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洞内的夜,如同沉入墨汁浸泡的海底,漫长、凝滞,充斥着无声的压迫。
营地灯那点昏黄的光晕,如同深海鱼微弱的磷光,仅仅能照亮方寸之地,却无力穿透包裹一切的浓稠黑暗和渗入骨髓的阴冷。
纪羽蜷缩在冰冷的铝箔毯上,背对着那堵沉默守护的“墙”,薄毯紧裹,却依然抵挡不住岩石深处源源不断渗透出的寒意。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白雾,在昏暗中短暂显现又迅速消散。
戊雨名最后那句低沉沙哑的“拍得挺好……比我自己手机里的好看”,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早已平息,沉入湖底的却是更庞大、更难以言喻的混乱。
那句话的余温,混合着矿洞的阴冷,在他体内形成一种奇异的、令人辗转难眠的张力。
他紧闭着眼,试图驱散脑海中反复回放的画面——那亮着的相机屏幕,金雕孤傲的剪影,以及右下角那片被风卷起的、深灰色的围巾边缘;还有戊雨名骤然关机的粗暴动作,和他起身时投下的、将自己完全笼罩的巨大阴影。
这些画面与手腕上残留的、被用力攥过的灼热麻木感交织在一起,在他脑海里反复冲撞,让他心跳时而狂乱如奔马,时而沉滞如铅块。
时间失去了刻度,只有远处那单调而冰冷的滴水声,“滴答…滴答…”,如同永无止境的秒针,精准地敲打着他的神经末梢,也丈量着这幽闭空间里难熬的分秒。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小时,却漫长得如同几个世纪。
当营地灯的光晕似乎也因电力衰减而变得更加昏沉时,洞口的方向,那狭窄通道的尽头,极其微弱地,渗入了一丝灰白。
天,终于要亮了。
那丝灰白的光线,如同溺水者望见的水面,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充满希望的冰冷。
纪羽几乎是在感知到那光线的瞬间,紧绷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淹没了所有混乱的思绪。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终于沉沉地坠入了无梦的黑暗。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真正睡着的。
再次被唤醒,是肩膀被一只带着暖意的大手轻轻拍打的感觉。
“纪羽,醒醒。天亮了。”
戊雨名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低沉、平稳,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属于领队的冷静和日常感。
仿佛昨夜矿洞深处的沉重往事、相机屏幕的骤然熄灭、以及那句意义不明的评价,都只是纪羽恍惚中的一个梦境。
纪羽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营灯的光已经熄灭,矿洞入口处狭窄的通道,此刻清晰地透进一片清冷、灰白的天光,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大部分令人心悸的黑暗。
戊雨名已经穿戴整齐,深色的冲锋衣拉链拉到下颌,遮住了里面的抓绒衣,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巴。
他正背对着纪羽,弯腰收拾着地上的铝箔毯,动作利落干脆,将毯子折叠得方方正正塞进背包。
他额上的头灯没有开,侧脸在洞口透入的微光里显得有些模糊,但那份沉默和专注,与他平日并无二致。
只有当他偶尔直起身,活动一下肩颈时,纪羽才能捕捉到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深重的疲惫,像刻在岩石上的沟壑,无声地诉说着昨夜的一切并非虚幻。
纪羽坐起身,薄毯滑落,阴冷的空气立刻包裹上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他看向自己昨夜盖在戊雨名身上的那条薄毯,此刻被叠得整整齐齐,就放在他的背包旁边。
毯子被小心地拍打过,但上面依然残留着明显的褶皱和沾上的尘土痕迹。他默默地将自己的毯子收起,塞进背包。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关于昨夜那短暂瞬间的言语交流,只有收拾装备时发出的窸窣声响在空旷的矿洞里回荡,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刻意的回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尚未散尽的尴尬,混合着尘土和铁锈的气息。
“吃点东西,补充热量。”戊雨名没有回头,从背包里摸出两包压缩饼干和最后一点保温壶里尚存余温的水,扔了一包饼干给纪羽。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情绪。
纪羽接过冰冷的压缩饼干,撕开包装,机械地啃着。干涩粗糙的口感在嘴里蔓延,混合着冷水下咽,胃里稍微有了点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那份沉甸甸的感觉。
他偷偷抬眼看向戊雨名。
对方正就着冷水,大口吞咽着饼干,喉结快速滚动着,侧脸的线条在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异常冷硬。他的目光似乎刻意避开了纪羽的方向,只专注地盯着洞口那片逐渐亮起来的天空。
简单的“早餐”在沉默中结束。戊雨名背上沉重的背包,拎起工兵铲和撬棍,率先弯下腰,从那狭窄的通道钻了出去。纪羽深吸一口矿洞内依旧冰冷的空气,紧随其后。
钻出矿洞的瞬间,清冽刺骨的空气如同无数冰针,猛地刺入肺腑,激得纪羽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瞬间涌出。
外面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一个被昨夜风雪重新塑造过的、冰冷的纯白世界。
暴风雪已然停歇。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低垂着,仿佛触手可及,严严实实地覆盖了整个天空,透出一种压抑的、毫无生气的灰白光亮。
没有风,空气凝滞得如同冻结的湖水,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窒息的寒冷。
目之所及,连绵的戈壁滩被厚厚的积雪彻底覆盖,形成一片无边无际、平滑如镜的白色荒原。
远处的山峦只剩下模糊起伏的轮廓,像蛰伏在白色绒毯下的巨大兽脊。近处,那些嶙峋的黑色砾石、低矮的骆驼刺丛,全都被臃肿的积雪包裹、掩埋,只留下一些模糊的隆起。
矿洞所在的岩壁,覆盖着厚厚的雪层,像披上了沉重的白色丧服。
昨夜他们清理出的通道口,此刻又被新雪覆盖了大半,只留下一个更小的、需要重新挖掘的豁口。
整个世界一片死寂,只有他们两人沉重的呼吸声在凝滞的空气中格外清晰,呼出的白气瞬间凝成浓雾,又缓缓消散。温度低得可怕,纪羽裸露在外的脸颊和耳朵瞬间失去了知觉,像被无数细小的冰刀切割着。
戊雨名将背包和工具放在一旁被积雪覆盖的石块上,开始活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脚,关节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搓了搓手,又用力拍打着自己的脸颊和手臂,试图让血液循环起来。
纪羽也学着他的样子,原地小跑、跳跃,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一阵阵刺痛,但也让麻木的身体稍微恢复了些知觉。
“抓紧时间,趁没起风。”戊雨名简短地命令道,声音在凝滞的空气中显得有些沉闷。他拿起工兵铲,开始清理洞口再次堆积的积雪。
纪羽也拿起另一把铲子,加入了清理工作。
动作因为寒冷而变得笨拙僵硬,每一次挥铲都牵扯着酸痛的肌肉。沉默再次笼罩,只有铁铲刮擦冻雪和冰块发出的“嚓嚓”声,单调地重复着,打破这白色荒原的死寂。
寒冷像无形的巨手,攫取着身体里每一丝热量,也冻结了所有试图交流的**。
洞口终于再次被清理出来。戊雨名率先走向停在岩壁下的越野车。
车身覆盖着厚厚的积雪,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像一座突兀的白色坟冢。他拉开车门,一股混合着机油、皮革和封闭一夜的沉闷气息扑面而来。他探身进去,发动引擎。
起初只有几声无力的“突突”声,引擎像一头冻僵的野兽,拒绝苏醒。
戊雨名咒骂了一声,再次尝试。几次之后,引擎终于发出一阵低沉的、带着颤抖的轰鸣,怠速运转起来,排气管喷出浓重的白色尾气,在冰冷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车身开始轻微震动,传递着一点微弱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纪羽站在车旁,跺着冻得发麻的脚,目光落在自己那双沾满泥雪、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登山靴上。靴面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却异常坚固的冰壳。
那是昨夜在矿洞内外反复踩踏融化的雪水,在极寒中迅速冻结的结果。他试着抬脚,发现鞋带早已和靴面、以及鞋带自身之间,被一层晶莹剔透却坚硬如铁的冰层牢牢地冻结在一起,像被焊死了一般。
他皱了皱眉,弯下腰,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试图去解开那被冻住的鞋带结。
指尖触碰到的,是刺骨的冰冷和坚硬的阻力。
他尝试着用力拉扯其中一根鞋带,冰层纹丝不动,反而因为用力,鞋带勒得脚面生疼。
他不信邪,加大了力气,双手并用,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指甲隔着厚实的手套抠刮着那层顽固的冰壳,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他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手指上,猛地向上一扯!
“呲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鞋带似乎松动了一丝,但巨大的反作用力也随之而来!他本就因寒冷和地面湿滑而站立不稳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
脚下一滑,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底座的木偶,不受控制地向后猛地仰倒!视野中的灰白天空和铅色云层瞬间旋转、颠倒!
“小心!”
一声短促而有力的低喝在耳边炸响!几乎就在纪羽向后倾倒的瞬间,一只戴着厚实皮手套、如同铁钳般稳定的大手,快如闪电地从侧后方伸出!
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和惊人的精准度,一把抓住了纪羽向后甩出的手臂!五指如钢箍,瞬间收拢,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拉力传来,硬生生将纪羽那失控下坠的身体拽了回来!
纪羽只觉得一股巨大的力量将他猛地向前一拉,天旋地转的感觉戛然而止。
他踉跄着向前扑了两步,才勉强稳住身形,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冲破喉咙。他惊魂未定地喘息着,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在极寒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的脚——鞋带依旧被牢牢地冻在靴面上,纹丝不动。刚才那一下,只是徒劳的挣扎,差点酿成大祸。
抓住他手臂的那只手,力道并未立刻松开。戊雨名就站在他身侧靠后一步的位置,高大的身影如同一堵挡风的墙,隔绝了部分凛冽的寒意。
纪羽能清晰地感受到那只手透过厚厚手套传递过来的惊人热度,以及那不容置疑的力量感。那热度像电流般窜过他的手臂,带来一阵莫名的酥麻,与他因惊吓而冰冷的手脚形成鲜明对比。
“笨手笨脚的。”戊雨名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习惯性的斥责,但语气里却没有多少真正的怒意,反而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
他松开了抓住纪羽手臂的手,那灼热的触感瞬间消失,只留下手臂上一圈被用力抓握过的、带着余温的麻木感。
纪羽还没来得及回应这熟悉的“责骂”,就见戊雨名已经在他面前弯下了腰。
这个动作极其自然,却又带着一种强烈的冲击力。
戊雨名高大的身躯在纪羽面前骤然矮了下去,他单膝微曲,几乎是半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深色的冲锋衣下摆蹭在沾满泥雪的靴面上,他毫不在意。
他伸出右手,动作利落地从腰间的刀鞘里,拔出了那把熟悉的军用匕首。
冰冷的合金刀身在灰白的天光下闪烁着幽暗的寒芒,刃口锋利无比。
戊雨名左手扶住纪羽那只被冻住的靴子脚踝处,隔着厚厚的裤腿,纪羽依然能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稳定热度和不容挣脱的力道。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右手握着匕首,精准地将薄而锋利的刀尖,小心翼翼地探入鞋带与冰壳、以及冰壳与靴面之间那极其细微的缝隙之中。
刀尖与冰层接触,发出极其细微、却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戊雨名的手腕极其稳定,力道控制得妙到毫巅。
他屏住呼吸,全神贯注,刀尖如同最灵巧的探针,沿着冻结的缝隙缓慢而坚定地移动、撬动。每一次轻微的撬动,都伴随着冰晶碎裂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冰壳被剥离时发出的轻微脆响。
细小的、晶莹的冰屑随着他的动作,如同微型的钻石碎屑,簌簌地溅落在纪羽的靴面和下方洁白的积雪上。
纪羽僵在原地,一动也不敢动。他只能低头,怔怔地看着蹲跪在自己脚边的这个男人。
从这个俯视的角度看去,戊雨名低垂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能看到他紧抿的嘴唇和线条紧绷的下颌。他呼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小团一小团的雾,又迅速消散。
他浓密的睫毛上,不知何时,竟然凝结了一层细密、晶莹的白色霜粒!如同雪后松针上挂着的雾凇,随着他专注的撬动动作,那霜粒在灰白的光线下微微颤动,折射出细碎的微光。
这景象带着一种奇异的脆弱感,与他手中那把寒光凛冽、撬动冰封的匕首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极其缓慢。纪羽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尴尬,忘记了昨夜矿洞里所有的沉重与混乱。他的全部感官,都被眼前这无比贴近、无比专注的身影所占据。
他能清晰地看到戊雨名后颈处被冲锋衣领口压住、却又倔强地探出的几缕深色短发,发梢上也沾着细微的雪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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