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如同沉入冰冷漆黑的海底，被厚重的水压包裹，缓慢而艰难地向上浮升。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
一种单调的、如同受伤野兽低沉的呜咽声，持续不断地在耳蜗深处回响。是引擎。那低沉压抑的轰鸣，穿透了包裹意识的厚重水层，固执地钻进纪羽的脑海。
紧接着，是另一种声音——绵密、持续、带着某种令人烦躁的沙沙声。
是风雪。
无数雪片前赴后继扑打在挡风玻璃和车体上的声音，如同永不停歇的白噪音背景板。
然后，是触觉。
一种奇异的温暖包裹着他。并非来自身体内部，而是外部。他的脸颊紧贴着一片坚实而富有弹性的支撑物，带着人体的温热，透过一层厚实却似乎被某种液体浸染得微潮的布料传递过来。
那触感温热、稳定，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生命律动。
鼻尖萦绕着一股复杂而独特的气息——浓重的、挥之不去的铁锈般的血腥味，混合着汗水蒸发后的微咸、机油特有的金属腥气、皮革的陈旧味道，以及一种……
极其淡薄的、仿佛被风雪洗练过的、属于旷野的松木冷香。这气息如此熟悉，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归属感，让他本能地想要更深地埋入这片温暖。
身体的感觉也渐渐清晰。他侧身蜷缩着，一条手臂似乎正用力地环抱着什么坚硬而宽阔的东西，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有些酸麻。
脸颊下枕着的“支撑物”随着某种缓慢而深沉的节奏微微起伏，每一次起伏都带来一阵沉稳的、令人安心的震动。
纪羽的眼皮异常沉重，像被粘合剂封住。他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掀开沉重的眼帘。
视线模糊不清，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深色的、带着细密纹理的布料，距离他的眼睛很近很近。
布料表面沾染着深褐色的、干涸的污渍，还有几道暗红色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斑驳痕迹。是冲锋衣的肩部。
他微微转动眼珠，向上看去。
视线沿着那片深色布料的线条向上延伸，越过被一条深灰色羊毛围巾严密包裹的脖颈，最终定格在……一顶低低压着的、深色的遮阳帽帽檐上。
帽檐的阴影浓重，完全遮蔽了其下的面容，只露出一小段线条冷硬、紧绷如刀削般的下颌线。
下颌线的皮肤略显苍白，沾着一点干涸的暗红血痂。此刻，那紧绷的下颌线正随着深沉的呼吸，极其轻微地起伏着。
记忆如同被解冻的冰河，带着冰冷的碎片轰然回涌。
惊雷般的牛吼！如同移动堡垒般狂暴冲撞而来的巨大黑影！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失控甩动的车身！戊雨名那声嘶力竭的“趴下！”！那只如同铁钳般将他死死按在座椅上的、沾满血污的手！那不顾一切挡在他身前的宽阔肩背！
还有……那不顾一切的拥抱！那滚烫汹涌的泪水！那破碎的呜咽！以及……那落在后脑勺上，一下、一下，笨拙却无比坚定的安抚……
所有的画面，带着巨大的冲击力和劫后余生的心悸，瞬间填满了纪羽的脑海！心脏在胸腔里猛地一缩，随即开始疯狂地擂鼓。
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脸颊紧贴着戊雨名被冲锋衣包裹的肩头，手臂环抱着他宽阔的胸膛！而戊雨名……他竟然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在驾驶座上，在风雪漫途的颠簸中，让他倚靠着睡了不知多久，
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混合着强烈的羞赧，瞬间冲上纪羽的脸颊！他感觉自己的耳朵和脖颈瞬间变得滚烫！他下意识地想要立刻弹开，结束这过于亲密的、几乎算得上是冒犯的依偎。
然而，就在他身体肌肉微微绷紧、准备抽离的瞬间——
那只原本落在他后脑勺上、笨拙安抚的手，似乎察觉到了他细微的动作变化。
那只沾着血污、布满厚茧的大手，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保护欲，轻轻向下移动了几分，安抚性地、极其轻柔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很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让他继续安睡的意味。
同时，纪羽清晰地感觉到，戊雨名那被自己脸颊紧贴着的肩膀肌肉，似乎……更加放松地向下沉了沉？
仿佛在无声地调整姿势，让他能靠得更舒服些。那紧抿的、线条冷硬的下颌线，在帽檐的阴影下，似乎也极其细微地……柔和了那么一丝丝的弧度？
这无声的安抚和细微的调整，像一剂温柔的镇定剂，瞬间瓦解了纪羽想要逃离的冲动。
巨大的心安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依赖感，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那点微不足道的羞赧。他僵硬的身体重新放松下来，甚至不自觉地，将脸颊在那片带着血腥味和体温的肩头上，更紧地、更深地埋了埋。
他舍不得离开这份温暖，这份坚实，这份劫后余生才显得弥足珍贵的依靠。
车厢内一片沉默。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窗外风雪永无止境的沙沙声作为背景。
戊雨名依旧稳稳地握着方向盘，目光直视着前方翻滚的雪幕，帽檐低垂，侧脸的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沉静而专注。仿佛刚才那安抚性的轻拍只是无意识的动作。
纪羽的心跳在最初的慌乱后，渐渐平复下来，变得绵长而安稳。他闭着眼睛，没有完全睡着，只是贪恋着这份宁静和温暖。
意识在半梦半醒间漂浮，感官却变得异常敏锐。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车身在积雪路面上行驶的每一次细微颠簸，感受到轮胎碾过冰壳时发出的沉闷咯吱声。能听到雨刮器不知疲倦地左右摇摆，刮擦玻璃时发出的单调而有节奏的声响。
能闻到那混合着血腥、汗水、机油和皮革的复杂气息中，属于戊雨名身上那股独特的、仿佛融入骨髓的旷野松木冷香，正丝丝缕缕地钻进他的鼻腔，带来一种奇异的镇定感。
不知过了多久，车身似乎驶过了一段相对平坦的路面，颠簸感减轻了许多。引擎的轰鸣声也似乎变得平稳了一些。
纪羽感觉到环抱着自己的那只手臂，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微微睁开眼，透过浓密的睫毛缝隙，看到戊雨名那只空闲的左手（刚才安抚他的手），正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谨慎，从自己后背移开。
那只手没有立刻收回，而是悬在空中停顿了一瞬，似乎有些迟疑。然后，它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自然，落向了副驾驶座椅之间的扶手箱。
他的指尖在扶手箱粗糙的尼龙表面上摸索着，动作很轻，几乎没有发出声音。最终，指尖勾住了扶手箱盖板的边缘，极其缓慢地、无声地将它掀开了一条缝隙。
纪羽的心微微一动。他依旧闭着眼睛，维持着依偎的姿势，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只手上。
那只骨节分明、沾着血污和泥雪、手背上带着新鲜划痕的手，探入了扶手箱的黑暗之中。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感觉。片刻之后，它从里面摸索着拿出了一样东西。
纪羽的眼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是相机。
他的相机。那台陪伴他走过无数旅程、记录下无数光影瞬间的黑色单反相机。
戊雨名的手指拂过相机冰冷的金属机身，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陌生的、却又异常轻柔的谨慎。他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指尖在快门按钮和模式转盘上轻轻滑过，最终落在了相机背面的液晶显示屏上。
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帽檐的阴影下，下颌线似乎又绷紧了些许。他微微侧过头，极其短暂、极其快速地瞥了一眼依旧倚靠在他肩头、似乎仍在“沉睡”的纪羽。
那目光如同羽毛般掠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
确认纪羽没有“醒来”的迹象后，戊雨名似乎微微松了口气。他那只握着相机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拇指摸索着，极其轻微地按下了相机侧面的电源开关。
“滴……”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引擎声完全掩盖的电子音响起。
相机背面的液晶屏幕，瞬间亮起一道柔和的白光。
那光芒在昏暗的车厢里显得格外醒目，如同一小块方形的、跳动着生命的萤火。
戊雨名的身体似乎因为这突然亮起的光芒而微微僵了一下。他下意识地将相机屏幕向自己这边倾斜，似乎想挡住那泄露的光线。
帽檐压得更低了，几乎完全遮蔽了他的视线，只留下一个紧绷的下颌线轮廓。
纪羽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他依旧紧闭着眼睛，但眼皮下的眼珠却不受控制地微微转动！戊雨名在看他相机里的照片！这个认知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他会看到什么？那些沿途壮丽的风景？那些戈壁的荒凉？雪山的巍峨？还是……
一个极其大胆、甚至带着点疯狂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瞬间攫住了纪羽的心！他屏住了呼吸，所有的感官都凝聚在听觉上，捕捉着驾驶座上最细微的声响。
他听到戊雨名粗重的呼吸似乎停滞了一瞬。紧接着，是极其细微的、指尖在相机多功能转盘上拨动的声音——嗒…嗒…嗒…
他似乎在翻看照片。一张、一张地翻看。
纪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那些被他偷偷拍下的、关于戊雨名的照片。
养路站篝火旁低头吹火的侧影。雪地里系鞋带时专注的眉眼，矿洞火光中沉睡的轮廓还有……那张在雪山背景下，被他要求拍下、准备“寄给妈妈”的、张开双臂的背影。
这些照片，都被他小心翼翼地存在加密相册里，但……戊雨名会不会误打误撞翻到？或者……他根本就知道密码？不，不可能……
翻动的声音停顿了。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只有引擎的轰鸣和风雪的呼啸作为背景。
纪羽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他紧张地等待着，等待着戊雨名可能发出的任何声音——疑惑的轻哼？冰冷的质问？或者……愤怒的斥责？
然而，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然后，纪羽听到了。
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一声吸气声。很轻，很短促，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愕？
又或者是一种被什么东西猝然击中的……悸动？
紧接着，是更加清晰的一声——那是喉结在围巾包裹下，极其艰难地、幅度微小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在吞咽着什么极其艰涩的东西。
纪羽的指尖在身侧无意识地蜷缩起来。他在看哪一张？是哪一张照片让他有了这样的反应？
就在这时。
“嗡…嗡…”
一阵极其轻微、却持续不断的震动声，突然从戊雨名被冲锋衣包裹的胸口位置传来。
是手机！有人打电话进来！
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声，在死寂的车厢里如同平地惊雷！
戊雨名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电流击中！那只握着相机、屏幕还亮着的手，如同受惊般猛地一抖！差点将相机脱手！
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带着一种被抓现行的慌乱，猛地按下了相机的电源键！
“滴……”
屏幕瞬间熄灭！那方跳动着的小小萤火，骤然消失在昏暗的光线里。
戊雨名迅速地将相机塞回了扶手箱，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风！然后“啪”地一声轻响，用力盖上了扶手箱的盖板！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带着一种近乎狼狈的仓促。
做完这一切，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伸向自己胸前内侧的口袋，摸索着掏出了那部正在震动的、屏幕亮起的手机。
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帽檐阴影下的一小片区域。纪羽极其短暂地瞥见了他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线，此刻那唇线绷得极紧，透着一丝惊魂未定的僵硬。
他的目光落在手机屏幕上，似乎看清了来电显示，紧绷的肩线似乎极其细微地松懈了一丝丝，但眉头却微微蹙起。
他犹豫了一下，拇指划过屏幕，接通了电话，将手机贴在耳边。
“……喂？” 他的声音嘶哑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强行压抑下去的慌乱。
纪羽的心依旧在狂跳。刚才那几秒钟的惊心动魄，那亮起的屏幕，那细微的吸气声，那喉结的滚动，还有戊雨名那如同惊弓之鸟般的仓促反应……
所有的细节都如同烙印般刻在他的脑海里！他几乎可以肯定，戊雨名一定是看到了什么！而且，极有可能看到了那张他不敢示人的照片！
巨大的好奇心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张感，如同猫爪般挠着他的心。
他再也无法假装沉睡。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刻意的慵懒，动了动身体，仿佛刚刚被电话的震动声吵醒一般。他先是用脸颊在戊雨名的肩头无意识地蹭了蹭，然后才极其缓慢地、带着惺忪睡意地抬起头。
“嗯……” 他发出一声含糊的鼻音，揉了揉眼睛，视线迷蒙地看向驾驶座，“……谁啊？”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拿捏得恰到好处，带着刚睡醒的茫然和沙哑。
戊雨名正对着电话低声说着什么，语速很快，声音压得很低：“……嗯，知道了……车有点小问题……人没事……快到了……信号不好，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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