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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谈天

纪羽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更加疯狂地鼓噪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蜗里轰鸣。他死死盯着那个沉默的侧影,目光如同实质,试图穿透那厚重的帽檐和围巾的屏障,捕捉到一丝一毫的情绪波动。

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煎熬。是愤怒?是伤痛?还是……更深的、无法言说的黑暗?

就在纪羽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沉默和内心的恐惧压垮,以为自己触犯了某种不可饶恕的禁忌,准备仓惶地收回目光时——

那尊凝固的“雪山”,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体移动般的滞重感,微微动了一下。

不是转头,而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肩颈线条的放松,或者说是……一种放弃抵抗般的塌陷。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帽檐和围巾的厚重阴影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砂纸在粗糙的岩石上反复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血锈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它低沉、浑浊,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某个积满了尘灰和伤痛的角落,被硬生生地挖掘出来,带着沉重的枷锁,沉沉地砸落在冰冷凝固的空气里:

“……是我爸。”

三个字。

轻飘飘的三个字,却像三颗从万仞绝壁上滚落的巨石,裹挟着积压了十年、二十年的风雪和绝望,带着摧毁一切的力量,轰然砸进了纪羽毫无防备的心湖。

“是我爸。”

不是“我在那出过事”。

而是……“是我爸”。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沉重预感,在这三个字面前,瞬间被串联、点燃、爆炸。

纪羽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大脑一片空白,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直指核心的真相狠狠重击!他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冰冷的空气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狠狠扎进他的肺腑。

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一震,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椅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原来如此。

原来那讳莫如深的沉郁,那如同触碰禁忌般的回避,那深埋眼底的痛楚,那一次次固执地重走这条风雪漫途的执念……一切的根源,不是他自己的历险,而是……他父亲的埋骨之地。

废弃矿洞里,他看着洞壁刻痕时那死水般的眼神(“这队人后来没走出去,雪埋了。”);当他追问“你怎么知道”时,那漫长的沉默后吐露的简短身份(“我爸以前是这矿的工头。”)。

在检查站发现旧报纸,看到“失踪人员名单”上那个熟悉名字时,戊雨名一把揉碎报纸扔进火里的决绝(“早该烧了。”)。

还有刚才,在那充斥着血腥的冰沟旁,他对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男孩发出的、浸透了血泪的警告(“矿洞那边有松动的石头。”)……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是我爸”这三个字,以最残酷、最直接的方式,狠狠地、血淋淋地拼接在了一起!拼凑出一幅令人窒息、不敢直视的图景。

那个在黑风口矿难中,随着坍塌的矿洞和漫天大雪一起被埋葬的工头……就是戊雨名的父亲!那个他十八岁时不信邪、孤身闯入黑风口寻找,差点冻死在矿洞里的父亲。

那个让他从此踏上领队之路,一次次重走这条风雪漫途,仿佛“走多了就能遇见他”的父亲。

巨大的震撼和尖锐的心疼,如同两股汹涌的洪流,瞬间冲垮了纪羽所有的心理防线!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大手狠狠攥住,用力地揉捏,痛得他无法呼吸。眼眶瞬间被滚烫的液体充满,视线一片模糊。

他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仿佛置身于冰天雪地之中,寒意从骨髓深处透出,瞬间冻结了四肢百骸。

他下意识地、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颤抖的指尖想要触碰驾驶座上那个在阴影里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十字架的身影。

想要抓住那紧握方向盘的、布满伤痕的手,想要拂去那帽檐上厚厚的落雪,想要……给予一点微不足道的、却发自肺腑的慰藉。

然而,他的指尖在距离戊雨名手臂几寸的地方,僵住了。

他看到了。

在那低低压着的帽檐投下的、浓得化不开的阴影边缘,在那条自己亲手为他缠绕上去的、深灰色羊毛围巾的包裹下,戊雨名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正极其细微地、无法抑制地……向下撇着。

那是一个极其隐忍、却蕴含着巨大悲怆的弧度。像一张被强行拉满的弓,绷紧到了极限,下一秒就要断裂。

一道极其细微的、几乎透明的湿痕,正沿着他沾着一点干涸血痂的、冷硬如石刻的下颌线,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蜿蜒滑落。

那滴泪,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破碎的光。

它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最终消失在厚厚羊毛围巾的褶皱深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却像一颗滚烫的子弹,狠狠地、精准地射穿了纪羽的心脏!

车轮碾压着被冰层反复封冻又碾碎的路面,发出沉闷而滞涩的咯吱声,如同巨兽在痛苦地咀嚼着冻土。

车窗外,风雪彻底陷入了狂暴。不再是扑打,而是撕咬!密集的雪片被狂风拧成一股股白色的、充满恶意的鞭子,疯狂地抽打着挡风玻璃,发出连绵不绝、令人牙酸的噼啪爆响。

那声音尖锐、凄厉,穿透厚厚的玻璃和引擎的轰鸣,钻进人的耳膜深处,像有无数无形的、充满怨怼的亡魂,正围聚在车外,用冰冷的手指和扭曲的面孔,疯狂地抓挠、哭嚎,试图撕开这钢铁的囚笼,将里面的人拖入永恒的冰寒。

视野被压缩到极限。车灯昏黄的光柱,如同两柄孱弱的、随时会被折断的短剑,拼尽全力刺入前方翻滚搅动的、浓得化不开的雪雾之中。

光柱所及,只有混沌的、疯狂旋转的白色涡流,无数雪粒在光束里狂舞、碰撞、碎裂,如同亿万只躁动不安的白色飞蛾扑向毁灭的火焰。

更远处,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令人绝望的灰白。雨刮器徒劳地、机械地左右摇摆,在厚重的雪幕上刮出两道短暂清晰的扇形区域,可那清晰转瞬即逝,新的雪片立刻如同白色的潮水,汹涌地填补上来,将车窗再次封死。

世界仿佛只剩下这辆在白色地狱里挣扎前行的铁盒子,以及盒子里凝固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自那句石破天惊、带着血锈味的“是我爸”砸落之后,车厢内的时间仿佛就被冻结在了最寒冷的冰点。浓稠的、几乎能触摸到颗粒感的死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引擎的嘶吼、风雪的尖啸、轮胎碾过冰壳的破裂声……所有的声音都仿佛被这凝固的寂静吸走了灵魂,变成了遥远而空洞的背景噪音,失去了原有的意义。

纪羽僵在副驾驶座上,身体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仿佛被无形的冰霜冻结。

刚才因巨大震撼而伸出的、想要给予慰藉的手,此刻就悬停在半空,距离戊雨名被深色冲锋衣包裹的手臂不过几寸之遥。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却再也无法向前移动分毫。

他看到了。

在那顶低低压着的、如同堡垒般隔绝一切的深色遮阳帽投下的浓重阴影边缘,在那条自己亲手缠绕上去、带着体温和皂角清香的深灰色羊毛围巾的包裹下,戊雨名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角,正极其细微地、无法抑制地向下撇着。

那是一个隐忍到极致、蕴含着巨大悲怆的弧度,像一张被拉到极限、随时可能崩断的弓弦。

更刺目的是,一道极其细微、近乎透明的湿痕,正沿着他沾着一点干涸暗红血痂的、冷硬如石刻般的下颌线,极其缓慢地、无声地蜿蜒滑落。

那滴泪,在昏黄的车内灯光下,折射出一点微弱而破碎的光晕,它滑过紧绷的下颌线,最终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厚厚羊毛围巾的温暖褶皱深处,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却像一颗滚烫的子弹,带着足以撕裂灵魂的力量,狠狠地、精准地射穿了纪羽的心脏!瞬间将他所有的勇气和行动力都击得粉碎。

悬在半空的手,指尖不受控制地蜷缩起来,带着一种被灼伤的刺痛感,猛地收了回来,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带来一阵尖锐却徒劳的刺痛。

他不敢再有任何动作,甚至不敢用力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声响,都会惊扰了这死寂之下汹涌的暗流,会彻底击垮驾驶座上那个正独自背负着如此沉重十字架、在无声落泪的男人。

巨大的心痛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纪羽。

他只能死死地、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沉默的侧影,看着他帽檐下紧抿的唇线,看着他喉结在围巾包裹下极其艰难地滚动,看着他握在方向盘上的右手,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濒临破碎的青白色。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死寂和窗外亡魂般的风雪哭嚎中,一分一秒地艰难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充满了无声的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驾驶座上,那尊如同被冰封的、沉默的“雪山”,终于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山体移动般的滞重感,动了一下。

不是转头,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仿佛卸下千斤重担般的塌陷。紧绷的肩颈线条,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极其缓慢地松懈下来,透出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紧接着,一个声音,从帽檐和围巾的厚重阴影下,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挤了出来。

那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像两块生锈的、沾满沙砾的金属在相互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浓重的、令人心头发紧的血锈味和深入骨髓的疲惫。

它低沉、浑浊,仿佛不是从喉咙里发出,而是从胸腔最深处某个积满了十年冻土、尘灰和无法愈合的伤痛的角落,被硬生生地挖掘、拖拽出来,带着沉重的枷锁和冰棱的寒气,沉沉地碾过凝固的空气,砸在纪羽的耳膜上:

“我爸……” 他停顿了一下,喉结在围巾的包裹下剧烈地滚动,仿佛在吞咽着极其苦涩的东西,“……是矿队的爆破手。”

声音干涩、平板,没有任何修饰,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遥远的事实。

但正是这种刻意压抑的平静,像一层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之上,更让人感受到其下深藏的、足以吞噬一切的巨大痛苦。

纪羽的心猛地一缩,屏住了呼吸,连攥紧的拳头都忘记了松开,指甲更深地陷入了掌心的皮肉。

爆破手……那个在黑暗、潮湿、充满粉尘和致命瓦斯的矿洞深处,与死神共舞的职业!每一次点燃引线,都是在刀尖上行走。

他脑海中瞬间闪过在废弃矿洞里看到的那些冰冷刻痕,闪过在检查站旧报纸上惊鸿一瞥的“矿难”标题。

戊雨名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又像是在积蓄力量。帽檐的阴影纹丝不动,只有那紧握方向盘的右手,手背上虬结的青筋如同苏醒的怒龙般更加清晰地凸起、搏动。那覆盖在方向盘真皮包裹上的手指,指甲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陷了进去。

坚硬的指甲边缘与柔韧的皮革发出一种细微却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嗤啦!深色的真皮表面,竟被硬生生剐出了几道清晰可见的、月牙形的深痕!仿佛那方向盘不是冰冷的机械,而是扼住他咽喉的命运之手。

“十年前……” 嘶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从冻土深处艰难地拔出,“……黑风口大雪封山。矿洞……已经挖到了最深处,岩层结构……不稳。队里……人心惶惶。”

他的叙述断断续续,充满了长时间的、令人窒息的停顿。每一个停顿都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话语,也吞噬着听者的呼吸。

纪羽感觉自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每一次停顿都让他心脏停跳一拍。

“塌方那天……” 戊雨名的声音骤然变得更加嘶哑,仿佛声带被砂轮狠狠打磨过,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颤抖,“……他本该轮休。”

“本该轮休”。

这四个字,像四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纪羽的心窝。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骨窜起,直冲头顶!命运那残酷的、充满恶意的戏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上纪羽的脖颈。

一个本该远离死亡的人,却因为某种阴差阳错,被永远留在了黑暗的地底。这比任何英勇的牺牲都更让人感到绝望。

“他……” 戊雨名的喉结在绷带和围巾的双重包裹下,极其剧烈地、痛苦地痉挛起来。那痉挛的幅度如此之大,甚至带动了他整个肩颈都出现了细微的震颤。

仿佛他正在用尽全身力气,吞咽着满口锋利冰冷的玻璃渣子,每一次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他的声音被这巨大的痛苦堵在了喉咙深处,变成了一种破碎的、嗬嗬的气音。

帽檐阴影下紧抿的唇线,绷紧到了极致,嘴角无法控制地向下撇着,那道悲怆的弧度更深了。

纪羽的心被狠狠揪紧,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下意识地再次伸出手,指尖颤抖着,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冲动,想要抚平那痉挛的喉结,想要分担那无法言说的痛苦。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被围巾包裹的脖颈时——

戊雨名猛地吸了一口气。

那吸气声短促、剧烈,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这口气息强行冲开了堵塞的喉咙,将后面的话语,如同带血的箭矢般,硬生生地射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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