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纪羽终于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显得有些突兀,“你和那位牧民大哥,聊了很久……好像说到他儿子?”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但心跳却不自觉地加速。
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似乎顿了一下,目光依旧平视前方被积雪覆盖的道路。过了几秒,他才用那低沉平稳的嗓音回答,语气很淡,听不出什么特别的情绪:
“嗯。他儿子,十六七岁吧,不想上学了,闹着要跟我一样,当户外领队,带人进山。”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觉得那样威风,能赚钱。”
纪羽静静地听着,等着下文。
“我跟他说,”戊雨名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领队这碗饭,看着风光,吃的都是风险。没点真本事,没点文化底子,光靠胆子大,走不远。运气好能囫囵个回来,运气不好……”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目光投向车窗外无垠的雪野,眼神里似乎掠过一丝纪羽无法解读的复杂情绪,像是想起了什么,又像是对某种必然的无奈。“我劝他,先把书念好,把根扎稳了,以后的路,才能走得长,走得远。”
他最后总结道,语气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刻意的平淡。
纪羽握紧了手里那包奶疙瘩。油纸粗糙的触感摩擦着掌心。
戊雨名的话很简短,很直接,甚至带着点说教的意味。但纪羽却仿佛透过这平淡的话语,看到了刚才蒙古包里,炉火映照下,戊雨名眼中那份罕见的、柔软的温和。
那不是一个领队对陌生少年的说教,更像是一个经历过风霜雨雪的兄长,对一个懵懂莽撞的弟弟,发自内心的、带着忧虑和期盼的忠告。
那份沉重过往磨砺出的责任感,那份对生命和未来的敬畏,都藏在那句平淡的劝诫背后。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纪羽低头,小心翼翼地拆开油纸包。
一股极其浓烈、甚至有些刺鼻的、混合着奶香和浓郁膻臊味的独特气息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车厢里原本的皮革和暖风味道。
他捏起一块方方正正、质地坚硬、颜色微黄的奶疙瘩。这东西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有些粗糙。
他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戊雨名。对方似乎并未在意他这边的动静,目光专注地看着前方的路。
纪羽将那块奶疙瘩送到嘴边,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坚硬!这是第一感觉,像咬在一块冻硬的奶酪上。
牙齿费力地切下去,一股极其浓郁、带着强烈发酵酸味和厚重羊膻味的冲击力瞬间在口腔里炸开!
那味道是如此强烈、如此原始,甚至带着一点野性的腥臊,像浓缩了整片草原的风霜和牛羊的气息,粗暴地冲刷着他的味蕾。纪羽的眉头瞬间拧紧,胃里本能地一阵翻涌,差点直接吐出来!
他下意识地想把这块“生化武器”扔掉,手指已经捏紧了。
但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了戊雨名随意放在驾驶座旁的那包同样的奶疙瘩。
他想起了牧民塞过来时那热情真挚的笑容,想起了戊雨名在蒙古包里倾听时眼中那转瞬即逝的温柔,想起了他刚才那句平淡却沉重的劝诫……这一切,似乎都浓缩在了手中这块味道怪异、难以下咽的食物里。
纪羽的动作顿住了。
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然后,他闭上眼睛,鼓起勇气,再次将那块奶疙瘩送入口中。这一次,他没有试图去品味或抗拒那浓烈的膻味,而是像吞咽一颗药丸般,用力地咀嚼了几下,让那坚硬粗糙的颗粒在齿间摩擦,让那原始而强烈的味道充满口腔的每一个角落,然后,艰难地、用力地咽了下去!
一股灼热感顺着食道滑下,带着浓郁的奶香和挥之不去的膻气。味道依旧难以接受,但这一次,他没有吐出来。
他默默地将剩下的奶疙瘩重新包好,油纸粗糙的质感摩擦着指尖。
他没有扔掉,而是小心地放进了自己羽绒服宽大的口袋里。那浓烈的膻味似乎还萦绕在鼻尖,混合着蒙古包里奶茶的暖香、羊毛毡的气息,还有……戊雨名眼中那抹罕见的柔软。
这复杂的味道,如同这场风雪旅途本身,粗粝、难以消化,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无法舍弃的真实温度。
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投向窗外那片依旧苍茫、却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绝望的雪原,感受着口袋里那块坚硬奶疙瘩沉甸甸的分量,心口被一种同样沉甸甸的、难以言喻的情绪填满。
蒙古包的温暖和浓烈膻味的奶疙瘩,如同一个短暂而恍惚的梦境,被呼啸的寒风和车轮碾过积雪的单调声响无情地撕碎。越野车重新驶入铅灰色天穹笼罩下的、无边无际的苍白荒原。
牧民夫妇挥手的身影在车后视镜里迅速缩小、模糊,最终被漫天飞舞的雪沫彻底吞噬,连同那座冒着温暖炊烟的灰白色毡包,一同消失在苍茫的地平线之后。
车厢内,引擎的嗡鸣和暖风系统持续的嘶嘶声重新成为主宰,填补着因分别而骤然空旷的寂静。
但纪羽羽绒服口袋里那块坚硬奶疙瘩散发出的、霸道而原始的膻臊气息,却如同一个顽固的印记,丝丝缕缕地渗透出来,混合着皮革和机油的味道,固执地提醒着方才那场风雪中的邂逅与炉火旁的暖意。
他下意识地伸手进口袋,指尖触碰到油纸粗糙的包裹和里面硬邦邦的方块轮廓。那浓烈的味道似乎更清晰了,霸道地占据着他的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混杂着牧民淳朴笑容和戊雨名眼中罕见柔软的真实感。
这味道如同一个锚点,将他从眼前这片单调、压抑、令人窒息的苍白雪原中短暂地抽离出来。他偷偷抬眼,瞥向驾驶座。
戊雨名沉默地掌控着方向盘,侧脸的线条在车窗外灰白的光线下显得冷硬而专注,仿佛刚才蒙古包里那个眼神温和、语重心长的男人只是纪羽的一个错觉。
只有他眉宇间那挥之不去的、如同刻痕般的疲惫,以及手背上那几道已经转为深紫色的淤痕,无声地诉说着这一路的风霜和矿洞深处沉重的往事。
两人之间,那层厚重而微妙的沉默再次笼罩下来,如同车外不断累积的新雪,将昨夜矿洞的沉重、清晨鞋带的窘迫、以及方才牧民家短暂的温情,都深深地覆盖、掩埋,却又在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无声地发酵出更复杂的情绪。
时间在单调的车轮声中粘稠地流淌。日头艰难地爬升,穿透厚重的铅灰色云层,投下几缕有气无力的、惨白的光线,非但没有带来暖意,反而将雪原的苍白映照得更加刺眼、更加荒凉。
临近正午,持续的低温、紧张的驾驶和腹中那点压缩饼干带来的微弱热量早已消耗殆尽。
一种深入骨髓的、混合着疲惫和饥寒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两人的身体。
“找个地方停车,煮点热乎的。”戊雨名低沉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前方雪原,很快锁定了一处背风的矮崖下方。
那里积雪相对较薄,几块巨大的黑色岩石如同天然的屏障,勉强可以遮挡一些凛冽的寒风。
越野车艰难地驶下主路,在深雪中颠簸着,最终在那片岩石的背风面停下。
戊雨名熄了火,推开车门,刺骨的寒气瞬间涌入。他率先跳下车,从后备箱里拖出一个沉重的金属箱——那是他自带的简易户外炊具箱。
纪羽也裹紧衣服,跟着下了车,双脚立刻陷入冰冷的积雪中,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
戊雨名动作麻利地清理出一小块相对干燥的地面,从炊具箱里拿出一个折叠的金属支架和一口深底行军锅。他又从背包里取出牧民赠送的那块用厚实油纸包裹着的风干羊肉。
油纸打开,露出深红色的、纹理粗糙的肉块,带着风干后特有的紧实感和浓郁的、原始的肉香,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散开来,瞬间勾起了强烈的食欲。
接着,他又翻出几个土豆、几头大蒜,最后,是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裹着的、表皮粗糙、颜色姜黄的生姜块。
“洗菜,生火。”戊雨名言简意赅地分配任务,将土豆、大蒜和那块生姜塞给纪羽,自己则拿起工兵铲,走向附近被积雪覆盖的低矮灌木丛,开始砍伐枯死的枝干作为燃料。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长期野外磨砺出的高效和力量感,但纪羽能看出他挥动工兵铲时,手臂上肌肉的紧绷和眉宇间更深一层的倦色。
纪羽抱着那几样食材,找到一处岩石缝隙里渗出的、尚未完全冻结的细小水流。水流冰冷刺骨,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扎在手指上。他忍着寒意,仔细地清洗着土豆和大蒜表面的泥土。
轮到那块生姜时,他用力搓洗着它粗糙、多结节的外皮,冰水冻得他手指发麻,几乎失去知觉。
戊雨名很快抱回一捆干燥的枯枝,在清理出的空地上熟练地架起一个小型篝火堆。
他从炊具箱里拿出引火物和打火机,“嚓”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枯枝,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岩石阴影下的部分阴冷,也映亮了戊雨名沾着雪沫和木屑的脸颊。他将军用锅架在火上,倒入随身携带的饮用水。
纪羽将洗净的土豆、大蒜和生姜拿回来,放在一块相对干净的石头上。他拿起戊雨名递给他的那把多功能军刀,弹出锋利的刀刃。
冰凉的金属刀柄握在冻得发麻的手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质感。他拿起那块洗干净的生姜,准备切片。生姜粗糙的表皮已经被他搓洗干净,露出下面鲜嫩、纤维致密的淡黄色姜肉,散发出辛辣而清新的独特气息。
他左手按住姜块,右手握着刀,小心翼翼地切下第一刀。
刀刃切入姜肉,发出轻微的“沙沙”声。姜片厚薄不均地落下。纪羽的注意力却有些飘忽。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翻涌着之前的画面:矿洞里戊雨名面对刻痕时沉重的背影,清晨他蹲跪在雪地里为自己撬开冰冻鞋带时睫毛上的霜粒,牧民蒙古包里炉火映照下他眼中那份罕见的、柔软的温和……
还有那句低沉平淡却重若千钧的劝诫——“先把书念好,把根扎稳了”……这些零碎的片段如同雪花般纷至沓来,在他脑海里盘旋、碰撞。
刀刃再次落下。这一次,他有些心不在焉。左手按着姜块的手指因为寒冷和走神而有些僵硬,没有控制好力道和位置。锋利的刀刃切下去,角度微微偏斜,眼看着就要切到左手按在姜块上的食指指尖!
冰冷的刀锋带着死亡的寒意,几乎已经触及皮肤!
“小心!”
一声短促、凌厉的低喝如同炸雷,在纪羽耳边响起!同时,一只带着惊人速度和力量的大手,如同捕食的鹰隼,闪电般从侧方探出!
五指如铁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和绝对的精准,一把死死攥住了纪羽握着刀的右手手腕!动作迅猛、狠戾,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阻止危险的决绝!
“当啷!”
纪羽只觉得右手腕骨一阵剧痛,仿佛要被捏碎!巨大的力量让他五指瞬间失力,那把锋利的军刀脱手而出,掉落在脚边的石头上,发出刺耳的金属撞击声!
纪羽惊得魂飞魄散,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扭头,对上了戊雨名近在咫尺的脸。那张线条冷硬的脸上,此刻布满了惊怒交加的神情!
眉头紧锁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眼神锐利如刀,死死地盯着纪羽,瞳孔深处仿佛还残留着一丝未散的惊悸和后怕。他攥住纪羽手腕的手,力道大得惊人,隔着厚厚的羽绒服袖子,纪羽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五根手指如同烧红的铁条般灼热、坚硬!
那热度与力量,与他此刻眼中冰冷的怒意形成了极其强烈的反差。
“想什么呢?!”戊雨名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带着压抑的怒火和一种劫后余生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刀是闹着玩的?!”
手腕处的剧痛和这劈头盖脸的斥责,让纪羽的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一半是惊吓,一半是羞窘。他张了张嘴,想辩解,喉咙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能下意识地、慌乱地想要抽回自己的手。
戊雨名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抓握的力道过重,眼中那凌厉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闪而过的懊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他猛地松开了手,力道撤得太快,让纪羽的手腕骤然一轻,反而带来一阵脱力的酸麻感。
那被用力攥过的地方,隔着厚厚的衣服,依然清晰地残留着灼热的麻木感和隐隐的疼痛。
戊雨名不再看纪羽,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和失控的抓握从未发生。
他弯腰,动作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平静和不容置疑,捡起掉落在石头上的军刀。刀刃在雪地反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寒芒。
“一边去。”他低声道,语气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反驳的命令口吻。
他推开纪羽,自己占据了那块切菜的石头前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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