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翻过那道刀脊般陡峭的垭口后，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骤然失去了肆虐的力气。
视野陡然开阔，不再是令人窒息的逼仄山壁和漫天狂舞的雪沙。
眼前是一片相对平缓的坡地，灰黄的枯草被厚厚的积雪压弯了腰，形成一道道起伏的白色波纹，一直绵延向更远处雾霭笼罩的、沉默的群山。
空气清冽得刺骨，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无数细小的冰针，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纯净感。
阳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苍白的光束，落在雪地上，反射出刺目的、带着冷意的白芒。
就在这片被冰雪覆盖的、荒凉而寂静的坡地上，一个缓慢移动的黑点闯入了视野。那身影在无垠的雪白背景下显得异常渺小、孤独，却又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韧。
他正沿着一条几乎被积雪完全掩埋的、隐约可辨的羊肠小径，艰难地向上攀爬。每一步落下，厚厚的积雪都淹没到他小腿肚，发出沉闷的“噗嗤”声。
他佝偻着背，肩上负着一个几乎与他身形等高的、用坚韧藤条和粗布编织成的巨大药篓。
药篓里塞得满满当当，被一块深色的、边缘磨损的油布覆盖着，只在边缘处露出几缕枯黄草茎的痕迹。
是戊雨名先停下的脚步。他站在垭口边缘一块凸起的黑色岩石上，像一头机警的雪豹，目光穿透雪雾，锐利地锁定了那个移动的身影。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手示意纪羽停下。越野车的引擎声在空旷的雪坡上显得格外突兀，此刻也偃旗息鼓，只余下风掠过雪原的微弱呜咽，以及那个身影跋涉时发出的、沉重而规律的喘息声。
纪羽顺着戊雨名的目光望去。那是一位老人。
岁月和风霜在他脸上刻下了纵横交错的沟壑，皮肤是常年被紫外线灼烤的深褐色，粗糙得像戈壁滩上风化的岩石。
他戴着顶破旧的、边缘翻卷起毛边的羊皮帽，帽檐压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个冻得通红的鼻尖和两片干裂起皮的嘴唇，随着沉重的呼吸喷吐着团团白气。
他身上裹着一件厚重、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老羊皮袄，皮袄的下摆被融化的雪水浸湿，冻结成硬邦邦的冰壳，随着他的动作发出细碎的摩擦声。
老人似乎并未察觉到他们的存在，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在对抗脚下的积雪和肩上的重负。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踩得极其用力、极其扎实，仿佛要将自己钉进这片冻土。
终于，他在一处背风的、有几块巨大岩石作为天然屏障的凹地停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卸下肩头沉重的药篓，将它稳稳地放在一块相对干燥的石头上。
他长长地、疲惫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道长龙，久久不散。然后，他掀开了药篓上覆盖的油布。
就在油布掀开的瞬间，纪羽的目光被牢牢吸住了。
药篓里，层层叠叠的枯黄草茎、晒干的根须和不知名的坚韧藤蔓之间，静静地躺着几朵奇异的花。它们形态饱满，花瓣层层叠叠，呈现出一种玉质般的半透明感，外层包裹着细密、柔韧、如同蛛丝般的白色茸毛。
最令人心颤的是，在药篓深处、被草药精心护着的几朵上，竟然还凝结着未曾融化的细碎冰晶！那些冰晶如同最纯净的钻石碎屑，在老人掀开油布后，在稀疏天光的照射下，反射出细碎、跳跃、转瞬即逝的七彩光晕。
冰晶包裹着花瓣，花瓣托举着冰晶，一种极致纯净的洁白与一种极致凛冽的寒光，在这荒凉雪坡的药篓里，竟形成了如此惊心动魄又脆弱易逝的绝美景象。
“雪莲。”戊雨名低沉的声音在纪羽耳边响起，带着一种了然和确认。他迈开步子，朝着老人休息的凹地走去，脚步踩在松软的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老人闻声抬起头。他的眼睛藏在深深的皱纹里，眼珠是混浊的黄褐色，像蒙尘的琥珀，却并未因陌生人的靠近而流露出太多惊讶或警惕，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平静和淡淡的疲惫。
他看了一眼戊雨名，又看了一眼跟在后面、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双眼睛的纪羽，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又低头去整理篓子里的草药，似乎对这两个不速之客并不十分在意。
戊雨名走到近前，没有多余的寒暄，目光直接落在那几朵带着冰晶的雪莲上。“刚采的？”他问，声音不高，在空旷的雪地里却异常清晰。
老人“嗯”了一声，枯瘦的手指轻轻拂去一朵雪莲花瓣边缘沾着的一点泥土，动作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轻柔。“就这几朵好的，背阴的岩缝里，难找。”
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着木头，带着浓重的地方口音，但勉强能听懂。
戊雨名没再说话，转身走回停在不远处的越野车旁。
纪羽站在原地，目光依旧胶着在那些冰晶与花瓣交织的奇迹上，那纯粹的、不沾尘埃的美丽，在这片苦寒之地显得如此孤绝而震撼。
片刻后，戊雨名回来了，手里拿着半袋他们储备的压缩饼干——那种高热量、能迅速补充体能的军需品，在这漫长的旅途中是珍贵的补给。
戊雨名将那半袋压缩饼干直接递到老人面前。“换两朵干的，”他指了指药篓深处，那里有几朵颜色更深沉、花瓣微微卷曲、显然已经经过晾晒处理的干雪莲，“要完整的。”
老人浑浊的目光在那半袋压缩饼干和戊雨名的脸上来回扫视了一下，又看了看旁边沉默的纪羽。
他那布满深刻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明显的表情波动，只是伸出粗糙得如同树皮般的手，接过了饼干袋，掂量了一下，沉甸甸的。
他没有立刻答应，而是掀开油布更深的一角，从最底层小心地翻找出两朵品相最好、保存最完整的干雪莲。花瓣虽然失去了新鲜时的水润饱满，颜色也转为更深沉的乳黄，但形态完整，茸毛依旧细密，带着一种沉淀下来的、内敛的药用气息。
老人将这两朵干雪莲递向戊雨名。戊雨名却没有接，而是侧过身，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纪羽。“给他。”
纪羽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伸出手。那两朵干燥的雪莲落入他掌心，触感有些奇特，花瓣茸毛的柔软中带着一种坚韧的骨感，分量很轻，却又仿佛蕴含着某种来自雪山之巅的、沉甸甸的寒气。
他有些无措地看着戊雨名。
戊雨名对上他的视线，语气平淡得就像在说今天天气如何：“你胃寒，回去泡水喝。” 话音落下，他竟直接伸手过来，极其自然地拉开了纪羽身上那件厚实冲锋衣的侧边口袋拉链，然后从他手里拿过那两朵干雪莲，小心地塞进了他冲锋衣内侧、紧贴着保暖层的夹层口袋里。
他的动作流畅而迅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指尖隔着几层衣料，似乎不经意地擦过纪羽腰侧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电流感。
“放这里，暖和点，别压坏了。”戊雨名拉上拉链，拍了拍那个口袋的位置，仿佛完成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他的表情依旧没什么波澜，仿佛刚才那体贴入微的动作只是顺手为之。
纪羽只觉得被拍到的那个口袋位置瞬间变得滚烫，隔着厚厚的衣物，仿佛那两朵冰冷的雪莲也生出了热量。
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了，只能默默地点点头，手指隔着冲锋衣面料，无意识地按了按那个鼓起来的小包。
那里，两朵来自雪山之巅的植物，正静静躺着，带着戊雨名指尖残存的、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老人将压缩饼干仔细地收进自己破旧的皮袄内袋，拉好拉链，拍了拍。
他抬起头，混浊的目光在纪羽脸上停留了片刻，又转向戊雨名，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依旧沙哑，却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天冷，去我毡房坐坐？有热奶茶。”
他抬手指了指坡地下方，一片被几块巨大岩石和稀疏红柳丛半包围着的洼地，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个用厚实牦牛毡和木杆搭建而成的、低矮而敦实的毡房轮廓，烟囱口正袅袅飘散着稀薄的、带着燃烧牛粪特有气味的青烟，在这冰天雪地里，那缕青烟就是最温暖的召唤。
风似乎又大了一些，卷起地上的雪沫，打在脸上生疼。那缕从毡房烟囱飘出的、带着烟火气息的青烟，在寒风中顽强地扭动着，像一只无形的手，召唤着风雪中的旅人。
纪羽下意识地看向戊雨名，带着询问。
戊雨名看了一眼天色，铅灰色的云层低垂，仿佛随时会倾倒下来。他点了点头，简短地应了一声：“好。” 没有多余的客套，仿佛接受这份风雪中的邀请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似乎舒展了一些，他重新背起那个沉重的药篓，动作比刚才显得轻快了些许。“跟着我，路滑。”
他招呼一声，率先转身，沿着一条被积雪覆盖得更深、几乎只能凭感觉辨认的小径，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洼地里的毡房走去。他的背影在风雪中显得更加佝偻，但步伐却异常坚定。
纪羽和戊雨名跟在他身后。积雪深的地方几乎没到膝盖，每一步都需奋力拔腿前行，冰冷的雪顺着裤脚缝隙往里钻，带来刺骨的寒意。纪羽走得有些吃力，呼吸变得急促，喷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片。
走在前面的戊雨名似乎察觉到了，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偶尔会伸手拨开一些挡路的、被雪压弯的枯枝。他始终保持着沉默，像一座移动的、沉默的山峦，为纪羽挡去了侧面最猛烈的风头。
终于走到毡房前。一股混合着干草、牛粪燃烧、奶香和淡淡膻味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裹挟周身的严寒。毡房的门是用厚实的毡毯覆盖着的，老人掀开一角，示意他们进去。
里面的空间比想象中要狭小，却异常温暖。
正中央是一个用石块垒砌的低矮火塘，几块干透的牛粪饼在里面缓慢地燃烧着，释放出稳定的热量和一种独特的、并不难闻的草木灰气息。橘红色的火焰跳跃着，映亮了整个空间。
火塘上架着一个被烟火熏得漆黑的、鼓着肚子的铜壶，壶嘴里正“咕嘟咕嘟”地冒出热气，浓郁的奶香和咸香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那是滚烫的咸奶茶正在沸腾。
毡房的四壁挂着厚厚的牦牛毡毯，有效地隔绝了外界的寒冷。靠近火塘的地方铺着几张磨损严重、但还算干净的老羊皮褥子。
最引人注目的，是正对着毡房门的那面毡壁上，挂着一个用简陋木框镶嵌起来的黑白照片。照片有些年头了，边角微微泛黄卷曲，但被擦拭得很干净。
照片里是一位老妇人。她穿着传统的、颜色深沉的民族服饰，头上包着头巾，脸上同样布满了岁月的痕迹，皱纹深刻，然而她的笑容却异常温婉、平和。
那双弯弯的眼睛里盛满了慈祥的光芒，嘴角上扬的弧度柔和而充满暖意，仿佛能穿透时光和相纸的阻隔，将那份宁静与温柔传递到毡房的每一个角落。
她就那样安静地笑着，背景是模糊的、熟悉的雪山轮廓。
老人放下沉重的药篓，走到那张照片前。
他没有立刻招呼客人，而是伸出那双布满老茧、指关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嵌着洗不净的泥土的手，极其轻柔地、一遍又一遍地摩挲着那冰冷的、光滑的玻璃相框。
他的动作缓慢而专注，指尖沿着相框的边缘游走，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触碰照片中老妇人温婉笑容的边缘。
“我老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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