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内的空气凝固得如同实质，只有两人各自压抑的、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无声地对抗着。
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背，那片深紫色的淤青在晦暗的光线下依旧刺眼，像一块无声的控诉，也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越野车如同一个移动的沉默牢笼，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行驶。纪羽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千篇一律的景色——枯死的骆驼刺顶着雪帽，扭曲的红柳枝条在寒风中颤抖，偶尔掠过的、被积雪半掩的、不知名的动物骸骨……一切都透着死亡和荒芜的气息。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茫然，仿佛这场始于冲动的旅程，正在将他引向一个冰冷而未知的深渊。塔县那个模糊的目的地，此刻变得如此遥远而毫无意义。
就在纪羽几乎要被这沉重的死寂和内心的荒芜彻底吞噬时，前方道路的拐弯处，灰白的雪幕边缘，突兀地出现了一抹异样的、沉静的暗色轮廓。
不是荒原常见的枯黄或戈壁的灰褐，也不是刚才丧葬队伍那种沉重的黑。那是一栋低矮、歪斜的土坯建筑，孤零零地杵在几棵同样被积雪压弯了腰的老榆树旁。它的墙体斑驳，露出里面深色的土坯，墙皮大片剥落，像是得了严重的皮肤病。
一扇小小的、蒙着厚厚灰尘和污垢的木窗紧闭着，窗棂歪斜，几块玻璃早已碎裂，被泛黄的旧报纸和木板从里面胡乱地钉死，勉强抵御着风寒。
最引人注目的是它那扇同样破旧、漆皮剥落殆尽的木门，门框上方，一块同样饱经风霜、边缘卷曲开裂的木板斜斜地挂着，上面用早已褪色的墨迹，歪歪扭扭地写着三个大字：
旧书店。
这三个字，在这片被冰雪和荒凉统治的世界里，在这座破败凋敝的小镇边缘，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时宜，又如此……
令人心头莫名地一颤。它像一个被时光遗忘的、固执的符号，带着某种近乎悲壮的坚守意味，孤独地伫立在风雪之中。
戊雨名似乎也注意到了这栋建筑，车速明显放缓了下来。他瞥了一眼那破旧的招牌，眼神里掠过一丝纪羽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像是惊讶，又像是某种遥远的记忆被猝然触动。但他并没有停车的意思，只是放缓了速度，似乎准备径直驶过。
“停一下！”纪羽的声音猛地响起，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急切和冲动，打破了车厢内维持了太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戊雨名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一顿，侧过头，幽深的目光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审视，落在纪羽脸上。
纪羽避开他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指尖冰凉。他看着那扇破旧的木门，看着那块在寒风中微微摇晃的“旧书店”招牌，仿佛看到了一个逃离这冰冷现实、逃离这沉重压抑的短暂避难所。一种强烈的、想要躲进去喘口气的渴望攫住了他。
“我……我想进去看看。”他的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目光却固执地盯着那扇门，仿佛那是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戊雨名沉默了几秒钟。他的目光在纪羽写满疲惫和挣扎的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那栋破败却透着奇异吸引力的书店，最终，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他转动方向盘，将车缓缓停在了书店门前那被积雪覆盖的空地上。轮胎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挤压声。
车子停稳，引擎熄火。车厢内再次陷入一片死寂，比之前更加沉重。
纪羽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得他一个激灵。他跳下车，没有等戊雨名，快步走向那扇破旧的木门，仿佛身后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
戊雨名看着他有些仓促的背影，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他推开车门，也下了车，高大的身影裹挟着一身风雪和烟草的气息，不紧不慢地跟在纪羽身后。靴子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每一步都踏得很实。
纪羽伸手，指尖触碰到那扇斑驳的木门。门板冰冷而粗糙，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浸入骨髓的寒意。他用力一推——
“吱呀——嘎……”
门轴发出干涩刺耳、仿佛随时会断裂的呻吟，在寂静的雪野中传出去很远。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纸张霉味、灰尘、腐朽木质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如同凝固时光般的气息，如同沉睡的巨兽吐息，猛地扑面而来！
纪羽猝不及防，被这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气味呛得后退了一步，忍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捂住口鼻，眯起眼睛，努力适应着眼前的昏暗。
门内，是一个几乎被时光遗忘的洞穴。
光线极其微弱，只有几缕细小的、带着浮尘的光柱，从被报纸和木板钉死的窗户缝隙里艰难地挤进来，在弥漫着厚重灰尘的空气里，划出几道朦胧而虚幻的轨迹。空气仿佛凝固了，带着一种粘稠的质感，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吸入了无数细小的尘埃颗粒。
目光所及，是书。
堆叠如山的书。
拥挤不堪的书。
它们以一种近乎疯狂的姿态，占据了这个狭小空间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面墙壁、甚至每一片天花板下可能的空间。巨大的、落满厚厚灰尘、颜色黯淡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矗立着，从地面一直顶到低矮的、同样被蛛网覆盖的天花板。
书架上塞满了各种颜色、各种开本、新旧不一的书籍，很多书脊上的字迹早已模糊不清，书页卷曲泛黄，如同老人枯槁的手指。
书架之间的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而就在这狭窄的过道里，甚至地板上，也堆满了高高低低、摇摇欲坠的书堆！
有些书堆因为年代久远和承重不均，已经坍塌了一角，散落的书籍如同被遗弃的尸体般横七竖八地躺在尘埃里。更多的书则被随意地用麻绳捆扎着，像一块块巨大的、落满灰尘的砖头，随意地堆放在墙角、窗台，甚至一张摇摇欲坠的破旧木桌上。
这里没有分类，没有秩序，只有一种被岁月和遗忘粗暴堆积起来的、令人头晕目眩的书的海洋。空气中漂浮着亿万书籍纤维分解出的细小颗粒，在微弱的光线下缓慢地飞舞、旋转，如同无数微小的、死去的灵魂在无声地舞蹈。
纪羽站在门口，被这扑面而来的、带着强烈历史尘埃感和破败气息的“书坟场”深深震撼了。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踏了进去，仿佛踏入了一个被时光封印的秘境。
脚下是厚厚的、踩上去绵软无声的灰尘层，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浓重的霉味和尘埃气息顽固地钻进鼻腔，带着一种陈腐的、令人昏昏欲睡的力量。
他不由自主地被这混乱而庞大的书海吸引，目光扫过那些层层叠叠、色彩黯淡的书脊。
那些陌生的书名、褪色的烫金、模糊的出版社标识，都像是来自另一个遥远时空的密码。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一摞堆放在破木桌边缘的旧书封面。粗糙的纸张表面带着颗粒感，冰冷而干燥，沾满了灰尘。
他的手指划过一本硬壳精装书的书脊，那烫金的标题早已斑驳脱落，只留下一些凹凸不平的痕迹。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被角落里一个不起眼的、同样落满灰尘的书堆吸引。那堆书的最上面，斜放着一本封面颜色格外黯淡、书角卷曲得厉害的老书。
深蓝色的硬质封面，没有任何花纹装饰，只在靠近书脊的位置，印着一行几乎褪成灰白色的宋体字：《荒野求生手册》。
这个书名，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纪羽的记忆。他想起戊雨名在修车铺等待时，偶尔翻看的那本同样破旧的书，还有在矿洞夜宿时，他提到这本书的作者曾是他父亲的同事……一种莫名的、混杂着好奇和某种隐秘联系的冲动，驱使着纪羽走了过去。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避开旁边摇摇欲坠的书堆，伸手拿起那本《荒野求生手册》。书比他想象中更沉，封面冰冷坚硬。就在他拿起这本书的瞬间——
一张薄薄的、边缘泛黄起毛的硬纸片，毫无预兆地从书页的缝隙中滑落出来！
它像一片被惊动的枯叶，无声地、缓慢地在弥漫着灰尘的光线中旋转、飘落，最终，轻轻地、正面朝上地，躺在了纪羽脚边那厚厚的尘埃之上。
纪羽的心跳仿佛漏跳了一拍。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瞬间聚焦在那张小小的硬纸片上。
那是一张照片。
一张明显有些年头的彩色照片。四角已经磨损卷曲，色彩也因时间而变得有些失真，泛着一层淡淡的、怀旧的暖黄调子。
照片的背景是一片辽阔得令人心悸的雪域高原。远处是连绵起伏、覆盖着皑皑白雪、在阳光下闪耀着刺目银光的巨大山峦，山峰尖锐地刺向湛蓝得近乎不真实的天空。
近处是同样被厚厚积雪覆盖的、荒凉而壮阔的草甸，几块巨大的、深灰色的嶙峋怪石如同沉默的守卫般矗立在雪原之上。
而照片的主体，是两个人。
两个并肩站在一块巨大岩石前的年轻人。
左边那个，纪羽一眼就认了出来——是戊雨名。
虽然照片上的他看起来年轻许多，脸庞的线条还带着几分未完全褪去的青涩，但那标志性的剑眉星目、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以及眉宇间那股天生的、难以驯服的野性和锐利，却已清晰可辨。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冲锋衣，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色的抓绒衣，头发比现在略长，被风吹得有些凌乱。
他微微侧着头，看着镜头，嘴角似乎想要努力勾起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显得有些生硬，甚至带着点少年人特有的、故作成熟的笨拙和拘谨。他的眼神却很亮，像雪山上未被污染的冰晶，充满了对这片荒野毫不掩饰的征服欲和蓬勃的生命力。
而站在他身边的，是一个女孩。
一个笑容灿烂得如同高原烈阳的女孩。
她比戊雨名矮了半个头，穿着一件鲜艳的玫红色抓绒衣，在雪白的背景下显得格外夺目。乌黑浓密的长发编成两条粗粗的麻花辫垂在胸前，辫梢系着两个小小的、同样鲜艳的红色绒球。
她的脸型是圆润的鹅蛋脸，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被高原的阳光镀上了一层亮泽。
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弯成了月牙，眼瞳是纯净的深棕色，如同未经雕琢的琥珀，此刻正毫无保留地盛满了纯粹的笑意，那笑意是如此热烈、如此鲜活，仿佛能穿透泛黄的相纸，灼伤看到它的人。
她微微歪着头，亲昵地靠向戊雨名的肩膀，一只手还调皮地比了个小小的“V”字手势。她的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只有一种对世界、对身边人、对脚下这片壮丽风景的全然信赖和毫无保留的欢喜。
两个年轻人，一个冷硬中带着青涩的拘谨，一个明媚得如同燃烧的火焰，就这样被定格在这片苍茫的雪域背景前。
阳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他们身上，在雪地上投下两道清晰而亲密的影子。
他们之间的那种氛围，那种毫无保留的亲近和信任，隔着泛黄的相纸和漫长的时光，依旧扑面而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烫的青春气息和……一种让纪羽瞬间感到窒息的美好。
纪羽呆呆地站在原地，手指还保持着拿起那本《荒野求生手册》的姿势。他的目光像是被强力胶水粘在了那张照片上，无法移开分毫。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像是被投入了滚烫的油锅，瞬间翻腾起剧烈的、难以言喻的酸涩和刺痛！照片上女孩那灿烂到刺眼的笑容，她亲昵地靠在戊雨名肩头的姿态，还有戊雨名那虽然生硬却明显放松的神情……
这一切都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匕首，狠狠地扎进纪羽的眼底，扎进他心底最柔软、也最隐秘的角落。
一股强烈的、带着腥甜味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喉咙！他感到一阵眩晕，握着书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冰冷的硬质封面硌得掌心生疼。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沉稳而熟悉的脚步声，带着积雪被踩踏的咯吱声，停在了他身后一步之遥的地方。
一股熟悉的、混合着风雪、烟草和机油气息的强大存在感瞬间笼罩了纪羽。
他甚至不用回头，就能感受到戊雨名那极具压迫性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背上，然后，顺着他的视线，落在了他手中那本摊开的旧书……以及，书页间滑落在地、静静躺在尘埃里的那张泛黄照片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书店内弥漫的厚重尘埃仿佛停止了飞舞，那几缕微弱的光柱也僵直不动。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松脂，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艰难。
纪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在死寂的空间里疯狂地撞击着耳膜。
他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僵硬得无法动弹，甚至连转头的勇气都消失殆尽。
一种被当场抓获的狼狈、一种窥探到他人隐秘的羞愧、以及那汹涌翻腾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酸涩和刺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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