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雨名一脚踩下刹车,越野车在雪地里滑行了一段,险险停住,距离混乱的羊群边缘不过十几米。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熄火,一把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车厢,带着羊群特有的膻臊味和雪沫的冰冷气息。
“待在车上!” 他头也不回地对纪羽丢下一句命令,声音短促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话音未落,他高大的身影已经矫健地跳下车,深色的冲锋衣在灰白背景中如同一道沉稳的闪电。
他反手关上车门,将纪羽和车内的暖意隔绝在内。
纪羽坐在副驾上,透过沾着雪泥的车窗,看着戊雨名大步流星地走向那片混乱的中心。
他走路的姿态带着一种长期在荒野中磨砺出的沉稳和力量感,每一步都深深陷入积雪,又稳健地拔出,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他没有走向牧民,也没有试图直接去驱赶羊群,而是目光如炬,快速扫视着周围的地形。
河谷边缘,靠近一处低矮土坡的背风面,积雪相对薄一些,裸露着大片被冻得坚硬如铁的黑色砾石滩。戊雨名径直走向那里。
他弯下腰,动作迅捷而精准,双手如同挖掘机般,飞快地从雪地里、从砾石滩上,捡拾起一块块大小适中、棱角分明的石头。
大的有拳头大小,小的如同鹅卵。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满怀的石块,快步走向羊群边缘一块相对平坦、积雪较浅的区域。
他开始布置。动作干净利落,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对空间和动物行为学的深刻理解。
他并不试图立刻圈住所有混乱的羊群,而是将那些捡来的石块,一块接一块,沿着一个弧形的轨迹,间隔有序地摆放在雪地上。
他选择的位置非常巧妙,利用了羊群本能避让障碍物的天性,也利用了风向——让石块垒成的“墙”处于羊群慌乱奔逃时,更容易被它们“发现”并下意识沿着其内侧移动的位置。
起初,那些惊慌失措的羊只对这条突然出现的、简陋的石块防线视若无睹,依旧乱冲乱撞。
但很快,几只冲在前面的羊,在即将撞上那些散落的石块时,本能地产生了迟疑,下意识地偏转了方向,沿着石块摆放的弧形内侧走去。
这一微小的变化如同投入混乱水面的石子,迅速产生了连锁反应。后面的羊只,在头羊(尽管它们此刻并无明确头羊)的带动和石块形成的视觉阻碍下,也开始懵懂地、试探性地沿着这条无形的、由石块指引的路径移动。
混乱的奔逃洪流,开始被这条简陋的石墙笨拙地引导、归拢,如同狂躁的溪流被导入一条狭窄的河道。
骑在马上的牧民立刻发现了羊群的变化!他那张因焦急而扭曲的脸上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
他立刻明白了戊雨名的意图,不再徒劳地四处驱赶,而是勒转马头,配合着戊雨名布置的石块防线,在羊群另一侧的外围策马奔跑、呼喊,手中的牧鞭不再抽打,而是高高扬起,在空中发出清脆的“啪啪”声,如同无形的号令,进一步引导和威慑着羊群沿着那条弧线移动。
混乱的场面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得到控制。羊群的哀鸣声虽然依旧,但那份无头苍蝇般的恐慌感明显减弱了。
它们开始本能地沿着那条由冰冷石块和牧民呼喝声共同构成的临时通道,缓慢地、但方向明确地汇聚、移动。
纪羽坐在温暖的车厢里,隔着冰冷的车窗玻璃,怔怔地看着车外这无声上演的一幕。戊雨名那沉稳、精准、仿佛一切尽在掌控的姿态,与之前矿洞里的沉重、清晨时的窘迫判若两人。
他像一位天生的指挥官,在混乱的战场上,用最原始的材料,搭建起秩序的堤坝。一种难以言喻的悸动在纪羽胸腔里翻涌,混合着强烈的、想要记录下这一切的冲动。
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了放在腿上的相机。冰凉的金属机身触手生凉。他迅速摇下车窗,凛冽的空气瞬间涌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浓重的羊膻味,激得他一个哆嗦。
但他顾不上这些,迅速调整参数,将镜头对准了车外。
取景框里,世界被切割、聚焦。
他看到牧民骑在枣红马上,皮袍在寒风中翻飞,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专注和重新燃起的希望,他挥舞牧鞭的手臂充满力量,口中呼出的白气在冷风中拉长。
他看到那些原本惊慌失措的羊只,在石块形成的无形屏障和牧民的引导下,逐渐变得有序,深色的、白色的、棕色的身影在雪地上汇成一条缓慢移动的河流。
他看到几只落在后面的小羊羔,跌跌撞撞地追随着大部队,发出细弱的哀鸣。
而镜头移动的中心,始终是那个高大的、深色的身影——戊雨名。他还在不断地弯腰、捡石、摆放,加固和延伸着他那简陋却有效的防线。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和力量感,侧脸线条冷硬而专注,呼出的白气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一团团浓雾。纪羽的指尖在快门键上微微颤抖。
他捕捉着牧民挥鞭的瞬间,捕捉着羊群汇聚的洪流,捕捉着戊雨名弯腰捡拾石块时绷紧的脊背线条,捕捉着他偶尔抬头与牧民交换眼神时,那短暂交汇的目光里传递出的无声默契……
冰冷的金属机身贴着他微微发烫的脸颊,每一次快门的轻响,都像是在他悸动的心弦上轻轻拨动了一下。
他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昨夜的沉重,忘记了清晨的尴尬,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取景框里这片风雪中的秩序重建,以及那个在其中沉默而有力地行动着的男人。
当最后一只掉队的小羊羔也被引导着汇入羊群的大部队,整个羊群终于在低矮土坡的背风面、由石块和牧民马匹共同构成的半包围圈里,暂时安定了下来。
虽然依旧有些骚动,但大规模的混乱已经平息。牧民勒住马,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他脸前蒸腾。他翻身下马,动作因疲惫而有些笨拙,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雪,大步走向戊雨名。
牧民走到戊雨名面前,脸上洋溢着劫后余生般的激动和由衷的感激。
他伸出粗糙、布满老茧的大手,用生硬的、带着浓重口音的汉语,连声说着:“谢谢!谢谢!好人!大好人!” 他的眼睛在皮帽下闪烁着真挚的光芒,那是一种在荒野困境中得到无私援手后最质朴的感动。
戊雨名只是摆了摆手,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他用当地语言——一种纪羽完全听不懂的、带着独特喉音和节奏的方言——快速地回应了几句。他的语速很快,发音低沉而流畅,显然对这种语言非常熟悉。
牧民听着,脸上的感激更甚,连连点头,又说了几句什么,同时热情地指向不远处河谷更低洼处、几座被积雪覆盖、几乎与大地融为一体的灰白色蒙古包轮廓。
戊雨名回头看了一眼越野车的方向,隔着车窗,与纪羽的目光短暂地交汇了一下。他略一沉吟,似乎征询了一下牧民的意思,又用当地语言简短地交流了几句,然后对纪羽点了点头,示意他下车。
纪羽推开车门,冰冷的空气夹杂着羊膻味扑面而来。他裹紧衣服,走向两人。牧民看到他,脸上的笑容更加热情,用生硬的汉语招呼:“朋友!喝奶茶!暖暖身子!”
三人深一脚浅脚地踩着积雪,走向那几座如同白色蘑菇般散落在河谷避风处的蒙古包。
最大的一座蒙古包前,一个穿着同样厚重皮袍、围着深色头巾的妇女正掀开厚重的毡帘向外张望,脸上带着担忧和期盼。
看到牧民安然无恙地带着羊群归来,身边还跟着两个陌生人,她脸上的担忧瞬间化作了惊喜,连忙用当地语言招呼着,热情地掀开毡帘,示意他们进去。
毡帘掀开的瞬间,一股温暖、浓郁、带着强烈奶香和烟火气息的热浪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纪羽身上的寒意。蒙古包内的空间不大,却异常温暖。
正中央是一个烧得正旺的铁皮炉子,炉膛里跳跃着橘红色的火焰,发出“噼啪”的轻响,炉子上坐着一把巨大的、冒着腾腾热气的铜壶。炉火的光晕将整个包内映照得暖融融、亮堂堂的。
四周挂着色彩鲜艳的毛毡挂毯,地上铺着厚实的羊毛毡,踩上去柔软而温暖。
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奶茶香、烤馕的焦香,还有一种淡淡的、混合着羊毛和干草的气息,温暖而踏实,与外面冰天雪地的世界形成了天堂地狱般的反差。
牧民热情地招呼他们围着炉子坐下。妇女(牧民的妻子)手脚麻利地拿出几个厚实的木碗,从铜壶里倒出热气腾腾、色泽醇厚的奶茶,浓郁的奶香混合着砖茶特有的微涩气息,瞬间充满了小小的空间。
她又端出一大盘刚烤好、散发着诱人焦香和麦香的馕饼,放在炉子旁保温。
纪羽捧着滚烫的木碗,暖意从指尖蔓延到全身。他小口啜饮着浓稠滚烫的奶茶,咸香浓郁的味道在舌尖化开,带着一种粗犷而直接的温暖力量,瞬间熨帖了冻僵的肺腑。
他安静地坐在温暖的羊毛毡上,身体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听着耳边戊雨名与牧民夫妇用他完全听不懂的当地语言热烈地交谈着。
牧民显然非常激动,语速很快,配合着手势,似乎在讲述羊群走散的经过,以及刚才惊险的一幕。他的妻子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插上一两句,看向戊雨名的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戊雨名认真地听着,不时点头,用同样流畅的当地语言回应着。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与牧民的高亢形成对比。
纪羽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长久地停留在戊雨名的侧脸上。
炉火橘红色的光晕跳跃着,柔和地勾勒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线条。
火光映照下,他小麦色的皮肤泛着暖玉般的光泽,平日里那份冷硬和疏离感,在这温暖的蒙古包内,在炉火跳跃的光影里,似乎被悄然融化了。
尤其是当牧民提到某个话题时——具体是什么纪羽听不懂,只看到牧民的神情变得温和,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语速也慢了下来——戊雨名倾听的姿态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他微微向前倾了倾身体,手肘随意地撑在盘起的膝盖上,手里捧着热气腾腾的木碗。
他那双深邃的、如同戈壁夜空般的眼睛,专注地注视着牧民,眼神里没有了平日的锐利和审视,也没有了矿洞里那种沉重的疲惫,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罕见的、近乎柔软的温和。
那眼神像被炉火烘烤过的溪水,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暖意和包容。
他的嘴角甚至不自觉地向上弯起一个极其细微的弧度,不是平日那种带着痞气或戏谑的笑,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理解和某种共鸣的、近乎温柔的笑意。
这笑意很淡,却像投入纪羽心湖的石子,瞬间在他心底激起了巨大的涟漪!他从未见过戊雨名这样的眼神,这样的笑容。
那里面蕴含着一种他从未触及的、属于这个男人内心深处的柔软角落。
纪羽看得有些痴了,捧着奶茶碗的手指微微收紧,碗壁的滚烫仿佛都感觉不到了。他努力想从牧民夫妇的表情和零星几个能听懂的词语(比如“儿子”、“学校”)中猜测谈话的内容,却徒劳无功。
他只能像一个局外人,沉浸在这无声的画面里,贪婪地捕捉着戊雨名脸上那转瞬即逝的温柔光影,心口被一种奇异的酸胀感填满。
交谈持续了很久。牧民的情绪从激动到平和,再到后来似乎有些感慨。戊雨名始终耐心地听着,偶尔说几句,语气平和,眼神里那份柔软的温和始终没有褪去。
牧民的妻子则不时起身,为他们续上滚烫的奶茶,又端出一小碟白色的、方块状的干酪一样的东西。
终于,谈话告一段落。牧民用力拍了拍戊雨名的肩膀,又说了几句充满感激的话。
戊雨名也拍了拍对方的胳膊,脸上带着那种纪羽刚刚发现的、温和的笑意。牧民转身,从挂在蒙古包支架上的一个皮袋里,摸索出两个用油纸包好的、鼓鼓囊囊的小包裹,不由分说地塞到戊雨名手里。
“奶疙瘩!好!路上吃!” 牧民用生硬的汉语热情地说着,脸上是草原民族特有的淳朴笑容。
戊雨名没有推辞,笑着道了谢,将其中一包顺手递给了身边的纪羽。
三人走出温暖的蒙古包,重新踏入冰天雪地。牧民夫妇一直将他们送到车边,不停地挥手告别。
戊雨名发动了车子,牧民最后还趴在车窗边,用当地语言大声叮嘱了几句什么,戊雨名同样用当地话应着,笑着点了点头。
越野车缓缓驶离,后视镜里,牧民夫妇的身影和那座冒着炊烟的温暖蒙古包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茫茫雪原和铅灰色的天幕下。车厢内重新被引擎的嗡鸣和暖风的嘶嘶声填满。
纪羽低头看着手里那包用粗糙油纸包裹的奶疙瘩,又忍不住偷偷瞥了一眼驾驶座上的戊雨名。
对方脸上的温和笑意已经褪去,恢复了惯常的平静,只是眉宇间那份深重的疲惫似乎也淡了些许。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