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雨名依旧目视前方,双手稳稳地握着方向盘,仿佛刚才那句禁令并非出自他口。
他的侧脸线条在车窗外流动的雪景映衬下,显得更加冷硬和……疏离。只有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薄唇,和握着方向盘的手背上再次微微凸起的青筋,泄露了他内心绝非无动于衷。
纪羽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是被冰雪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看着戊雨名毫无表情的侧脸,又看了看窗外那迅速被抛在车后的、孤独的坟茔和那暗红色的名字,最终,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重和失落,放下了手中的相机。冰冷的金属机身贴在腿上,寒意透过布料渗入皮肤。
车厢内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引擎的轰鸣似乎也变得遥远而空洞。只有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声,单调地重复着,如同碾过两人之间那层骤然加厚的坚冰。
纪羽的目光落在戊雨名紧紧握着方向盘的手上,那骨节分明的手背,那片深紫色的淤青,此刻都透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寒意。
越野车在沉默中行驶了不知多久,前方灰白的雪雾里,终于出现了一些低矮的、参差不齐的轮廓。
那是一个极其简陋、几乎不能称之为镇子的聚居点。几排低矮的土坯房或砖石房散落在道路两旁,屋顶覆盖着厚厚的积雪,烟囱里偶尔冒出几缕稀薄的、灰白色的炊烟,很快就被凛冽的寒风吹散。
房屋的外墙大多斑驳,露出里面的土坯或砖石,有些墙皮已经大片剥落,留下难看的疤痕。几根歪斜的、挂着残破电线的木杆,像垂暮老人般立在路边。整个镇子笼罩在一种破败、荒凉和与世隔绝的沉寂之中,仿佛是被风雪遗忘在戈壁深处的一块残片。
戊雨名将车缓缓停在路边一处相对开阔的雪地上,熄了火。引擎的轰鸣声消失后,荒野的寂静如同潮水般瞬间涌来,将这座小小的、死气沉沉的镇子彻底淹没。
“下去看看。”戊雨名推开车门,冷风立刻灌了进来。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仿佛刚才路上那令人窒息的沉默和那句冰冷的禁令从未发生过。他跳下车,高大的身影裹紧了身上那件半旧的冲锋衣,率先走向镇子里唯一一条勉强算是街道的、被积雪覆盖的小路。
纪羽默默地跟在他身后,踩着他留下的、深深陷入积雪的脚印。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咯吱声,像是踏在某种脆弱的东西上。
冷冽的空气吸入肺腑,带着尘土和冰雪的气息。他抬眼打量着四周:紧闭的门窗,被积雪半掩的、堆着杂物和废弃轮胎的院落,墙角冻得硬邦邦的垃圾堆……
一种荒凉破败的气息扑面而来,比外面纯粹的荒野更添了几分人烟散尽后的颓丧。偶尔有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身影匆匆走过,瞥向他们这两个外来者的眼神里充满了警惕和漠然,如同看待闯入领地的陌生物种。
戊雨名似乎对这里并不陌生,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镇子深处。纪羽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那宽阔的肩膀在寒风中微微耸起,透着一股难以接近的孤绝。
拐过一个堆满冻硬柴垛的墙角,眼前出现了一栋比周围稍显“体面”些的建筑——一栋二层的砖混小楼,墙壁刷着早已斑驳脱落的灰白色涂料,二楼窗户的玻璃碎了几块,用木板胡乱地钉着。
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牌子歪斜地挂在门框旁,上面用红漆写着几个模糊褪色的大字:红星供销社。旁边的墙上,还残留着几十年前那种刷在墙上的、字迹模糊的标语残迹。
这里似乎是这个荒凉小镇曾经的心脏,如今也只剩下一丝微弱的搏动。
戊雨名推开了那扇漆皮剥落、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陈年尘土、劣质烟草、过期食品和霉味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浓烈得几乎令人作呕。纪羽下意识地皱了皱眉,跟着走了进去。
店内光线昏暗,只有一盏蒙着厚厚油污的白炽灯悬在屋顶中央,发出昏黄的光晕。货架上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一些落满灰尘的商品:颜色可疑的袋装饼干,包装简陋的廉价糖果,几瓶标签模糊的本地白酒,还有成堆的、印着大红双喜的搪瓷脸盆和暖水瓶。
空气中漂浮着细微的灰尘颗粒,在昏黄的光线下缓慢地飞舞。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身形佝偻、穿着臃肿棉袄的老头。他戴着一顶磨得发亮的深蓝色解放帽,帽檐下是一张布满深刻皱纹、如同风干核桃般的脸。他正就着柜台上那盏同样油腻的煤油灯的光亮,慢悠悠地卷着一根粗大的莫合烟,对进来的客人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戊雨名走到柜台前,屈起手指,在落满灰尘的玻璃柜面上敲了两下。沉闷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店内显得格外清晰。
老头这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昏暗中扫过戊雨名,又落在纪羽身上,眼神像打量两件奇怪的货物,没有任何情绪波动。
“买什么?”老头的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砂纸摩擦。
“柴油。”戊雨名言简意赅,“还有烟,最呛的那种。”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干脆。
老头没说话,慢腾腾地站起身,动作迟缓得像生了锈的机器。他佝偻着背,颤巍巍地走到后面堆满杂物的角落,拖出一个沾满油污的、锈迹斑斑的大铁皮桶。铁皮桶在地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
他费力地拧开桶盖,一股浓烈的、刺鼻的柴油味瞬间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来,霸道地压过了其他所有气味。
“自己加。”老头指了指门外,又慢吞吞地回到柜台后面,从一个落满灰尘的纸盒里摸出一包最廉价的、包装粗糙的香烟,扔在柜台上。烟盒上印着一个模糊不清的雪山图案。
戊雨名没多话,掏出几张皱巴巴的钞票放在柜台上。纪羽默默上前,帮他拎起那个沉重冰冷的铁桶。桶壁的寒意和浓烈的柴油味让他胃里一阵不适。
两人走出供销社那令人窒息的气味圈。
戊雨名接过纪羽手中的油桶,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纪羽站在原地,看着他打开油箱盖,将沉重的油桶倾斜,深褐色的柴油汩汩地注入油箱,浓烈的气味在冷冽的空气中弥散开来。戊雨名动作熟练而专注,侧脸在雪地的反光里依旧冷硬。
加完油,戊雨名将空桶扔回供销社门口,自己则走到车旁,背靠着冰冷的车门,撕开那包廉价香烟的包装。他抽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然后从贴身的口袋里,摸出一个东西。
纪羽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小东西攫住了。
那是一个极其陈旧的银色金属打火机。
外壳早已被磨得失去了所有光泽,布满细密的划痕和凹陷,边角处甚至能看到磨损后露出的黄铜底色。打火机最显眼的地方,刻着三个工整却同样被磨得有些模糊的宋体字——
安全第一。
字体边缘的漆色早已剥落殆尽,只剩下深深的、金属本身的刻痕。在灰暗的天光下,那三个字透着一股沉重而沧桑的力量感。
戊雨名用拇指摩挲了一下那三个字,动作轻缓得近乎温柔,带着一种纪羽无法理解的、深沉的眷恋。然后,“嚓”的一声轻响,一簇微弱的、跳跃的黄色火苗在他指间燃起。他将火苗凑近唇边的香烟,深吸了一口。
劣质烟草燃烧产生的浓烈、呛人的烟雾瞬间升腾起来,模糊了他冷硬的面部轮廓。他微微眯起眼,目光投向远处被铅灰色云层覆盖的、模糊不清的山峦轮廓,眼神变得极其幽深,仿佛穿透了眼前的雪幕和时空,落在了某个极其遥远的地方。
那眼神里沉淀着纪羽完全读不懂的、厚重的、如同这戈壁冻土般坚硬而冰冷的东西。
烟雾缭绕中,他指间那个刻着“安全第一”的旧打火机,在灰白的天光下,泛着冰冷而孤寂的微光。
纪羽看着烟雾中那个沉默而疏离的身影,看着那在他指间无声诉说着过往的打火机,再联想到路上那支沉默的丧葬队伍、那块刻着暗红名字的孤坟石碑、以及戊雨名那句冰冷的“别拍”……所有的碎片如同被无形的线瞬间串联起来。
一个模糊而沉重的猜测,带着令人心悸的寒意,猛地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戊雨名在矿洞夜宿时那欲言又止的沉默,想起他提到父亲时那瞬间黯淡的眼神……
难道……难道那个在黑风口矿难中“没走出来”的、戊雨名的父亲……他的最终归宿,也是像刚才路边那个孤独的坟茔一样?
在这片无边无际的、冷酷的荒野深处,被几块粗粝的石头和一面残破的经幡草草标记?甚至……连一块刻着名字的石头都没有?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纪羽的四肢百骸,让他感到一种彻骨的寒意和窒息般的悲恸。他望着烟雾中戊雨名那如同雕塑般凝固的、沉默而坚硬的侧影,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理解和无法言说悲伤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心头那点因被拒绝拍照而产生的委屈和失落。
他几乎是踉跄着向前走了几步,一直走到戊雨名面前,在对方那深沉而疏离的目光注视下,才停下脚步。冷冽的风吹散了呛人的烟雾,也吹得他脸颊生疼。
纪羽仰起头,目光直直地撞进戊雨名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如同覆盖着万年寒冰的眼眸里。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发紧,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轻颤,却异常清晰地穿透了荒野的寒风:
“你父亲……他……” 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如同被冻硬的石块,沉重得无法吐出。但他眼中翻涌的悲悯、探寻和那份不顾一切的执着,已经说明了一切。
戊雨名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指间那点暗红的火星随之闪烁。
他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烟,白色的烟雾如同他沉重的心绪,从紧抿的唇间缓缓溢出,飘散在冰冷而凝重的空气里。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用那双幽深的、仿佛蕴藏着整个戈壁风雪的眼睛,沉沉地、沉沉地凝视着纪羽,目光复杂得如同纠缠的经幡布条——有被触及伤口的尖锐痛楚,有拒人千里的冰冷疏离,还有一种深沉的、几乎要将人溺毙的疲惫与……孤寂。
时间,在两人无声的对峙和风雪残留的呜咽中,仿佛被冻结了。
供销社门口那呛人的劣质烟味和柴油的刺鼻气息,混合着荒野深处吹来的、带着冰碴子般的寒风,沉甸甸地压在纪羽的胸口,几乎让他窒息。他仰着头,目光固执地、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执着,死死锁住戊雨名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
那句关于他父亲的追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死寂的空气里激起无声的涟漪后,便迅速被更沉重的黑暗吞没。
戊雨名的反应是沉默。
一种比暴风雪更令人心悸的沉默。
他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指间那支燃烧过半的劣质香烟,白色的烟雾如同他此刻沉郁的心绪,浓烈地喷涌而出,模糊了他冷硬的轮廓,也模糊了他眼中所有翻涌的情绪——那被瞬间刺痛的锐利、被强行唤醒的沉重、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烟雾缭绕中,他指间那个刻着“安全第一”的旧打火机,泛着冰冷的、孤寂的光。
他没有回答纪羽的问题。一个字也没有。
在纪羽几乎要被这沉重的、带着硝烟味的沉默压垮时,戊雨名猛地掐灭了烟头。那点暗红的火星在粗糙的雪地上瞬间熄灭,只留下一小截扭曲的黑色残骸。他随手将烟蒂弹开,动作带着一种发泄般的烦躁。
然后,他不再看纪羽,仿佛刚才那场无声的对峙从未发生,径直转身,大步走向停在路边的越野车。
“上车。”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被砂石磨过,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却比这荒野的风更冷。
他拉开车门,高大的身影带着一股浓重的烟草和机油混合的气息,坐进了驾驶座,砰地关上了车门,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窥探和寒风。
纪羽僵立在原地,冷冽的风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也吹得他心头一片冰凉。
巨大的失落感和一种被彻底拒绝的难堪,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
他看着那扇紧闭的车门,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雾气,隐约映出戊雨名模糊而冷硬的侧影。那背影像一座骤然拔地而起的冰山,横亘在他面前,散发着拒人千里的寒意。
他用力闭了闭眼,将喉头那股翻涌的酸涩狠狠咽下,也拉开车门坐了进去。冰冷的座椅皮革透过薄薄的衣物传来刺骨的寒意。车厢内残留的烟草味更加浓烈,混合着戊雨名身上特有的风雪和机油气息,形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存在感,让纪羽几乎无法呼吸。
他偏过头,将视线死死钉在窗外那一片令人绝望的、单调的雪白上,仿佛要将自己溺毙在这片纯粹的荒凉里。
引擎重新启动,低沉的轰鸣声在死寂中显得格外突兀。
车子再次驶上被厚厚积雪覆盖的道路,车轮碾过冰碴,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咯吱声,如同碾过纪羽此刻破碎的心绪。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