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那只一直悬停在女孩脚踝上方的手。
动作僵硬得像生锈的机器。他没有再看女孩的伤口,也没有看那个一脸茫然的男孩。
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束,笔直地、带着一种沉重的、几乎能将人灵魂洞穿的压迫感,投向灶坑里跳跃的火焰。仿佛那火焰里燃烧的不是枯枝,而是那些轻信攻略、葬身荒野的愚蠢灵魂。
然后,他扯动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极其冰冷、没有丝毫笑意的弧度。
伴随着这个动作,一个低沉沙哑、带着浓重风雪磨砺后的粗粝质感、如同从冻土深处挤出来的声音,清晰地、一字一顿地砸在冰冷的石壁上,又反弹回每个人的耳中,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绝对冰冷的质问:
“攻略……能教你怎么活命?”
话音落下的瞬间,石头屋内死一般的寂静。
灶坑里的火焰似乎也被这冰冷的质问冻结了跳跃的势头,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光影在戊雨名冷硬如岩石的脸上剧烈地晃动。寒风从石缝里钻入的呜咽声,此刻如同无数亡魂在附和着这冰冷的嘲弄。
男孩被这毫不留情的、带着血腥味的质问彻底震住了!他脸上的茫然和委屈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和羞耻所取代。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眼神躲闪着,不敢再看戊雨名一眼,仿佛被对方眼神里那股冰冷的、看透生死的漠然彻底刺穿了灵魂。
女孩也忘记了脚踝的疼痛,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看浑身散发着冰冷气息的戊雨名,又看看身边抖如筛糠的男友,泪水无声地流淌得更凶了。
纪羽站在灶坑旁,手里还捏着一块准备投入锅中的雪块。
冰冷的雪水顺着指缝滴落,他却浑然不觉。他怔怔地看着戊雨名火光映照下的侧影。那背影挺直如标枪,却透着一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
背负着沉重过往、目睹过无数轻信与死亡后、近乎悲凉的愤怒。那句冰冷的质问,像一把重锤,不仅砸向了无知的男孩,也狠狠砸在了纪羽的心上。
石头屋内,只剩下灶火微弱的噼啪声,寒风的呜咽,以及四人沉重而压抑的呼吸声。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
那份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被这突如其来的冰冷对峙彻底驱散,只剩下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和寒意。
戊雨名那句冰冷如刀的质问——“攻略能教你怎么活命?”——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在狭小、冰冷的石头屋内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寒冰。
沉重的死寂瞬间笼罩了每一寸空间,连灶坑里跳跃的火苗都仿佛瑟缩了一下,光影在粗糙的岩壁上剧烈地晃动,如同受惊的鬼影。
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混合着尘土、汗味、血腥气和那挥之不去的、名为“黑风口”的死亡阴影,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的胸口。
男孩被那毫不留情、带着血腥味的嘲讽刺得彻底噤声。
他猛地低下头,身体蜷缩得更紧,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幼兽,剧烈地颤抖着,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刺耳。
巨大的羞耻和恐惧淹没了他,他甚至不敢再抬头看戊雨名一眼,仿佛对方那冰冷的眼神能将他洞穿、钉死在耻辱柱上。
女孩也忘记了脚踝的剧痛,惊恐地睁大眼睛,泪水无声地淌过沾满泥污的脸颊,看看身边抖如筛糠的男友,又看看灶火旁那个浑身散发着骇人寒气的男人,眼神里充满了无助和茫然。
纪羽站在灶坑旁,手里捏着的雪块早已融化,冰冷的雪水顺着指缝滴落,在脚下干燥的硬土地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他怔怔地看着戊雨名火光映照下的侧影。
那背影挺直如标枪,却像一尊被风雪和沉重过往共同雕刻出的、沉默的黑色玄武岩雕像。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刺痛狠狠攫住了纪羽的心脏。
那句质问,不仅是对男孩无知的鞭挞,更像是对戊雨名自身那无法愈合的伤口的一次粗暴撕扯——十年前,那个同样可能被某种“攻略”或“经验”指引着、最终却永远留在黑风口的父亲……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目光落在行军锅里渐渐融化的雪水上。水面开始冒出细小的气泡,发出极其微弱的“滋滋”声。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将手边早已准备好的、被戊雨名切得薄如蝉翼的姜片,一股脑地倒进了锅里。
辛辣清新的气息瞬间被滚水激发出来,混合着水汽蒸腾而上,霸道地冲淡了空气中令人窒息的冰冷和死寂。
接着是几块掰碎的压缩干粮,最后,他撕开一小袋盐,小心地撒了进去。
食物的气息,尤其是姜的辛辣温暖,像一层无形的薄膜,暂时覆盖了刚才那场冰冷对峙留下的尖锐裂痕。
咕嘟咕嘟的水泡声渐渐密集,一股混合着姜香和粮食气息的、带着微弱暖意的味道,开始在石头屋内弥漫开来。
“喝点热的。” 纪羽的声音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带着一丝刻意为之的平静。他拿出几个搪瓷杯,将滚烫的姜汤混合物小心地分盛进去。
他将第一杯递给依旧蜷缩在干草堆上、脸色惨白、眼神涣散的女孩。
女孩茫然地接过,滚烫的杯壁让她冻僵的手指恢复了一丝知觉,她下意识地、贪婪地将杯子捧到嘴边,小口啜饮着,滚烫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让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带着巨大解脱感的呜咽。
纪羽又将另一杯递给那个依旧低垂着头、抖如筛糠的男孩。男孩迟疑了一下,才颤抖着伸出手接过,指尖触碰到滚烫的杯壁,如同被烫到般猛地缩了一下,又小心翼翼地捧住。
他低着头,小口地喝着,滚烫的姜汤似乎稍稍驱散了他体内那深入骨髓的冰冷和恐惧,身体剧烈的颤抖稍稍平复了一些,但眼神依旧空洞茫然。
最后,纪羽端着两杯姜汤,走向灶坑旁那个沉默如山的背影。
戊雨名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背对着所有人,面朝着灶坑里跳跃的火光。
火光在他沾满泥污和冰碴的冲锋衣肩头跳跃,勾勒出他紧绷的、如同拉满弓弦般的肩背轮廓。他额头上那道血痂在火光下显得更加狰狞刺目。
纪羽甚至能看到他后颈处几缕被汗水浸湿又冻硬的短发,倔强地贴在古铜色的皮肤上。
纪羽在他身边蹲下,将其中一杯滚烫的姜汤递了过去。
“喝点吧。” 纪羽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目光落在戊雨名额头的血痂上。
戊雨名的身体似乎极其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沉重的滞涩感,侧过脸。
火光映亮了他小半张脸——紧绷的下颌线,紧抿的、干裂发紫的嘴唇,以及那双深邃的眼睛。
此刻,那眼底如同风暴过后的戈壁夜空,翻涌的血丝尚未褪去,浓重的疲惫如同刻痕,但那股骇人的冰冷和嘲讽已经沉淀下去,只剩下一种深入骨髓的、近乎麻木的倦怠。
他的目光在纪羽脸上极其短暂地停留了一瞬,又扫过他手中冒着热气的搪瓷杯,然后,才伸出那只沾满泥污、带着新鲜擦伤的手,沉默地接过了杯子。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纪羽的手指。那触感冰冷、粗糙,带着泥污的颗粒感。纪羽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
戊雨名接过杯子,没有立刻喝。
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传递到他冰冷僵硬的手指上,似乎带来了一丝微弱的暖意。
他垂下眼帘,看着杯子里翻滚着姜片的浑浊液体,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他沉默着,仿佛那杯姜汤里蕴含着某种需要解读的密码。
纪羽也默默地捧着自己的杯子,小口啜饮着。
辛辣滚烫的液体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阵熨帖的暖流,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沉重。
他偷偷看着戊雨名低垂的侧脸,看着他额头上那道刺目的伤口,看着他脸颊上细小的、渗着血丝的刮痕,看着他湿透、沾满泥雪的狼狈样子……一股强烈的、混杂着心疼和后怕的情绪,再次翻涌上来。
石头屋内只剩下四人沉默的啜饮声、灶火“噼啪”的燃烧声以及寒风从石缝钻入的呜咽。
时间在沉默和姜汤的微暖中缓慢流淌。女孩似乎恢复了一些精神,虽然脚踝依旧疼痛,但身体的颤抖明显减轻了。
男孩也停止了那种失控的筛糠般的抖动,只是依旧低着头,捧着空杯子,眼神空洞地望着地面,仿佛灵魂还未完全归位。
夜幕彻底降临。石头屋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更加凄厉,如同无数怨魂在荒野中尖啸。
屋内的温度随着夜深而急剧下降,灶坑里的火焰虽然努力燃烧着,但热量大部分被冰冷的岩石吸走,只能勉强维持一小片区域的微温。
寒意如同冰冷的毒蛇,从地面、从岩壁、从门洞的缝隙里,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钻进骨髓。
铺盖成了迫在眉睫的问题。戊雨名带来的铝箔急救毯只有两张,厚实的羊毛毡更是没有。
地上那堆相对干燥的干草,是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床铺”,但显然不够四个人躺下。
戊雨名终于喝完了最后一口姜汤,将空杯放在脚边。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酸痛的筋骨,骨骼发出轻微的“咔吧”声。他走到墙角那堆干草旁,借着灶坑里微弱的光线,仔细地将干草铺开、摊平,尽量铺得厚实一些。
动作依旧带着那种长期野外磨砺出的高效和利落,但疲惫感如同实质般笼罩着他。
“凑合着挤一晚。” 他沙哑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配口吻。
他指了指干草铺最里面、紧靠着相对完整、避风岩壁的一侧,“你们俩,” 他看向纪羽,又用目光示意了一下里侧的位置,“睡这边。” 然后,他指向干草铺外侧、靠近门洞风口的位置,“你们,” 目光扫过那对情侣,“睡外面。”
这个分配简单而残酷。里侧紧靠岩壁,相对避风、干燥、安全。
外侧靠近门洞,寒风直接灌入,地面也更冰冷潮湿,还要承受万一有野兽闯入的第一波风险。
女孩和男孩互相看了一眼,女孩的眼中闪过一丝畏惧,下意识地抱紧了受伤的脚踝。男孩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接触到戊雨名那疲惫却依旧锐利的目光,又懦懦地闭上了嘴,默默地低下了头。
他们没有选择的余地,能活着有个地方避风雪,已是万幸。
纪羽默默地看着戊雨名。他明白这个分配的用意——将相对安全的位置留给了他们。一股暖流混杂着酸涩涌上心头。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走到里侧,在那堆铺开的干草上坐了下来。
干草很硬,硌着身体,带着浓重的尘土和腐朽植物的气息,但至少比冰冷坚硬的地面好得多。
戊雨名也走过来,在纪羽身边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大约半臂的距离。他高大的身躯几乎挡住了外侧灌入的大部分寒风,带来一种无声的安全感。
纪羽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汗味、泥腥味、血腥味和淡淡姜味的复杂气息,这气息此刻却奇异地带来一丝令人心安的依靠感。
那对情侣互相搀扶着,挪到了干草铺的外侧位置。女孩小心翼翼地躺下,尽量不碰到受伤的脚踝,男孩紧挨着她躺下,两人蜷缩在一起,像两只在寒风中互相依偎取暖的小动物。
戊雨名熄灭了头灯。灶坑里最后一点木柴燃尽,只剩下暗红色的余烬,散发着微弱的热量和光芒,将石头屋内的一切都笼罩在一片朦胧、晃动、界限模糊的昏红光影里。
巨大的黑暗和寂静,如同厚重的毯子,沉沉地覆盖下来,只剩下屋外风雪的嘶吼和屋内四人沉重或细微的呼吸声。
沉默在黑暗中持续发酵。
或许是这短暂的、相对安全的休憩,稍稍缓解了紧绷的神经;或许是黑暗中更容易卸下一些防备。躺在最外侧的女孩,在辗转反侧了几次后,终于忍不住,用带着一丝虚弱和好奇的声音,怯生生地打破了沉默:
“你们……经常来这边吗?” 她的声音很轻,在风雪的背景音中几乎微不可闻,像试探着伸出触角的小动物。
这个问题很平常,却像投入黑暗中的一颗小石子。
纪羽躺在干草上,身体因寒冷和疲惫而微微蜷缩,意识在昏沉的边缘徘徊。
听到女孩的问题,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带着一种澄清身份般的本能,在黑暗中开口:“我是摄影师。” 声音带着一点刚睡醒的鼻音和干涩。
他想表明自己并非专业的荒野生存者,只是因缘际会被卷入了这场风雪。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紧挨着他身边的黑暗中,响起了戊雨名那低沉沙哑、带着浓重倦意的声音,简洁而清晰地补充道:“我是领队。”
两个声音,一前一后,在黑暗中几乎无缝衔接,带着一种奇异的、无需言说的默契。纪羽的心微微一动。
“哦……” 女孩似懂非懂地应了一声,黑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短暂的沉默后,她似乎还想再问什么,但最终只是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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