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门隔绝了外界的狂风暴雪,却无法隔绝车厢内劫后余生的沉重喘息与刺骨的寒意。
戊雨名那句低沉沙哑、带着电流般触感的“谢了”,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纪羽心湖里激起的涟漪尚未平复,更庞大的现实便已冰冷地压了下来。
越野车在能见度极低的混沌雪原上艰难前行,如同汪洋中的孤舟,引擎低沉的咆哮对抗着风雪的嘶吼,每一次颠簸都让后排传来女孩压抑的痛呼和男孩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戊雨名没有再回到驾驶座,他高大的身躯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半倚半靠在副驾驶座上,湿透的冲锋衣紧贴着椅背,不断渗出冰冷的泥水。
他闭着眼,胸膛剧烈起伏,沉重的呼吸带着破风箱般的嘶哑,额头上那道凝结的血痂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丑陋的烙印,无声诉说着黑风口深处的凶险。
浓重的泥腥味、冰雪的寒气、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以及后排情侣身上散发的湿冷和恐惧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带着死亡余韵的味道,沉甸甸地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
纪羽的心被揪紧了。
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戊雨名疲惫不堪的侧脸上移开,透过后视镜看向后排。
女孩蜷缩在靠窗的角落,受伤的脚踝被男孩笨拙地抬高放在座位上,她紧咬着下唇,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泥污。
男孩紧挨着她,身体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攥着自己的膝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在对抗着某种无形的恐惧。两人都像刚从冰河里捞出来,湿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不断散发着寒气。
车内暖气开到了最大,但似乎根本无法驱散这深入骨髓的冰冷和劫后余生的巨大阴影。
不能再走了。这样的天气,这样的路况,加上两个几乎冻僵、一个受伤、一个透支的同伴,强行前进无异于自杀。
戊雨名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极其艰难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目光扫过窗外混沌的风雪,又透过后视镜看了一眼后排的情况。
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沙哑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疲惫的深渊里抠出来的:“前面……河谷背风处……有个废弃的石头屋……能挡风……”
他抬起一只沾满泥污、微微颤抖的手,指向导航屏幕上某个被风雪模糊的点,“去那里……过夜。”
没有商量的余地,这是唯一的、也是必须的选择。
纪羽立刻点头,握紧了方向盘,将车头艰难地转向戊雨名指示的方向。车轮在深雪中吃力地刨动,车身剧烈地左右摇摆,每一次晃动都引来后排女孩痛苦的抽气和男孩更剧烈的颤抖。
不知在风雪中挣扎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终于,在车灯竭力刺破的混沌雪幕边缘,隐隐约约出现了一个低矮、敦实的黑色轮廓。
那是一座完全由粗糙的、大小不一的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的房子,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低矮的、如同洞穴入口般的门洞,门板早已不知去向。
它孤零零地矗立在河谷一处陡峭的土崖下方,背靠着巨大的岩壁,像一头蛰伏在风雪中的、沉默的巨兽,透着一股原始而荒凉的气息。
越野车在石头屋前几米处艰难停下,车轮深陷在积雪中。戊雨名深吸一口气,仿佛积攒着最后的力气,猛地推开车门。刺骨的寒风再次裹挟着雪片倒灌而入。
他没有丝毫犹豫,率先跳下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没膝的积雪,走向那黑洞洞的门洞。
纪羽也立刻下车,凛冽的寒气让他瞬间打了个寒颤。他绕到后排,拉开车门。寒风和雪片立刻扑向里面两个瑟瑟发抖的人。
女孩惊恐地缩了缩身体,男孩则茫然地看着纪羽,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下车!快!到屋里去!” 纪羽提高了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切,伸手去搀扶那个冻僵的男孩。男孩的身体僵硬冰冷,如同冰块,几乎是被纪羽半拖半抱地弄下了车。
女孩咬着牙,忍着脚踝的剧痛,在纪羽和勉强支撑的男孩搀扶下,单脚跳着,踉跄地走向石头屋那低矮的门洞。
戊雨名已经先一步钻了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弥漫着浓重的、陈年的尘土味和动物粪便的骚臭味。
他拧亮了头上的强光头灯,惨白的光束如同利剑,瞬间刺破了浓稠的黑暗,照亮了狭小的空间。
石头屋内部比想象中更小,也更简陋。地面是坑洼不平的硬土,混杂着碎石和干草屑。墙角堆着一些早已腐朽发黑的干草和不知名的杂物。
没有家具,只有靠近最里面岩壁的地方,有一个用几块大石头简单垒砌的、熏得漆黑的灶坑,旁边散落着一些烧焦的木柴残骸。
屋顶很低矮,由几根粗大的、同样被熏黑的木头横梁支撑着,上面覆盖着厚厚的、沾满灰尘的草泥。寒风从门洞和几处明显的石缝里“呜呜”地灌进来,发出鬼哭般的声响,卷动着地上的尘土。
但无论如何,这里至少能隔绝大部分狂暴的风雪。冰冷的空气虽然依旧刺骨,却比外面那足以冻毙生命的冰窟好了太多。
戊雨名迅速扫视了一圈,确认没有明显的危险(比如坍塌或野兽)。他指着角落里那堆相对干燥、避风的干草:“把她扶过去坐下。” 声音依旧沙哑,却带着领队恢复秩序的本能。
纪羽和男孩合力,小心翼翼地将痛得脸色发白、浑身颤抖的女孩搀扶到那堆干草上坐下。
女孩一坐下,立刻蜷缩起身体,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牙齿依旧疯狂地打着颤,发出细碎的“咯咯”声,仿佛连骨头都要被冻碎了。
戊雨名卸下身上沉重的背包,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看也没看自己湿透冰冷的衣服和额头的伤,径直走向墙角那堆腐朽的干草和杂物堆。他动作利落地扒开表面的浮尘和腐烂物,从里面挑拣出一些尚未完全朽坏、相对干燥的草茎和细小的枯枝。
然后,他走到那个简陋的石头灶坑旁,蹲下身。
他从背包侧袋里摸出打火机和一小块固体燃料(显然是备用的引火物),动作麻利地将燃料塞进灶坑里的枯草下,打火机“嚓”的一声,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干燥的草茎。
很快,一小簇温暖、跳跃的火焰在漆黑的灶坑里升腾起来,驱散了门口涌入的一小片黑暗,也带来了一丝微弱却珍贵的暖意和光明。
橘红色的火苗映亮了戊雨名沾满泥污和疲惫的脸,他额头上那道血痂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
“烧火,煮点热的。” 戊雨名头也没抬,对着纪羽简短地命令道,声音被灶坑里升腾的烟呛得咳嗽了两声。
他自己则从背包里翻出了那个硬质塑料外壳的急救包,动作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注,走向蜷缩在干草堆上的女孩。
纪羽立刻明白了他的分工。他走到灶坑旁,接过戊雨名递来的几块稍大的、相对干燥的木柴残骸,小心地架在初生的火苗上。
火焰遇到更耐烧的木柴,发出“噼啪”的欢快声响,火势渐渐旺了起来,驱散了更多寒意,也将石头屋内的景象映照得更加清晰。
跳跃的火光在粗糙的岩壁上投下晃动、扭曲的巨大影子,如同古老的岩画。纪羽又拿出行军锅,走到门洞边,从外面厚厚的积雪里舀了几大捧干净的雪块回来,架在灶坑上方的石头上,让火焰慢慢烘烤、融化。
另一边,戊雨名已经蹲在了女孩面前。他拧开一瓶矿泉水,倒了些在干净的纱布上,然后动作极其小心地、尽量轻柔地卷起了女孩沾满泥雪、早已湿透的裤腿。
女孩的右脚踝暴露在火光下——红肿得像发面馒头,皮肤被冻得青紫,踝关节处有明显的、不自然的扭曲和淤血,触目惊心。
女孩倒抽着冷气,身体因疼痛而剧烈地颤抖着,泪水再次涌出。
戊雨名眉头紧锁,眼神专注而凝重。他用沾湿的纱布,极其小心地擦拭着女孩脚踝上的泥污和冰碴,动作尽量放轻,但每一次触碰依然让女孩疼得浑身一紧。
他检查着扭伤的程度,手指在红肿的皮肤上极其专业地按压、摸索着骨头的状况。他的侧脸在跳动的火光下显得异常冷峻,额头的血痂和脸颊上细小的刮痕在光影中更显深刻。
他没有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女孩压抑的痛哼在寂静的石屋里回响。
男孩一直呆坐在女孩旁边的干草堆上,目光空洞地看着戊雨名的动作,身体依旧在无法控制地颤抖着。火光带来的暖意似乎稍稍唤醒了他一些神志。
他舔了舔干裂发紫的嘴唇,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石头屋简陋的四壁,又落回到跳动的火焰上,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倾诉的出口,来驱散心底巨大的恐惧和后怕。
“我们……” 男孩的声音干涩嘶哑,像是砂纸摩擦,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一种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愚蠢莽撞的辩解意味,“……我们是从……从网上看的攻略……说这条线……风景绝了……尤其……尤其是黑风口那边……”
他断断续续地说着,牙齿依旧在轻微打颤,“……攻略上说……能看到……最原始的……雪山……还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或者斟酌用词。火光映照着他年轻却布满惊惧的脸庞,他的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对未知危险毫无概念的向往。
“……还有……矿难遗址……” 他终于说出了那个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态的兴奋和猎奇感,“……说……说是十年前……死了好多人……车啊……设备啊……都埋在里面……雪化了……还能看到……特别有……有感觉……我们……我们就想……拍点……不一样的……”
“矿难遗址”四个字,如同两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刺穿了石头屋内原本只有火焰噼啪声和女孩痛哼的寂静!
正在小心翼翼擦拭女孩脚踝上最后一点泥污的戊雨名,动作毫无预兆地、极其明显地顿住了。
他那只沾着水渍、骨节分明的手,正捏着一块干净的纱布,停留在女孩红肿的脚踝上方几厘米处。如同被瞬间冻结!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他低垂着头,帽檐的阴影遮住了他大半张脸,火光只能照亮他紧绷的下颌线条和紧抿成一条冷硬直线的嘴唇。那嘴唇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痛苦的僵硬。
整个石头屋内的空气瞬间降至冰点。连灶坑里跳跃的火焰都仿佛黯淡了一瞬。只有寒风从石缝里钻入的“呜呜”声,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刺耳,如同亡魂的呜咽。
纪羽的心脏猛地一沉。他正将最后一点干净的雪块投入行军锅里,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目光越过跳跃的火焰,死死地盯住戊雨名僵硬的背影!
他清晰地看到了那只悬停的手,看到了那瞬间绷紧如岩石的肩背线条!
一股巨大的寒意,比石头屋里的寒气更甚,瞬间攫住了纪羽!他想起了矿洞里刻着“K-7 队 2012.10.17”的冰冷岩壁!
想起了戊雨名抚过刻痕时颤抖的手指!想起了那张泛黄照片背面“2012.7 黑风口”的字迹!更想起了照片里那个笑容豪迈、此刻却长眠于冰冷矿洞深处的父亲!
男孩似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瞬间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氛围。他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叙述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倾诉欲和一丝对“壮举”的莫名自豪:“……我们……我们按攻略……绕开了国道……想抄近路……谁知道……雪突然那么大……车……车一下子就滑下去了……卡在那个冰沟里……怎么也出不来……太……太吓人了……”
他心有余悸地说着,声音里带着哭腔。
不能再让他说下去了。
纪羽的脑子“嗡”的一声!一股强烈的冲动驱使着他,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突兀地拔高,强行打断了男孩那无知而残忍的叙述:
“你们……怎么会想到走这条路?!” 他迅速将话题从“矿难遗址”上硬生生扯开,目光紧紧盯着那个冻得发抖的男孩,语气带着一种刻意的、转移注意力的急促,“这种天气……这种路……太危险了!”
男孩被纪羽突然提高的声音和问题弄得一愣,茫然地抬起头,看向灶火旁那个同样狼狈、但眼神里带着急切制止意味的年轻人。
他张了张嘴,似乎还没从刚才的叙述节奏中转换过来,下意识地顺着纪羽的问题回答:“……就……就是网上……攻略啊……”
他重复着,带着一种被质疑后的委屈和不解,“……好多……好多帖子都说……这条路……风景好……人少……刺激……我们……我们就信了……” 他的声音越说越低,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行为的莽撞,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茫然。
“攻略?”
一个冰冷、沙哑、带着浓重鼻音和毫不掩饰的嘲讽的声音,如同冰锥般,猛地刺破了石头屋内的死寂。
是戊雨名。
他终于抬起了头。
火光跳跃着,清晰地照亮了他此刻的脸。额头上那道血痂在光影下如同狰狞的蜈蚣,脸颊上细小的刮痕渗出细微的血丝。
他的嘴唇依旧紧抿着,但那双深邃的眼睛,此刻如同戈壁暴风雪夜最寒冷的深渊。里面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实质化的、冰冷的、带着血腥气的嘲讽和一种……
看透生死后的、令人心悸的漠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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