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雨名闻声睁开眼,目光投向纪羽。
那眼神深邃依旧,疲惫中却似乎沉淀下了一些别的东西,不再是清晨那带着审视的冰冷,也不是工作时全然的漠然,而是……一种平静的、带着点询问意味的专注。
就在这时,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修车铺老板洪亮的嗓音:“弄好没?饿坏了吧两位?来来来,先垫垫肚子!”
老板的身影出现在车旁,手里拿着两个用旧报纸包着的东西,一股浓郁的、带着焦糖般甜香的热气瞬间弥漫开来,霸道地冲散了空气里的机油和金属味道。
戊雨名撑着地面站起身,拍了拍沾满雪水和油污的裤子。
他朝老板点点头,没说什么,径直走过去,从老板手里接过一个报纸包。
滚烫的温度透过粗糙的报纸传递到掌心。他三两下剥开报纸,露出里面一个烤得焦黄酥脆、表皮裂开、露出里面金黄诱人薯肉的红薯,浓郁的香甜气息扑面而来。
他看也没看,顺手就将那个烤得最软糯、冒着最浓郁热气的红薯,塞到了还蹲在地上、有些发愣的纪羽怀里。
滚烫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衣物瞬间熨帖了纪羽冰凉的指尖,也烫得他心尖猛地一颤。
他下意识地双手捧住,那沉甸甸的、灼人的暖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四肢百骸。
戊雨名自己则拿起另一个明显小了一圈、表皮也有些烤焦发硬的红薯,随意地剥开,看也不看,低头就咬了一大口。
焦脆的薯皮和滚烫的薯肉混在一起,他似乎被烫了一下,微微嘶了口气,却毫不在意地咀嚼着,目光投向远处依旧被厚重云层笼罩的天空,仿佛刚才那自然而然的动作,如同递一件工具般寻常。
纪羽低头,看着怀里这个散发着惊人热度和甜蜜香气的烤红薯。
焦黄的外皮裂开处,金黄色的薯肉如同流淌的蜜糖,丝丝缕缕的热气蒸腾着,氤氲了他的视线。
那滚烫的温度,那霸道的甜香,像一道汹涌的暖流,瞬间冲垮了他心头所有复杂的堤坝——委屈、失落、担忧、自我怀疑……
都在这一刻,被这猝不及防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融化成一片酸软而滚烫的汪洋。
他小心翼翼地剥开一点焦脆的薯皮,露出里面金黄软糯的薯肉,低头,轻轻地、试探性地咬了一小口。
滚烫!甜蜜!软糯得几乎要在舌尖化开!
那极致的甜混合着炭火烘烤的独特焦香,瞬间在口腔里爆炸开来,顺着食道一路熨帖下去,驱散了四肢百骸里最后一丝寒意。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视野瞬间变得一片模糊。
他慌忙低下头,更用力地咬了一大口红薯,滚烫的薯肉烫得他舌尖发麻,却也恰到好处地掩盖了他声音里的哽咽和眼底骤然涌起的水光。
风雪暂歇的荒野里,只有两个人沉默地站着。
一个望着铅灰色的天,大口咀嚼着焦硬的薯皮;一个低着头,捧着滚烫的金黄,任那霸道的甜香和汹涌的热意,将所有的酸涩和委屈,无声地、彻底地淹没。
烤红薯滚烫的甜蜜还固执地黏在舌尖,那霸道的暖意似乎已渗入四肢百骸,驱散了荒野风雪残留的最后一丝寒意。纪羽坐在副驾驶座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相机冰凉的金属外壳,目光投向窗外。
越野车重新行驶在覆雪的荒原上,引擎的轰鸣是这片死寂世界里唯一的鼓点。
铅灰色的天空沉沉地压着,厚重的云层仿佛随时会再次倾倒出无尽的苍白。道路两侧是无垠的、被新雪覆盖的戈壁滩,单调的银白延伸到目力所及的尽头,与低垂的天幕相接,构成一个巨大而压抑的穹庐。
积雪被车轮碾过,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像是大地在痛苦地呻吟。
偶尔有几丛枯黄的骆驼刺或红柳顽强地刺破雪层,扭曲的枝干上挂着厚厚的雪帽,如同荒野中凝固的、绝望的雕塑。
风依旧凛冽,卷起细碎的雪沫,在车窗外打着旋儿,像无数细小的、冰冷的幽灵在舞蹈。
车厢内一片沉默。烤红薯带来的短暂烟火气和那点心照不宣的暖意,似乎已被窗外无边无际的荒凉重新冻结。
戊雨名专注地握着方向盘,目光平视前方被积雪模糊的道路,侧脸的线条在晦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如同远处那些沉默的雪山轮廓。
他下颌线绷紧,薄唇抿成一条毫无弧度的直线,只有偶尔因颠簸而微微调整方向盘时,手臂肌肉牵动,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在卷起的袖口下若隐若现,才泄露出一丝疲惫的痕迹。
纪羽的视线在他冷峻的侧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那片淤青上,心头那点被红薯熨帖过的暖意悄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闷的、难以言说的窒涩。
昨夜风雪中的拥抱,修车铺里递过去的碘伏棉片,还有那被塞进怀里的滚烫红薯……那些短暂靠近的瞬间,此刻在这片无边无际的苍白和令人窒息的沉默里,显得如此遥远而不真实,仿佛只是他独自臆想出的海市蜃楼。
他悄悄蜷了蜷手指,指尖仿佛还残留着红薯皮粗糙的触感,以及……对方塞过来时那短暂而灼热的指尖相碰。
他垂下眼,不再看戊雨名,转而将目光投向窗外那千篇一律的、令人绝望的雪景,试图在单调中寻找一些可以捕捉的光影。
就在他几乎要被这无休止的苍白和寂静吞噬时,前方道路的尽头,地平线模糊的雪雾之中,突然出现了一抹异样的、缓慢移动的色彩。
不是荒野常见的枯黄或灰褐,而是一片沉重的、压抑的深黑,像一块巨大的、浸透了墨汁的布,正缓慢地在这片银白的世界里蠕动前行。
纪羽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眯起眼睛,试图看清。
随着距离的拉近,那片深黑的轮廓逐渐清晰、放大。
是一支队伍。
一支在漫天雪白中沉默行进的丧葬队伍。
队伍最前方,几个穿着厚重深色棉袍、头戴皮帽的汉子,合力抬着一副用粗糙原木捆扎而成的简易担架。担架上覆盖着一块同样深色的、厚重的毡毯,隐约勾勒出下面人体的轮廓。
毡毯的边缘垂落,在寒风中微微晃动。担架之后,跟着更多沉默的身影。
男人们大多穿着深色的旧棉袄或光板羊皮袄,女人们则裹着深色的头巾,脸上刻着风霜与悲戚的沟壑。他们低着头,步履沉重地踩在厚厚的积雪里,每一步都留下深深的脚印,随即又被风卷起的雪沫迅速填平。
没有哭泣,没有喧哗,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肃穆,如同实质般弥漫在冰冷的空气中。
队伍中,几面用简陋木杆挑起的经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褪色的布条上画着繁复的藏传佛教符号和经文,那鲜艳的红、黄、蓝、绿、白,此刻在铅灰的天空和茫茫雪野的映衬下,非但没有带来丝毫的暖意和生机,反而透出一种刺目的、近乎悲壮的异域感和宗教的肃杀意味。
幡布被风吹得剧烈翻卷,发出“啪啪”的脆响,如同某种神秘而急促的召唤。
就在纪羽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死亡仪式感的景象攫住心神,下意识地举起相机,手指已经搭上冰冷的快门键时——
“嗤!”
一声短促而刺耳的摩擦声猛地撕裂了车厢的寂静!
越野车毫无预兆地、极其突兀地在原地刹死!强大的惯性让车身猛地一顿,轮胎在积雪覆盖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拖拽声,车内的所有未固定物品——包括纪羽放在腿上的相机包——都向前猛地一冲!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本能地用手撑住前方冰冷的仪表台,才勉强稳住身体,惊魂未定地转头看向驾驶座。
戊雨名的动作快得如同条件反射。在车子停稳的瞬间,他右手已经利落地将档位推入空挡,左手则猛地拉起了手刹!金属卡榫咬合的“咔哒”声清脆而决绝。
他做这一切时,眼睛甚至没有离开前方那支缓慢移动的黑色队伍,仿佛刹车、挂挡、拉手刹这一系列动作早已刻入了骨髓,成为无需思考的本能。
他的侧脸线条绷得像一块冰冷的岩石,下颌咬得死紧,甚至能看到肌肉微微的抽搐。
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死死地盯着那副覆盖着毡毯的担架,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剧烈的风暴在翻涌、凝聚、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下去。那目光里混杂着一种纪羽从未见过的、浓得化不开的沉重——是敬畏?是悲悯?
还是一种……感同身受的、被强行勾起的巨大痛楚?
纪羽无法分辨,只觉得那眼神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光,穿透了车窗玻璃,牢牢钉死在那个象征死亡的包裹上。
车厢内陷入一种诡异的死寂。引擎低沉的怠速声嗡嗡作响,车窗外,风卷着雪粒子抽打车窗的噼啪声,以及那越来越清晰的、经幡在风中翻卷的“啪啪”声,交织成一片令人心悸的背景音。
而戊雨名,维持着那个双手紧握方向盘、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死死锁定的姿势,像一尊骤然凝固的雕像,一动不动。
只有他因用力而指节泛白的手,和微微起伏的、略显急促的胸膛,泄露了他内心绝非表面那般平静。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地爬行。那支黑色的队伍依旧在不远处缓慢地、无声地移动着,如同一条流淌在雪原上的墨色溪流,带着无法抗拒的宿命感。
纪羽屏住呼吸,连指尖都不敢动一下,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都会打破这令人窒息的平衡,引爆戊雨名眼中那被强行压抑的风暴。
终于,当那支队伍抬着担架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道路的一个拐弯处,只留下雪地上几行杂乱的、深陷的脚印和风中依旧隐约传来的经幡声时,戊雨名紧绷到极限的身体才极其缓慢地、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般,松懈下来。
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那气息在冰冷的车厢内凝成一团迅速消散的白雾。
他松开紧握方向盘的手,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显得有些僵硬。
然后,他动作有些滞涩地,放下了手刹,重新将档位推入前进挡。引擎的轰鸣声陡然增大,打破了车厢内维持了不知多久的沉重死寂。
车子重新启动,缓缓驶过刚才队伍行进的路段。车轮碾过那些新鲜的、深陷的脚印边缘,发出沉闷的咯吱声。
纪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雪地上那些杂乱的痕迹。
深色的脚印,抬担架者用力蹬踏留下的更深凹坑,还有零星散落的、被踩进雪里的、褪色的经幡布条碎片……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刚刚发生的一切。
就在车子即将完全驶离这片区域时,纪羽的视线猛地被路边不远处的一个隆起所吸引!
那不是一个自然的雪堆。
在一片相对平坦的雪地里,突兀地出现了一个用粗糙石块和冻土块垒砌起来的、低矮而简陋的坟茔。坟茔的顶端,插着一根同样粗糙的木杆,木杆顶端,一面小小的、边缘已经破损的经幡在寒风中孤独地、倔强地翻卷着。
幡布的颜色在风雪侵蚀下变得黯淡,但依旧能辨认出那些神秘的符号。
更让纪羽心头巨震的是,就在那低矮的坟茔前,一块同样粗糙、未经打磨的石块斜插在积雪中。
石块朝向道路的这一面,用某种暗红色的颜料——也许是牲畜的血,也许是某种矿物——歪歪扭扭地刻着一个名字!
那名字的笔画粗犷而用力,透着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悲怆力量。每一个转折,每一道刻痕,都仿佛带着生者泣血的呼喊和绝望的印记,深深地烙印在冰冷的石头上,也狠狠地撞进了纪羽的眼底!
“扎西顿珠”
那暗红色的名字,在无垠的、冰冷的雪白底色上,显得如此刺眼,如此孤独,又如此惊心动魄。像一个永恒的、凝固的惊叹号,钉在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纪羽的心脏像是被那暗红色的名字狠狠刺穿,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震撼瞬间攫住了他。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再次举起了相机,手指因为内心的震动而微微颤抖,冰冷的取景框边缘紧贴着他的眉骨。
透过取景框,那低矮的坟茔、那孤独翻卷的残破经幡、那雪地里斜插的、刻着暗红名字的粗粝墓碑,构成了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死亡的气息、荒野的残酷、生命的脆弱、以及那超越语言和宗教的、最原始最本真的悲怆,都在这小小的方寸之间被压缩、被放大。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按下快门的刹那——
“别拍。”
低沉沙哑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毫无预兆地在死寂的车厢内响起。
那声音并不大,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沙哑,却像一道无形的、带着绝对力量的禁令,瞬间冻结了纪羽所有的动作。
纪羽的手指僵在快门键上,指尖冰冷。
他愕然地、缓缓地转过头,看向驾驶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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