深不可知的暗处溅起微不可闻的回响,都让纪羽的心跳跟着漏跳一拍,神经随之紧绷。他强迫自己不去想象那声音的来源,不去联想那场吞噬了戊雨名父亲和整支队伍的恐怖雪崩,以及那些被深埋在冰冷岩层下的亡魂。

但思绪如同脱缰的野马,不受控制地滑向那些黑暗的角落。他只能将目光牢牢锁定在戊雨名沉睡的背影上,锁定在那条覆盖在他身上的、微微被拉向自己这边的薄毯上。

那一点点温情的象征,成了他在无边恐惧和寒冷中唯一的锚点。

他想起养路站的火光,想起戊雨名哼唱老歌时低沉的嗓音,想起他递过来的巧克力,想起他手腕上少了一颗的牦牛骨串珠和自己悄悄塞进去的黑曜石……

这些零碎的、带着温度的片段,如同黑暗中的萤火,一点点驱散着矿洞带来的阴霾和戊雨名沉重往事投下的巨大阴影。他默默数着戊雨名平稳的呼吸,仿佛那是维系这方寸安宁的咒语。

时间的概念在绝对的寂静和重复的警惕中变得模糊。

当纪羽感觉自己的眼皮开始沉重,四肢因久坐和寒冷而僵硬麻木时,他看了一眼腕表,凌晨两点刚过。他设定的换班时间到了。

他深吸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几乎冻僵的手指和脚趾,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站起身,铝箔毯再次发出细微的“哗啦”声。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紧张,只是下意识地看向戊雨名。

戊雨名依旧沉睡着,姿势几乎没有变化,只是那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些。薄毯随着他的呼吸微微起伏。纪羽的心稍稍安定,他走到营地灯旁,准备轻轻唤醒对方。

然而,就在他俯下身,即将开口的瞬间,目光却被戊雨名手边的一个东西吸引住了。

是他的相机。

那台黑色的、陪伴他走南闯北的相机,此刻正安静地躺在戊雨名手边冰冷的铝箔毯上。

屏幕是亮着的。

柔和的光线从屏幕散发出来,照亮了戊雨名搭在相机旁的手指。屏幕的光晕,清晰地映出了屏幕上定格的画面——正是他在那道山梁上拍下的金雕背影。

巨大的猛禽展开双翼,迎着凛冽的山风,姿态孤傲而自由,背景是连绵的、被冰雪覆盖的灰色山脊。

而在那苍茫山脊的右下角,一片被风吹起的、深灰色的羊毛围巾边缘,如同一个不经意的、却又无比鲜明的签名,被长焦镜头清晰地捕捉了下来,占据了画面一个不起眼却无法忽视的角落。

那是戊雨名的围巾。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血液“嗡”地一声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耳膜里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僵在原地,身体如同被冰冷的矿洞空气瞬间冻结。

戊雨名在看这张照片。

他什么时候拿的相机?他看了多久?他……在看什么?是那只翱翔的金雕?还是……那片被风卷起的、属于他自己的围巾?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岩浆,瞬间冲垮了纪羽的理智。

尴尬、羞窘、慌乱、一丝隐秘的期待……复杂的情绪如同风暴般席卷了他。

他几乎是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锁定在戊雨名搭在相机旁的手指上,看着那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指尖,无意识地、极其轻微地在冰冷的铝箔毯上蹭了一下。这细微的动作,在死寂的矿洞里,在纪羽高度紧张的感知中,被无限放大,如同惊雷。

就在这时,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或许是纪羽骤然屏住的呼吸声,或许是那两道几乎要在他背上烧出洞来的灼热视线。

他那沉睡的姿态瞬间被打破!身体猛地一震,像是从某个专注的沉浸中被强行拉回现实。

他几乎是触电般,那只搭在相机旁的手猛地抬起,食指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狠狠地戳在了相机的电源键上!

“啪!”

一声清脆的关机音效,在寂静的矿洞里如同惊雷炸响!屏幕瞬间熄灭,最后一点光晕消失,金雕和围巾的画面被无情地投入黑暗。整个矿洞瞬间只剩下营地灯那点昏黄的光晕,以及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戊雨名迅速坐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和仓促。

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背对着纪羽,将已经黑屏的相机随手放到一边,动作刻意地显得随意而漫不经心。然后,他才缓缓转过头。

营地灯的光线从他侧后方打来,在他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让人看不清他具体的表情,只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颌线和紧抿的嘴唇。

“醒了?” 纪羽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他强迫自己开口,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尴尬,“该…该换班了。”

戊雨名没有立刻回答。他坐在那里,背对着灯光,像一座沉默的山岩。

矿洞里只有两人压抑的呼吸声和远处滴水那令人心焦的“滴答”声。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纪羽感觉自己脸颊滚烫,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他等着戊雨名的回应,等着他的解释,或者更糟的,他的揶揄。

终于,戊雨名动了。他抬手,似乎想揉一下眉心,动作在半空中又顿住。

他依旧没有看纪羽,目光低垂,落在自己脚边冰冷的铝箔毯上。那低沉沙哑、带着刚睡醒的鼻音和一种刻意为之的平淡的声音,终于响了起来,打破了这粘稠的寂静:

“嗯。刚醒。”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停顿。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闲聊天气般的、极其随意的口吻,极其自然地接了一句,声音不高,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纪羽的心湖里掀起滔天巨浪:

“随便看看……拍得挺好。” 他又停顿了一下,像是在确认什么,又像是无意识的补充,声音更低沉了些,几乎融入了矿洞的背景噪音里,却清晰地钻进了纪羽的耳朵,“……比我自己手机里的好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像是完成了某种艰难的任务,猛地站起身。

高大的身影在营地灯的光晕下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瞬间将坐在铺位上的纪羽完全笼罩。他没有停留,也没有看纪羽一眼,径直走到营地灯旁,背对着纪羽坐下,面朝着那幽深、未知的矿洞深处。

他的脊背挺得笔直,像一堵沉默的墙,将刚才那短暂的、令人心悸的瞬间彻底隔绝开来。

纪羽依旧僵坐在冰冷的铝箔毯上,怀里还抱着自己的膝盖。手腕上被用力攥过的麻木感似乎又回来了,混合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滚烫的悸动。

戊雨名最后那句话,如同带着倒刺的钩子,狠狠地扎进他的心脏,又猛地拔出,留下一个空洞而灼热的印记。

“拍得挺好……比我自己手机里的好看。”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烫得他耳根发热,脸颊滚烫。那平淡语气下隐藏的意味,那刻意回避的目光,那迅速起身背对的姿态……所有的一切,都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紧紧缠绕。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躺下,学着戊雨名之前的姿势,侧身蜷缩起来,背对着那堵沉默的“墙”。

他拉过那条带着自己体温和气息的薄毯,紧紧裹住自己,将发烫的脸颊埋进带着尘土和铝箔冰冷气味的毯子里。

矿洞里,只剩下营地灯稳定的光晕,沉默地照耀着两个背对背蜷缩的身影。

一个面朝黑暗,警惕地守护;一个面朝岩壁,心潮如沸。滴水声依旧,单调而冰冷,却再也无法穿透那层包裹着纪羽的、滚烫而混乱的心音。

幽深的矿洞,仿佛也因这无声的暗涌,而变得更加沉默,更加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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